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忽成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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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晏欺在养徒弟之前, 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经验。

    他有一颗细致入微的心, 奈何他从未给人当过奶娘。

    那年洗心谷一战之后,他才不过十七岁。花儿一样的青春少年,白了头发, 自一步踏进了敛水竹林, 便成了世人眼里的妖魔。

    竹林里山清水秀,满目平和,实际没住什么人。有的是一些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日夜在那竹林深处过着养养老, 拉拉家常的闲适生活。

    这时骤然来了个年轻人,孑然一身,似乎没什么背景, 更没什么人缘。

    于是大爷大妈们的日常唠嗑话题里,又多了一项——那就是猜测这年轻人的真实来历。

    有人:“这孩子瞅着年纪不大,该不是犯了什么错,被人一股脑给进来的?”

    有人:“谁的?瞧他那样子, 头发都白了呢, 哪儿门子的年纪不大?”

    有人:“莫不是个妖怪罢,活了千八百年, 老不死的那一种。”

    一时之间,众纷纭,流言纷飞。

    然而此时此刻的晏欺,却独自一人坐在敛水竹林的屋子里,面对薛岚因一缕尚不成形的虚弱散魂, 支着胳膊肘默默在门口发着呆。

    遣魂咒所带来的强制作用下,被复生的人并不会得到以往相同完整的记忆。

    甚至像他师父秦还那样的,直接从记忆缺失进化为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疯魔。

    然而薛岚因并不这样。他是骨血坚韧的活剑族人,因此复生的速度往往也会异于常人。每日每夜,他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迅速结成新的肉/身,从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逐渐化为足以伸手触摸的人形。

    当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恢复原状的时候,晏欺也知道,过往那些或快乐或痛苦的记忆,他都不再拥有了。

    眼前这样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人,实际活了百岁有余,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便与那初临世间的婴孩一般无二。

    晏欺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走过去,站在薛岚因的身边,一字字地道:“……你叫我师父吧。”

    实际晏欺踮着脚,才刚好能与他齐平。十七岁的师父,对着一个百岁的老徒弟,大多的情绪,是从一种失而复得的心酸,转换为一种得又复失的落寞。

    得的是他的人,失的是原本应有的旧忆。

    他不记得了,于他而言也许是件好事。但于晏欺而言,也就意味着他们从前在洗心谷的一点一滴,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薛岚因劲头上来了,便还是像从前那样惹人讨厌。叽叽喳喳的,像是一只麻雀似的,没完没了地追着他问:“师父师父,我为什么要叫你师父?”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会是我师父?”

    “师父师父,我到底从哪里来的,你又是怎么捡到我的?”

    可怜晏欺天生话少,不善应付如此纷至沓来的盘问。于是他干干脆脆撒了个慌:“你是我从外边捡来的。那会你才屁大点儿,连话都不会。”

    随后,拂袖一挥,以闭关为由,转身将自己关进黑屋里,逃避薛岚因铺天盖地的追问。

    起来,晏欺养徒弟,其实和他养儿子没什么区别。

    早年时候的晏欺,那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慵懒生活,便是他过惯了的富贵日子。

    但是唯有一点,他不曾娶妻生子。自己本身上不得厅堂,更下不得厨房,因而养起薛岚因来,那简直和要了他的命没什么两样。

    他什么都不会,因此什么都必须得学。

    最首先的一点是,他得学会买菜做饭。

    人人口中白发苍苍的千年老妖,雪白薄衫,长发束起,足蹬玉靴,然后手里拎着个菜篮子,板着一张冷漠的俊脸,对向邻家一群面面相觑的大爷大妈,有些无措地出声问道:“……菜……怎么买?”

    然后过一段时间,又走出来,讷讷问:“灶台……怎么用?”

    再过一段时间,继续黑着脸,问:“柴……怎么劈?”

    于是自此之后,敛水竹林住的那只千年老妖,又多出一条人人议论纷纷的描述——单身带娃儿,生活严重不能自理。

    但除此之外,这位千年老妖和普通人家的阿爹阿娘,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大家都知道,晏欺在屋中养了个上房揭瓦的徒弟,那徒弟一旦蹦跶起来,人比他还要高。

    大家还知道,晏欺从前是修过咒术练过功的,那一只手撑起来的结界,足够罩起整片宽阔的敛水竹林。

    如此一来,绝大多数时候,减少了城镇外围频频出现的偷盗以及意外事件。

    大爷大妈们乐呵得很,每日就坐在竹林圈内绿树成荫的院落里,磕着瓜子,谈天地,偶尔见着晏欺擦身走过去了,还能招手与他声招呼。

    “家里养徒弟的那位晏郎又将菜给炒糊啦……”

    “是么,我今儿个瞧他穿着一身白衣服上山劈柴呐,多好的一身绸缎哟,算是废了!”

