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恶意
第二日清晨,凌府外面便坐着一个穿着旧儒衫的老书生,须发花白,老书生唉声叹气,揪着胡须,皱着眉头,“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狗日的气死个人。”
凌云出门坐在老书生旁边,语气温和的道:“先生?”
“哎,”老书生转过头,看见凌云满眼血丝,“很难受吧?”
“很难受。”凌云低着头,他无法压制心中的杀念和恶意,再多的书与再多的浩然气都压制不住,好像心底囚禁这些杀念恶意的牢笼,被自己悄无声息的打开一样,饥饿的猛虎在嘶吼,要自己去杀戮。
当时还未曾发觉,好像自己本来就该这样去做的,但事后才反应过来,但是知道是错的,还是会去做,好像整个世界都欠着他的,这是本应该有的偿还。
“我本来是想带着陈貂寺,也就是你的师兄一起过来的,但是路上有些事情,我就早来了一些,”老书生温和的道,“人都会犯错的。”
凌云的头埋在双臂间,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疲惫过,心很累,那些因为他随意的一个命令就枉死的人,真的是无辜。
老书生坐在凌云身边,想要两句安慰的话,好像也是不大合适,要是路上不耽搁一会儿,也不会发生这些事情,“除了我这一脉,和亚圣一脉以外,你和鬼谷那个老家伙也有些关系,当然起他,兵家祖师,又与他关系更大一些,云里雾里的,也没个明确的记载。”
凌云静静的听着,老书生就继续下去,“本来还想问你要点酒喝的,可这事儿闹得,我这个当先生的反而不大好意思了。”
凌云便取出一坛酒,放在老书生面前,他顿了一下,觉得不太合适,就取出两张躺椅,一掌桌子,就放在两人中间,然后取出杯子,以前做的腌菜,腌制的肉食,花生米一一取出来,给老书生倒了一杯,老书生抿了一口,扔了两颗花生米在嘴里,“比陈貂寺懂事多了,还知道给先生倒酒。”
“兵家多主杀伐,鬼谷一脉后来极少有兵家子弟的,再往后一些弟子,也多是剑修,要么就是算计整个天下的,这些人一个个心如铁石,死在他们底下的人倒是不在少数,其实算下来,就是杀的大部分都是罪有应得,但因为那一个人死了,跟着那个人的很大人也会因为那个人的死也死了。”
“既然你已经决定要走鬼谷纵横的路子,又读了更多的兵法,杀的人肯定不会少,好的坏的,因为你而死的,现在才不多,往后只会更多,”老书生叹了一口气,“孟老头把你交给我,我本来不大乐意的,后来青莲你还不错,再后来又很好,反正来去,就是要我收下来,既然你都是我的弟子了,先生帮着学生分忧,解惑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凌天给老书生倒酒,老书生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喝酒,一边给凌云解开心结,“你的心海的确有不少的‘种子’,会潜移默化的影响你的心性,所以也不全然都是你的错,只是仁义当然要有,可你既然决定要去怎么走,满嘴仁义还是满心的仁义都不太对的,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一个‘满’字,天地浩瀚,人心鬼蜮,何时能得一个‘满’字,错了的事情,你也不大必要为自己找些借口。”
“当然不是教你为恶,之前你与陈貂寺论因果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你的想法没有陈貂寺多,当然跟你们的经历有关,因果也无非是先后,先做了什么,后发生什么,又要先做什么,跳出来看,却要再回去做,就那么简单。”
“你现在发现自己昨夜做错了,是因为你跳出来看了知道昨日的你做错了,今日的你不是昨日的你,但昨日的你却影响今日的你,你再跳进来这个先后的顺序,就应该知道要去做一些什么。”
“天地间最为脆弱的就是生命,死了也就死了,可能一根指头就能戳死,也可能被一座大山压,这些可都不算什么大的问题,你应该去想怎么可以减少这样的事情发生,懂了吗?”老书生话的时候,已经喝了半坛酒了,凌云又取了一坛出来,自己也口口的喝了起来,凌云摇了摇头,觉得还是不太懂。
“所以我孟老头虽然治学极好,可这教弟子却反而不是很好,差些火候,你读书那么多,又爱死记硬背,那佛教的因果一可还有些印象?”老书生静静的等待凌云的下文,其实起来,凌云做的这些事情,也不算多坏的事情,只是他心海的那些“种子”才是麻烦事情,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凌云的心神,将他朝着不好的方向牵引,尤其是凌云算计越多,心念越杂,那些“种子”的会都会更多。
有时间,他还得跑去第五座天下一趟,去见见那个自囚第五座天下,如今又暂时无法脱身的女子,老书生当然读书厉害,写文章更是厉害,可要是打架的话,反而不是很厉害的,当然要打架,也得找个厉害的人去打架的。
那些想依仗凌云,而打压那个女子的人,总该有些教训的,管你飞升去往哪座天下,人家连道祖佛祖的面子都带给你,你们几个玩意儿又算什么东西,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就挑大个儿的打去呗。
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硬是让他们搞成这幅德行,欺负人啊,当他荀圣不是个人物吗?他可不是护短,但总是要跟人讲讲道理的。
凌云想了许久,才轻声道:“我愿意从赵宋文臣那个圈子跳出来,又走上义父的路子,再则那策论上的学问大多是我心境使然,见多了人心,也见过修士无法无天,儒以王道而行之,要天下修士有个规矩,这条路很难走,也会死很多人,昨夜只是一个开始,往后这样的事情只会更多,与我内心的仁义善良当然相悖,但若是着眼天下更多的人,更大的地方,便又是极。”
“昨夜影响我心神的那一粒‘种子’应该是鬼谷先生种下的。”凌云缓缓道。
老书生点点头,“所以不妨将你心中的仁义善良,期望美好,以及你杀念恶意,当作一个完整的你,与人为镜,方能明得失,得失的被动与主动,就是这个世道的人心了,至圣先师也不能真正成为无过的圣人,如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又岂能避免自己犯错?”
