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柚柚上辈子的画卖出去了大部分,毕竟她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也要恰饭,能够独自生活还不被打扰,总是需要钱的,每次她的画被展出时,她也会收到邀请函,不过她从未离开过那栋房子,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实在是太可怕了,她没有办法克服心底的恐惧,所以宁可一个人待着,多年不出门。
现在却不一样,她有爸爸哥哥弟弟,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柚柚并非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家人的存在给予了她勇气,让她敢于去做曾经不敢做、甚至想都没想过的事。
虽然但是,柚柚还是很紧张。
她愿意去熟悉的地方,比如公司或者学校,又或是离他们家最近的那个大型商场,因为去过,所以心里有底,像展览会这种从未去过的地方,柚柚便止不住紧张、不安。
一大早,奶奶跟外婆就开始围着柚柚给她打扮,姑娘虽然没怎么长个儿,但肉长了些,愈发娇嫩金贵,会馆是有暖气的,所以可以稍微穿得少一些,仍然是漂亮的裙子,头发从额头两侧编到脑后用大大的红色蝴蝶结固定,飘带垂下来,刘海儿略微卷一卷,看起来就像是从城堡里走出来的公主。
黑色的配套打底裤从脚踝的地方到膝盖绣着蝴蝶缠绕的藤蔓,与黑红主色的公主裙看起来相得益彰,这裤子其实很厚,是柚柚腿太细了,所以即便穿上去也给人一种她太瘦了的感觉。
奶奶的在柚柚的细腿上不停捏来捏去,嘴里念叨:“怎么就不长肉呢?”
柚柚两捧着自己的脸用力往中间挤了挤,认真答道:“长了。”
她的眼睛都变了。
确实是长了,但整体还是太瘦,在老太太们眼里,最好吃得胖乎乎圆润润才叫健康可爱。
她打扮好了,柚柚没有耳洞,家里人舍不得给她打,平时都戴的耳夹,她的腕上缠绕着一圈铃铛,走起路来叮铃铃响动,十分清脆。
外头等待的男人们无比夸张,单膝跪地迎接柚柚公主出巡,愣是把柚柚那点紧张都给弄没了。
虞玟在外地,虞融雪一个人也不想来,空出的两张邀请函就给了孟执右跟裴铮,但今天的柚柚没心思跟他们打招呼,她刚放松了一下下,上车后就不由得紧紧靠着爸爸,还抓着弟弟的,宋清鹤感觉她的心都在出汗,显然不是因为热。
“别怕。”他对她,“我会一直牵着你的。”
展览会非常大,除却书画外还有别的艺术作品,比如雕塑玉石等等,因为展馆占地面积广,所以虽然人数不少,但算不上拥挤,这让柚柚松了口气。
她长得美貌纯洁,打扮的又漂亮,哪怕躲着也会让人不觉注意到她,柚柚慌张的不行,直到嘴里被喂了一颗糖。
宋清鹤微微弯腰:“好不好吃?是西柚味的。”
柚柚:“和沐浴露一样的味。”
他便笑起来:“我们先去这边看一看好不好?柚柚的画好像是在顶层展馆,咱们一层一层逛上去,如果遇到你喜欢的,就买给你。”
柚柚摸着包包,里面有她自己的卡,她不由得点头:“嗯嗯。”
一颗糖就把她哄好了,虽然很轻松,但围观了全程的家人们忧心忡忡地开始担心以后会不会来个陌生人给块糖柚柚都跟着走。
一开始柚柚还害怕,慢慢地也就好了,宋清鹤一直跟她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外公也牵着她另一只,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给她讲解,知识渊博的老爷子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而且讲得风趣又引人入胜,柚柚听得一愣一愣的,等回过神,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跟了好多人,全是被老爷子的讲解吸引过来的——
宋清鹤轻笑,低头朝柚柚耳边了两句话,柚柚眼睛一亮,把从老爷子里抽回来,跟着宋清鹤就跑了,剩下老爷子被一群爱好者围着问这问那,还有人把他认了出来要签名老爷子眼睁睁看着龙凤胎无情远去,一颗心拔凉拔凉。
大家的兴趣各有不同,所以在征得柚柚同意后,各自分开,奶奶跟外婆去了她们感兴趣的展馆,爸爸哥哥还有爷爷也有自己想看的地方,宋清鹤则带着柚柚四处逛,孟执右跟裴铮是散养的,没人管。
因为展览会很大,不可能一天全部看完,那腿估计都要走断,所以挑自己最想参观的地方去就行了,今天全家人都出门,颜颜是宠物不能跟着进来,好可怜地被留在家里,不过不用担心,中午会有人喂它。
逛了没多久柚柚便不想走了,她坐在长椅上伸捶了捶自己的腿,宋清鹤给她捏捏:“累啦?”
