唐雪去了很久，久到易安歌开始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通讯仪响了起来。

    通讯那头唐雪的声音有些奇怪，似乎十分冷静，但易安歌能听出蕴含其中的克制，她得很简短，只是道裂缝已经通，让他带着景嵘过来，然后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耳麦里电流音沙沙作响，景嵘仰着头，奇怪地看着他。易安歌摸摸他的头，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他将景嵘放到地上，自己站起来，看着黑漆漆的裂缝。空气在裂缝周围流动，形成一个漂亮的椭圆，光线上去照出一条条白色的丝线，似乎有生命在其中流淌。裂缝里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时至今日他不会不相信唐雪，但事情牵扯到景嵘，他不得不去思考刚才通讯中唐雪情绪变化的原因。

    她在裂缝的另一头看到了什么？

    易安歌拿出卡片，看着上面的地址。这是易明光留给他们的，那个家伙好像早就察觉到了一切，于是先他们一步做出了安排。事实上，易安歌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顺着易明光留下来的线索，一点一点地前行。

    没了他的指引，他们可能根本无法像现在这样得片刻喘息，所以卡片所指的地方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是否要像之前一样信任那个人留下来的一切？

    对于自己忽然的犹豫，易安歌也觉得疑惑。易明光是他的爷爷，虽然那人在生活中很不靠谱，但易安歌从不认为他会伤害自己。

    只因为身边有他想保护的人。易安歌回头看看景嵘，想，因为太过珍惜，反而失去了前进的勇气。

    可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没有更加值得信赖的人，他们无处可去。况且他之前忽略了一点——唐雪也是易明光给他留下的助力。

    手中捏着那张卡片不自觉地摩挲，易安歌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招呼景嵘过来，蹲下身子看着他，问，“想跟我一起去探险吗？”

    景嵘奇怪地眨眨眼，看到他身后的裂缝，似乎明白了什么，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不害怕？”易安歌故意试探他。

    家伙很坦然，“不害怕。”

    察觉到自己低估他了的易安歌失笑，大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又试了他的体温，“嗯，不烧了。”

    易安歌去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吃的已经不多了，他把景嵘的那只旧书包重新整理，带上毯子和水，一手拎着，另一只手把景嵘抱起来，走向裂缝。

    家伙的胳膊环着他的脖子，皮肤紧贴，有一种孩子特有的柔软触感。想到长大后那人结实又安全感十足的臂膀，易安歌笑着颠了颠手，将景嵘抱得紧了些。

    家伙也回抱着他，那力度好像有点不对劲。易安歌怕他真的害怕却逞强不，于是停下来，问，“怎么了？”

    肩头的沉默带着淡淡的抗拒，易安歌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失落，便轻轻地拍着他，“没事的，有我在呢。”

    “……”

    景嵘将头搁在他的肩窝里，闷闷地，“我是怪物吗？”

    易安歌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将身子往后倾了倾，让他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易安歌皱着眉问，“为什么这么问？”

    “……”

    家伙扁着嘴，不肯回答。

    易安歌叹了口气，试探性地问，“是谁跟你这么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都是无忧无虑的，但景嵘明显比同龄人成熟很多，所以如果有人对他了什么的话，他很容易就会听进心里去。

    见他不，易安歌便拍了拍他，“你不是。”

    “可是……！”

    因为急于辩白，景嵘将身子往后一仰，易安歌没抱住，差点带着他一起摔下去。

    没办法，易安歌只能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抱着他坐下来。景嵘以为自己犯了错，低下头不敢出声。

    看着他那委委屈屈的样，易安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刮了刮他的下巴，，“抬起头来。”

    景嵘慢慢抬头，易安歌认真地看着他，，“相信我，你不是。”

    “我不管其他人怎么，”易安歌一字一顿道，“你不是谁创造出来的怪物，你是有血有肉的人。”

    当然，在未来可能会有很多人用“怪物”两个字来称呼你，易安歌想，我也一样。

    不知道是谁先给异能者们贴上了“怪物”的标签，在刚认识的时候，易安歌也习惯性地经常这样称呼他们，但后来熟悉以后就完全不会了。这称呼有一种将他们和普通人区别开的感觉，认识到这一点以后的易安歌不喜欢这样。

    景嵘看着他，目光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翼翼。易安歌心疼地揉揉他，问，“你信不信我？”

    景嵘点点头。

    “那就好了。”易安歌，“如果以后还有人这样……那就变强吧，变成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这样就没人敢再你了。”

    他笑得温柔，家伙愣了愣，半晌，也抿嘴笑了起来。

    “那，我们走？”

