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暗恋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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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事实上, 薛岚因还是低估了晏欺对待挑衅的承受能力。

    要晏欺爱生气, 那是不假,但要晏欺爱干净,那更是不假——不, 应该是比真金还真。适才专顾着捣腾那张浸了猪血的臭人皮, 他一身素白衣衫愣是沾满了红黑相间的各类秽物,故而前脚迈腿出了暗室,后脚便由婢女云翘一路引着奔向了专程用以洗浴的石屋。

    云翘这姑娘自幼跟在云遮欢身边长大,胆怕事那是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 但在骨子里埋藏的某些方面,却并未丢失白乌族姑娘特有的热情与淳朴。

    ——北域男人大多是一副雄壮魁梧的凶煞模样,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数年不曾朝外迈出脚步,倒头一回有幸瞧到晏欺这样可以称之为漂亮的秀美男子。

    他身量不算太高,有时候贴在吊儿郎当的徒弟旁边走,看起来还要矮上那么一点。可偏就是这样微乎其微的渺差距, 还使他愈发显得精致好看, 加之本人又是副少言寡语的疏淡性子,可能装扮一番摆放在木架窗台上, 那就是一只别无二致的瓷娃娃。

    这会儿的瓷娃娃方才沐浴完毕,一头温顺发丝未束,耳鬓尚还挂着几串莹润的水珠,那身染了脏污的白衣倒是先褪下来了,改换了一袭干净贴身的天青色底衫。云翘偷偷瞥了两眼, 心念一动,主动殷勤递了一张布巾过去,吞吞吐吐道:“晏、晏公子,咱们上面吩咐过了,定要仔细招待外客,女子不敢有所怠慢……”

    晏欺一愣,随即将那布巾讷讷接过,道了声谢,也没急着用,只提着涯泠剑匆匆朝外张望两下,像在执意寻找些什么。

    云翘一眼看出端倪,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晏欺淡声道,“在等人。”

    云翘张了张嘴,似乎很想脱口冒出一句“我陪你等”。然而仔细思虑一阵,又觉这般法实在唐突——据中原男子是非常恪守本分的,这男女之间相互接触,也要讲究礼仪和规矩,不像他们白乌族人,瞧着心悦就将想法写在脸上,憋不住了就直接出口来……

    云翘低头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只耐看的瓷娃娃不等人了,就直接走了,那她下次哪还有这样绝好的机会,等他沐浴出来,脸红心跳地递上一张布巾呢?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盯视身侧那抹始终沉默的身影,弯了眉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怯懦腼腆:“那个,晏……”

    “——哎呀!”出乎意料的一声轻喝,骤然自头顶上方炸响。晏欺微微抬眼,便刚好见着一道人影飞身闪过,贴着屋檐边角歪歪斜斜地滑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在他身后轻轻站定。

    “徒弟昨日夜观天象,发觉西北浴池方向明显异动,事后掐指一算,便知必有美人星在此坠落,而今特地赶来——就只为一睹美人绝世芳容。”言罢,又变戏法儿似的,从兜里拈出一朵紫花顺势插在晏欺发梢,笑意盈盈道,“路边现摘的,世人都美人如花——花是不会跟徒弟生气的,你是吧,师父?”

    晏欺回身过去,薛岚因就老实巴交地干站在原地,一双桃花眼里汲满了温润却促狭的光芒。

    “花不会,但是……我会。”晏欺如是答道。

    及至微一偏头,却掩饰不住地勾起唇角,低低笑了。

    ——虽然只有一瞬。

    但,足以让薛岚因受宠若惊。他方才稀里糊涂地整这么一出,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师父拧耳朵扇巴掌的心理准备,结果晏欺这么突如其来给他一笑,连一旁欲言又止的云翘姑娘都被骇得脸一阵晕红,愈发显得慌乱无措。

    “师父,你……”

    “你刚刚上哪儿去了?”晏欺并不给他任何机会发问,“别和我,你去观天了?”

    薛岚因上前一步,下意识伸手牵过他衣袖道:“哎,云姑娘方才不是情绪不佳么?我多留了一会儿,出来发现你没在,就猜你肯定先急着沐浴去了……”

    “哦,你那秋波……还没送完吧?”晏欺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要走。

    薛岚因愣了半天,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连忙追赶上去,拉拉扯扯道:“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还惦记着……喂!别真生气啊!”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正好撞上晏欺后背。薛岚因吃痛之余,却发现晏欺本没算要走,眼下气定神闲抱了一双手臂,挑眉凝向他道:“我生你什么气?哄你还来不及呢,好徒儿——”

    薛岚因愣是让那声“好徒儿”叫得牙尖一酸,险些就当场给他跪下了:“师父,云姑娘那几句无心气话,你……你别当真啊,我压根不介意这个。”

    晏欺只是微笑,并不吭声。

    薛岚因心里忐忑,忙又极其讨好地拉他手道:“我哪需要你哄?你是师父,架子端到天上都没事,我又不嫌,追着你跑就是了……”

    眼下还有云翘一双眼睛在旁盯着看着,晏欺不好接他话茬,至于究竟生气与否,他自然不会贸然承认,遂只将薛岚因那双刻意贴近的狗爪子轻轻拍得远了一些,半是戏谑,半是推拒道:“哪里敢?为师平日得多多照顾你的感受,免得叫外人瞧去了,还要我不配当这个师父。”

    薛岚因闻言,尤是好声好气道:“谁的?我家可是师父天下第一好,谁都可以不配,你必须配……”

    连了串的腻歪话刚刚到一半,薛岚因明摆着台词都备得万全了,偏偏这会子不合时宜地赶来两个戴着厚重银饰的白乌族人,话也不多,一个躬身紧紧接过一揖,毕恭毕敬地面朝晏欺道:“……晏先生,云老族长有请。”

    晏欺回神,方止了笑闹,正色望向他二人道:“所为何事?”