    “可别,那衣裳一件件的洗得倒是挺干净的,也不知在河边搓了多久。”

    昔日张扬跋扈无恶不作的晏姓魔头,如今带着他的徒弟窝在敛水竹林里,这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洗衣做饭,上天入地,简直无所无能。

    只是偶尔在厨房里烧菜的时候,还是会分不清盐和糖之间有何区别。

    晏欺自己分不清盐和糖,倒没什么要紧。顶多事后掺点水搁锅里,炒一炒,去去味儿,自己也就吃下去了。

    薛岚因却不一样,菜里放糖,他吃不下,整个人便恹恹的,趴在桌边,伸手抠着桌角翻起的木头屑儿,问他:“……师父,你烧鸡怎么总是放糖?”

    晏欺大多时候是愣着的,伸出筷子一尝,果真又放错了。木木地瞧了他一眼,便将那整盘烧鸡托起来,转身走向门外。

    薛岚因又问:“师父干什么去?”

    晏欺道:“……泼掉。”

    薛岚因:“哦……那下回,记得别放糖了。”完事儿了,还不忘笑嘻嘻地瞅着他,道:“我师父真傻。”

    是挺傻的。

    晏欺出门将那盘油亮的烧鸡泼干净的时候,自己也知道,当初笑着将他做烂的饭菜一口气吃完的薛岚因,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但,这根本怪不了他。晏欺知道的,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一个人,很难将过往那些蒙了灰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揭开召回,唤醒他脑海深处那些掩埋已久的记忆。

    他们在洗心谷的时候,晏欺教过薛岚因的很多东西,薛岚因都没什么印象了。有时候对着书本,可能会干巴巴念出那么一两句。晏欺拿他没办法,便只好将原来教过的那些诗词歌赋,一遍一遍地摊在桌前,重新教给他。

    他从十七岁一直教到三十三岁,整整十六个年头,坐在那一盏晕黄的烛灯下,每天都在盼望着,他们师徒二人,能和原来一样。

    但事实就是这样,过往在洗心谷朝夕相伴的记忆,回不来便也回不来了。

    晏欺这样一个人总是很懒,曾经有过的东西失去了,他自认为追不回来,便也不会再费尽心神去讨得一丝半点补足。

    他亲手将所有希望一并遮得一干二净,也只是借此换取心中短暂可笑的短短一阵安宁。

    事实大多时候,连绵不绝的不安与苦楚,还是远远超越了他可以掩埋的那一层底线。

    薛岚因知道晏欺是叫晏欺,也曾单手握着墨笔,在纸上一笔一划仔仔细细书写过他的大名儿。但他不知道晏欺叫或玉,也没那个胆量直呼他的名讳,平日里在敛水竹林里见了,也就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师父”。

    亲昵但不越矩,温软带着恭谨。

    所以晏欺没抱多大期待,指望薛岚因还像从前那样,笑意盈盈地趴在他腿边,撩他,逗他,叫他:“媳妇。”

    他做不成薛岚因的媳妇,曾经用来定情的信物,也在洗心谷那一战里,被彻底碾碎成了齑粉。

    “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苍翠忽成岚。”

    那是秦还给他起的新名儿。自那之后,他再不必将自己的灵魂拘束在那枚活剑专属的鎏金方戒上,日夜饱受禁锢与束缚带来的痛苦。

    因果重生,再临人世。

    他将什么都忘了也好,过往那些破碎的、不堪的、鲜血淋漓的记忆,再也不会遍布在他的面前,肆意凌/虐他尚还年轻有力的一条生命。

    晏欺先是这么想的,直到一日带着薛岚因前往山谷中猎。

    绚烂透蓝的天,就似那洗心谷底望不断的无限山川。

    满目成荫的树海,连绵起伏的绿叶,薛岚因就在那繁枝交错的顶端,轻轻跳下来,在晏欺头顶,扣上一串精致如旧的花环。

    “好不好看?”薛岚因笑嘻嘻的,用那一双汲满水光的桃花眼望着他,“师父原就生得好看,配花环……最是合适了。”

    晏欺愣住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出一句话。

    薛岚因见他不吭声,便微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又问:“……喜不喜欢?”

    晏欺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眼底也随之漫上了一层湿润。

    烂漫的阳光下,是一张异常年轻,却清瘦憔悴的秀美面容。如雪的长发,衬那一身纤尘不染的单薄长袍,愈发在熹微的光线中显得熠熠生辉。

    然后他缓缓的、机械而又艰难地,蹲了下去。头一次,在薛岚因面前,毫无征兆地低下他素来倨傲冷漠的身形。

    薛岚因手足无措,也跟着一起蹲下去,呆呆看他:“怎么了师父,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晏欺没话,却竭力将脸埋入了自己的膝盖。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不受控制地淌了一路。

    最后停了一滴恰巧落在嘴边,是咸的。

    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