    “嗯！”

    看着恢复了精神的景嵘，易安歌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不知道这家伙心里都装的什么，居然会忽然失落，又很快就能哄好。但易安歌不觉得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相信他还会反复再想起这个问题。

    他能够帮景嵘开导一次，却做不到第二次第三次。

    希望他能够记住刚才的话，变成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不是吗？

    易安歌抱着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裂缝中。

    裂缝的长度似乎和时空长度有关，从未来到三十年前，裂缝深得吓人，而在同一时间段内不同地点的裂缝却只是一步的距离。在走进去的时候易安歌眨了下眼睛，再睁眼时他们已经站在一个房间里。

    这是一间卧室，唐雪站在一旁，她身后是一张床。她正背着身子在跟床上的人话，似乎没有察觉到易安歌已经过来了。

    看了眼她的背影，易安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躺在床上的人是谁了。

    他轻咳一声，吸引了那两人的注意。

    唐雪回过头，看到他，露出了一个几乎要哭出来的笑容。然后她往旁边让了让，露出床上人的脸。

    周敏才，不，也许他们应该叫他，唐晃。

    唐晃很虚弱，想来应该是刚经历过大手术和逃亡的关系，整张脸惨白消瘦。他看到了易安歌，眼睛亮了亮，用沙哑的声音，“是你。”

    易安歌走上来，沉默着看着他。唐晃出现在这里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易安歌感觉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可怕。

    景嵘抱着他的脖子不安地动了动，易安歌拍拍他，算是安慰。

    唐晃的目光在他和景嵘身上来回转了两圈，然后慢慢望向天花板，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易安歌忽然问。

    他紧紧盯着唐晃的脸，“过了三十年，为什么在那个时间选择回来？是谁跟你可以和周敏才交换身体的？”

    唐晃咧嘴笑笑，“如果我这是命，你信吗？”

    易安歌沉下脸来。他不信，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由不得他不信。

    唐晃动了动手，牵过唐雪，，“我知道自己快死了。”

    一声极其轻微的呜咽从唐雪口中传出，她连忙捂住嘴，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别哭，”唐晃用周敏才的脸极其温柔地，“这是我的命数，我自愿的，你不要觉得难过。”

    他将目光转向易安歌，“我没多少时间了，所以也不怕告诉你，方启贤是一切罪恶的开始。”

    “这我知道。”

    “不，不是那样。”唐晃摇摇头，“你了解的还不够深刻。我的意思是，他是根源，明白吗？他不仅是一个为外孙的血统骄傲的祖父，也不是一个对异能基因有单纯狂热的人。他是个疯子，他策划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易安歌没太听懂他的话，就让他继续下去。

    唐晃道，“你知道他在做灵魂互换，也做成功了，那这项研究的目的是什么？我曾经以为他是想将自己的身体和拥有强大基因的人互换，这样他就能变得强大，但我等了三十年，他一直没有动作。我也曾以为他是想创造更多异能者来取代普通人，可我也错了。在三十年前，他带领着一群匪徒破坏了你们的基地，成为了最大的赢家，但后来他根本没有继续发展，而是选择隐居。我为了寻找救雪的机会一直跟他的人有联络，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所想要的不是什么实验，也不是强大的基因，而是整个过程。”

    “实验的过程、得到结果的过程、赢得战争的过程，他享受探索和改变的快|感，享受看到其他人痛苦的表情，只要别人过得不好，他就开心。”

    “他是个疯子。”

    唐晃咬着牙，用力道。

    “你是，现在和未来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因为他觉得有趣？”易安歌难以置信道。

    唐晃点点头，看向景嵘的目光变得怜悯，“他就是方启贤的外孙吧？”

    “……你知道方启贤都对他做了什么吗？”

    在他还不认识景嵘的那些年，在景嵘成年之前，方启贤有大把时间在景嵘身上寻找乐趣。

    唐晃闭了闭眼，“我只知道，他为了激发这孩子的能力，做过很多实验。异能者的能力就像人类的大脑，能表现出来的只是一部分，更多的能量蕴含在身体里，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使用。但这孩子，他的能力在很的时候就被发掘了，那段时间方启贤总是会用骄傲的口吻提起他。”

    现在易安歌总算明白，上次他问景嵘异能会不会在强刺激下被激发时，景嵘为什么要“我就是这样”了。

    而那时景嵘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易安歌由震惊逐渐转为愤怒，抱着景嵘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家伙吃痛，轻声抗议。

    许是人之将死，唐晃的表情十分柔和。看了一会儿，他问易安歌，“你准备把他带走吗？”