    “族长听闻,晏先生曾是秦老前辈门下……”

    “行,我知道了。”晏欺挥手将之断道,“我这便过去。”

    薛岚因在旁听得微微一怔,眼看又要不假思索地跟上脚步,晏欺却率先一把将他肩膀摁住,倏而往回一赶,随后扬起下颌,颇怀几分恶意地警示他道:“乖徒儿,你先自己回去好生呆着,外族人的地盘,别当自家狗窝一样,到处撒野晃悠。”

    罢,到底没再拖沓,转身便在两个白乌族人的引领下越走越远,独留自家心受伤的狗徒弟呆呆定身在原地,瞠目结舌地喝起了带沙子的西北风。

    ——他还真就纳闷了。

    别人的话晏欺一概不听,云遮欢的话他就权当肉中刺了。这下左一句“好徒儿”,右一句“乖徒儿”的,到底跟谁学坏的?

    薛岚因仰天长叹一声,半晌再偏头时,便正好撞上身边云翘姑娘一张双颊染至绯红的憨涩面孔。

    “……”

    她这是……对着哪位如此羞怯呢?

    薛岚因略有狐疑地眯起眼睛,末梢余光寸寸扫过晏欺飘然离去的方向——片刻静默之后,好像忽然间发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云翘姑娘。”他扬声唤她。

    第一回,她正尽心尽力出着神,压根没能听见。

    “哎!云翘姑娘,你在看什么?”

    第二回,音量赫然加重几分,一声惊问再次于耳畔响彻。云翘方如梦初醒,陡地一下睁大双眼,全然不知所措地转头向薛岚因道:“嗳,薛、薛公子,什么事啊?”

    薛岚因只作毫不知情,故意道:“瞧你这么入迷,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云翘腼腆笑道,“只是羡慕……你们师徒之间,关系还能如此要好——这就是传中的亦师亦友罢?”

    当然要好,这每天同吃同喝同睡的,能不好吗?

    薛岚因轻哼了一声,继而又漫不经心地道:“我方才不在,师父跟你什么了?”

    “嗯?他什么也没。”云翘仔细思忖一阵,忽又不知想起什么了,面上无端漾了几分清甜的笑意,“不过……我真觉得,薛公子的师父,是个好看又温柔的人呢……”

    是很好看。

    薛岚因侧目看着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温柔也是实实在在的温柔,几乎不带半点虚假。

    可是,他宁愿晏欺能够再狠毒一点。最好,是将所有凶恶丑陋的一面尽数写在脸上——这样一来,独有的那份温柔,就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徒弟。在师父身边待得久了,会愈渐变得有些贪得无厌,开始晏欺的确是将所有的美好都留下予他一人,到后来他吃得馋了,便试图主动索取一些专属自己的东西。

    薛岚因半垂着脑袋,目光有些泛空。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眼前猝然上下明晃晃地,莫名多出一件物什,他勉力抬头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巧玲珑的圆润瓷盒。

    ——云翘红着半张脸,将它端端正正托在手心里,颤巍巍地递至他面前,声恳求道:“薛公子,遮欢姐姐你脾性一向最好,也总是乐于助人。我、我想了很久,你和你师父关系既然那样亲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帮忙了……”

    薛岚因垂眼盯着那只瓷盒,不由有些失笑道:“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我们北域白乌族特制的软玉脂膏,内服外用,皆不会出任何问题。”云翘曲指将盒盖轻轻揭开一条细缝,温和清苦的草药香味登时幽幽沁入鼻腔,“今日给晏公子解披风的时候,我便瞧见他手上蹭了些皮,想必是皮肤太细嫩了些,不大习惯北域干燥的环境,所以……思前想后,我就准备送他这个,也算是一点的心意吧。”

    姑娘悄悄抿了唇,用一双充满期许和盼望的眼睛直视着他。

    他却尴尬又失神地将那瓷盒捏在手里,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看吧,薛岚因,叫你平日里最爱怜香惜玉,眼下这些温香软玉,偏偏钻过来,要挖透你的墙角——

    你是怜还是不怜?惜还是不惜?

    薛岚因头疼欲裂地看了看那只瓷盒,又看了看面前眨着双眼一言不发的姑娘,似乎非常想开口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想不开,非得盯上他的师父?

    只是所有的患得患失与左右为难,此时此刻,都一排一列地整齐堆放在薛岚因杂草丛生的一颗头顶,最后——皆只化为他轻飘飘的一句话。

    “知……知道了。”薛岚因喃喃道,“我一定帮你转交给他。”

    大概……

    他在脑海中万般违心地想道,大概是一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