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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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身着藏蓝色的厚纱长袍, 裙尾及地拖曳, 布面已沾满星星点点的雪粒。

    一人狐裘加身,长发束起,遍身雪白, 一张圆润的脸却是冻得通红。

    晏欺适才回头望见她二人之时, 似乎明显愣了一阵,半晌才反应过来,那穿蓝袍的,是云遮欢的贴身婢女云盼, 而那穿狐裘作俏皮扮的,则是稍年轻些的婢女云翘。

    两人此番来得突然又匆忙,没有任何预兆, 所以程避第一眼见着两位漂亮姑娘的时候,还难免不自然地红了些脸。

    而晏欺则缓缓将目光收了回去,转凝向院门前近乎消融的几块灰白雪堆。

    其实云翘第一眼瞅见晏欺那会儿,内心也是带有几分惊讶的。早前刚在北域与晏欺初遇的时候, 那人姿容姣好清秀, 就宛若上乘美玉一般摄人心魄,直叫人见了一眼便难以忘却。

    谁料不过半年时间匆匆过去, 昔日天仙下凡的美人儿公子,已然憔悴得几乎不见人形,仿佛多走两步路,便能随时咽气似的,是当真孱弱消瘦得触目惊心。

    这样的感觉, 一直持续到四人进屋坐下。云翘在偷眼瞧着晏欺的时候,仍忍不住替他惋惜又心疼。

    程避起身,给屋内一人斟了一杯茶,待得再次拉开椅子弯腰坐下,身旁的晏欺还在眼神泛空,直盯着窗外发呆。

    “咳……师叔。”程避声道,“她们是来找您的,您……不点什么吗?”

    晏欺目光微动,方才回神,坐对面的云盼已双手抱拳,率先向晏程二人道:“晏先生,程公子,此番我与云翘南下中原,乃是云老族长,以及族长同时授意。”

    “族长他老人家知道,先生您近来身体不好,也特别嘱托我二人,不可予以过多叨扰。”

    “但……此次事出有因,我二人快马加鞭赶来一趟,确是有一要事相求于您。”

    ——一口气绕这么大个弯,无非又是为着些无关紧要的幺蛾子。

    晏欺并不待见这两个白乌族人,干脆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道:“有什么要求直便是,无需多言。”

    云盼偏头与云翘对视一眼,后者无可奈何地眨了眨眼睛,似乎都有些犹豫为难的样子。

    片刻过后,到底还是云翘胆儿大,一面悄悄觑着晏欺脸色,一面硬着头皮与他道:“其实是这样的,云族长……她……想见您一面,所以希望您……”

    话未完,晏欺还没发表任何看法,程避这沉不住气的,却差点跳了起来:“这哪儿能行啊,师叔的身体……大老远往北域去,根本受不住的!”

    “这我们也明白……可、可是,云族长她那副模样,实在没法……”

    到一半,忽觉有些不下去了。云翘颇为苦恼地道:“总之,族长有很多话……需要与您当面交谈,如果方便的话……”

    “不方便。”

    晏欺冷冷将她断:“要什么,托人带话即可,何必让我亲自过去?”

    云翘扁嘴道:“但是族长……”

    “云遮欢是快死了么?”晏欺凉声道,“就算要交代遗言,又有什么话是必须方面的!”

    “不不不……”云翘惶恐摆手道,“待族长伤好以后,还得接替老族长的位置,又怎会死就死呢……”

    这姑娘也是实诚,话也好,做事也好,偏就怎么都对不上点。

    云盼在旁见了,只好将她往边上一拦,转而自己开口向晏欺道:“族长早料到先生不愿前往北域,所以有些话……还是我来予您听,至于事后动身与否,全由您自己来评断。”

    言罢,侧目看了程避和云翘一眼,两人顿时明白过来,慌忙起身,一前一后走向屋外,并顺手将房门轻掩。

    屋内光线昏暗,便只剩下云盼与晏欺相对而坐。

    云盼不再拐弯抹角,只是平静对晏欺道:“族长过……您在不久之前,才刚刚失去徒弟。”

    晏欺目光一冷:“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揭人旧疤的?”