    “带到哪儿去？”

    “这要看你。”

    易安歌看着景嵘的脸，半晌，，“我得把他送回他父母身边。”

    他将家伙放下来，景嵘开始抗议，往易安歌身上扑，但易安歌没有继续抱他。

    唐晃笑笑，缓缓道，“我有一个法子。”

    “二十分钟后，这孩子的父亲会抓住研究所的人，向他们询问线索。他们会带他到这个房间来，而我，是从基地将这孩子绑出来的人。”

    “……你太虚弱了，根本不可能做到。”

    唐晃好笑地看着他，“这不重要。”

    这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很快景嵘就可以回到父母身边。

    然后继续去走那条属于他自己的路。

    看着唐晃的眼睛，易安歌知道他没在撒谎。也许确实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最后一个问题，易安歌问，“病毒是什么？”

    “病毒啊……”唐晃，“那是每个人身体里都有的东西，你我都有，只不过这孩子的症状更明显一些。”

    “有可能治好吗？”

    唐晃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那是未来的你需要考虑的事。”

    好吧。易安歌沉默半晌，终究点了点头。

    景嵘看着他，有些急切，“你要走了吗？”

    易安歌蹲下身来，“我们不是过了，我必须要走的。”

    “可是……”

    家伙皱着眉，眼睛忽然泛起泪光，看得易安歌心疼不已。

    他将景嵘抱住，道，“放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之前是我保护你，以后等你长大了，要记得，找到那个叫易安歌的不着调的家伙，不要放弃他。那时候，就换你来保护我。”

    景嵘哭了起来，易安歌帮他抹去脸上的泪珠，轻声，“以后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在一起。”

    “真的？”

    “嗯。”他们勾勾手，“我保证。”

    他已经向景嵘保证了很多东西，他知道，这孩子都会一一记在心里。

    如果这些保证能成为他成长的力量，那真的是再好不过的事。

    外面吵闹起来，远处传来轰鸣。易安歌和唐雪同时向外面望望，又对视一眼。他们是时候该离开了。

    可唐雪还是握着唐晃的手。虽然皮囊变了，但这人依旧是她的父亲，她那牺牲自己拯救她的父亲。

    唐晃拉过她，拍拍她的手，然后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走吧，”他笑着，“趁着天亮。”

    唐雪控制不住地流泪，但她还是撕开了一道裂缝，然后回头，扑到唐晃身上嚎啕大哭。

    易安歌将景嵘抱到床上，家伙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他强迫自己放开手，转身，不去看那张可怜兮兮的脸。

    终于，唐雪不再哭泣。她用力摸了一把脸，亲吻了自己父亲的额头，然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和易安歌一起走到裂缝边。

    他们两个都没有回头。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们生怕一回头，自己就离不开了。

    但在步入裂缝之中的那一刻，易安歌还是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景嵘也停止哭泣，一双大眼睛就那样望着他，定定的，看得人心痛。

    然后是无尽的黑暗。身后的声音逐渐远去，他们穿梭在黑暗里。

    最终唐雪将裂缝开在市中心花园的边上，他们走出来的时候，解风那些人还围在原来的裂缝旁，低头看着什么。

    易安歌感觉异常疲惫，几乎抬不动腿，但依旧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解风张着嘴看他，指了指地上。

    地上的裂缝不见了。易安歌看了看，回头，只见唐雪撕开的那个也在逐渐合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两个裂缝全部闭合，过去与现在的通道彻底消失。

    解风问，“你那边怎么样？”

    易安歌苦笑，“很累，想好好睡一觉。”

    但他想的却是先去看看景嵘。他太想念那个人了，恨不得立即就飞到那人身边去。

    幸好白自明在。解风他们送唐雪回家，白自明带着易安歌直接瞬移回基地。

    景嵘的病房外静悄悄的，安静得好像是个错觉。白自明很懂地先行离开，易安歌站在门口，破天荒地有些紧张。

    他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里面的人？

    他醒过来了吗？如果没有倒还好，如果醒过来了，他应该些什么？

    倒是没纠结太久，因为在他还犹豫的时候，门把手自己转开了。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门开，易安歌看到的，是坐在病床上对他微笑的景嵘。

    易安歌愣住了。脑袋里乱成一团，明明只和病床距离几米远，但他总觉得，像是有什么刀山火海横在两人中间。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景嵘无奈地一笑，对他伸出手。

    易安歌立即扑了过去。

    身体碰撞发出沉闷的响，景嵘沉吟一声，紧紧抱住了他，低声在他耳边——

    “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