“凌云啊,你跟陈貂寺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但你们最大的区别,你知道是什么吗?”老书生问道。
凌云摇摇头,他和陈貂寺虽然是好友,但两个人之间真正的区别,他不清楚,陈貂寺自己也懒得去想。
老书生温和的道:“你们成为师兄弟,是青莲决定的,可以相互印证彼此的学问思想,陈貂寺秉承了我们这一脉的学问,但他太苛求自己,也更加苛求这个世道;而你虽然是我们这一脉的弟子,但心思用在别处的更多一些,不是你重视自己先生的学问,而是你知道如何去在这样一个世道生存,然后再去改变,你们的区别在于都想改变这个世道的人心,陈貂寺是期望有几个这样的人就很好了,要是再多一些就更好了,而你并不在乎这样的人会有多少,一个两个也无所谓,多了自然更好,你能做的,比他想要做的要简单一些,又困难一些。”
“简单在将所有修士都约束在礼法之中,难在这个天下并不那么容易做好,”凌云轻轻道,“陈貂寺的简单在这样的人很好遇见,也很好引导,难在这样的人终究是太少,大多都是失望的。”
“所以各有好坏嘛,你们两个一起,这个世道会更好一些,但再差也不会差更多了,”老书生叹了一口气,“学宫里的那个老头子,还有一些老家伙,还有我,都想让这个世道再变好一些,你去过镇北城,就该知道那个地方其实也还算不错的吧。”
“很好了。”凌云轻声道。
老书生抱着酒坛喝完了第一坛酒的最后一口,一滴也不舍得浪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才道:“镇北城很好,也很难,挡住了妖魔两族九成的兵力,四方险要之地都不如镇北城艰难,而去这些地方的大多都是囚徒,其实镇北城那边也算是囚徒,只是来历比九州天下的囚徒更久远,也更大一些,也不算真正的囚徒,只是后来才是囚徒的,所以九州天下的人认为他们死在那里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也认为镇北城哪怕守不住了,也无关紧要的,只是那里的人不多,却挡住了那么多妖魔,可想而知那些要么有多弱,所以他们不担心的。”
“十室九空,青壮几无,老弱幼皆以战死为荣,”凌云郑重的道,“哪里有那么轻松,他们都不去看看吗?”
“去当然是要去的,九州天下的人不喜欢镇北城,但镇北城何尝喜欢九州天下的人,去往镇北城的剑修和武夫,大多都是以剑州和北凉州的为主,占据了九州天下的九成人数,剩下的一城,都是其余七州的少数剑修罢了,所以九州天下,又是一剑州和北凉州关系最好。”老书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嚼着花生米,望着远方。
“凌云啊。”
“在啊。”
“你没有错的。”
“还是错了的。”
“可你不能改。”
“骂名多些,还活着就能做些事情。”
“这样想很好啊,可是很苦的。”
“不碍事的。”
“先生好像做不了更多了。”
“先生多帮弟子解惑就好了。”
“这样可不算地道的先生,”老书生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凌云的头,给凌云整理了衣领,语气温和又有些心酸,“当将军,当元帅,统领大军横扫天下,注定要走在尸山血海之中,很多不能杀的人你要杀,很多能杀的人你不能杀,这就是世道啊。”
“弟子尽量多杀些能杀和该杀的。”凌云轻声道。
“先生不能为你护道了。”老书生又道。
凌云轻轻一笑,“已经习惯了,幼年时遇见了孟先生,现在又遇见了先生,其实长大后,反而比时候要幸运许多的。”
“治国统军,可以多问问鬼谷子,也可以多问问的你的大师兄,倘若后者你能够遇见的话。”老书生的身形缓缓消失,凌云轻轻点头,靠在躺椅上,自顾自喝酒。
先生很好,先生自己却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