    “不……我知道您不爱听这些,但有的话放到现在,我也不得不。”

    云盼沉下声音,倏而注视着晏欺双目,一字一顿地道,“族长那日从聆台山上下来,受了很重的伤……即便如此,大多事情,在她脑中也有些许零碎的记忆。”

    “早前闻翩鸿活着的时候,曾引导薛公子身上的血液,与族长身上的劫龙印产直接进行接触……”

    “但当时活血浸入劫龙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生任何应有的反应。”

    不等云盼继续阐述,晏欺已淡淡替她道:“甚至之后活血腐蚀人体,险些将劫龙印一并燃毁。”

    “是……没错。”云盼道,“如今劫龙印已从遮欢身上彻底剥离,却无人知道从枕具体的去向,所以族长她……”

    “所以云遮欢在怀疑,我徒弟并不是真正的活剑族人。”

    晏欺再次出声,不容置喙地将她断。

    这一回,云翘显然更添有几分诧异,然在惊讶疑惑之余,仍是听得晏欺字字清晰地道:“没什么好胡乱猜测的,我徒弟的确是活剑族人,这一点断然不会有假。”

    云翘道:“那当天在聆台山,为什么劫龙印与活血之间……没有任何相互呼应的迹象?难道族中流传百年的破印方法,还会出现错漏么?”

    “破印的方法有没有错,我不知道。”晏欺冷漠道,“事到如今,你们若还想借着薛岚因来往深探究劫龙印……这样愚蠢的想法,趁早收一收。”

    “不是,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晏欺顾自道:“薛岚因无法与劫龙印产生呼应,是因为在他身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子蛊存在。”

    此话一出,云盼瞬时有些愣住,随即像是遭得雷劈一般,简直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晏欺重复道:“薛岚因身上没有子蛊。”

    “不可能的!”云盼险些失声道,“但凡是活剑族人,身上怎可能没有子蛊存在!”

    “……那要是曾经死过一次,单纯靠残魂复生的活剑族人呢?”

    晏欺看也不看她,仅是平缓麻木地开口解释道:“遣魂咒名义上可致使死者重生于世,但实际不过是借灵魂支撑再造而出的肉体框架。”

    “相对于最曾经的薛岚因而言,遣魂咒的效用,只是为他留下的残魂……捏造出一个与之前神似的躯体罢了,这样的解释……你能听明白吗?”

    云盼呆呆凝视着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薛公子他……”

    “遣魂咒能做到的,只有逆改生死,借魂重生……并不可能将已死之人,恢复成与生前一般无二的模样。”

    晏欺极其平静,脸色却愈发阴冷苍白。

    “所以,就算薛岚因仍具有活剑族人的基本特征,他体内的血液,也是由遣魂咒倾力凝结而成的,与你们族人心心念的子母蛊毫无关联。”

    云盼神情微变:“那也就是,不论如何,薛公子都没有办法解开劫龙印了?”

    “是。”

    晏欺定定凝视她双目,语气不容置喙地道:“薛岚因复生十七年后,你们所有人……闻翩鸿也好,从枕也好,针对他与劫龙印做出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在处心积虑地闹一场笑话。”

    云盼抬眼与他对视。仿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彻底平复此时翻涌如潮的心情。

    就好像知道了某些隐藏极深,实际荒唐可笑的秘密,却又在同时,没由来地觉得心酸。

    早前一场血雨腥风的夺印之争,不知赔了有多少条蠢蠢欲动的人命进去。而今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人们看待劫龙印流露而出的贪婪目光,还是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

    甚至当年在纷争之中侥幸存活的两个活剑族人,也曾一度是众人眼中觊觎已久的活体武器。

    但现在……偏是一个都没能剩下。

    云盼默然盯视着晏欺冰冷淡漠的侧脸。此人也曾在江湖上风光逍遥过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知还能独自支撑多久。

    “那晏先生……还愿抽空去一趟北域吗?至少您救过族长一条性命,老族长也非常想……亲口向您致谢。”

    云盼悄然退后数步,低着头,将身子无声挪向门边:“不过瞧着您的身体,恐怕也受不住一趟远行颠簸了……”

    “话都到这般地步了,还有什么需要当面的么?”晏欺目光沉冷,眼底以带有几分逐客之意,“还是等易上闲回来,你们再请他过去?”

    一听到易上闲的名字,云盼就顿时不敢吭声了。她对着晏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末了还想再些什么,忽而听得门扉一颤,程避在外用力将门缝推至大开,猛地向晏欺喊叫道:“师叔,师叔不好了——”

    晏欺面色一白,当即跟上去问道:“怎么了?”

    “薛师兄……薛师兄的棺材……”程避哭丧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