“嗯。”
有点委屈的语气,参观展览会虽然挺有趣,但柚柚体力摆在这儿,回到家后娇气许多,也懒了许多。
宋清鹤便哄她:“那我们待会儿坐电梯直接上顶楼好不好?去看你的画,周老跟华老今天也在呢,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柚柚诚实地摇头,不想。
不过她还是跟宋清鹤去坐电梯了,等电梯的人还挺多的,电梯门一开,柚柚便不想进去了。
她不喜欢这种密闭的狭窄空间,尤其是这么的空间还有那么多人,人一多,宋清鹤也不会带她进去,他们运气不错,电梯第三次来的时候,里面总算没什么人了,一进去柚柚就找了个角落,宋清鹤护着她,之后又进来一些,但他在前面挡着,也没叫旁人碰到柚柚。
顶楼的书画展览人要少一些,并且十分安静,即便是交流也都很声,甚至还有一些记者,靠近大阳台的地方有专门用来采访的区域,各种肤色的外国人也在里头,不时发出惊叹声。
柚柚回家后才开始学外语,她除了运动细胞不发达,在学习上非常有天赋,一进顶层,最先看到的便是一幅长绘卷,是周老画的山河图,柚柚在他送的那本画册中有看过,周老画山水喜欢亲眼所见,所以笔下山水风格较之其他画更加写实且磅礴大气,用来镇场子再适合不过。
之前逛的几层展馆柚柚也看得津津有味,宋清鹤学识虽然不比国学大师外公,但绝对比柚柚丰富得多,许多东西他都能讲出渊源,可真要比较,柚柚还是最喜欢看画。
除却一进顶层就能看到的山河图之外,顶层展览的中央区域围着的人最多,那里只展出了两幅画作,正是柚柚的栀子花与拥抱,顶层的画作都很珍贵,所以几乎是十步一保安,还有警戒线,看可以,但不能摸,也不能靠得太近。
对于书画爱好者及收藏家而言,他们眼光毒辣,审美高雅,面对柚柚这两幅画,不其中所流露出的情感,只画技,便已经足够惊艳。
“我记得这个画者好像跟之前那幅引起轰动的星星的画者是同一个人啊。”
“是啊,星星最后被华老收藏了,上回我提出想欣赏一下,华老还拒绝了呢。”
“这技巧这么成熟,是几十岁的知名画家作品我也信啊,但是你们看这幅拥抱,又孩子气十足,真是又矛盾又神奇。”
“我前段时间去拜访周老,想请他牵线约这位画者吃个饭认识认识交流交流,周老差点儿没把我轰出去。”
“画技确实完善且成熟,还有独特的风格,但最恐怖的难道不是她仍然在进步吗?你们看这画——最可怕的,就是天才在不断进步,而普通人连他们的起点都够不着。”
这话得委实伤人,但又无比真实,现场不乏一些专业画家,叫得出名号的也不少,可那又如何呢?
在可怕的天赋面前,人人都要低头。
随后,大家便将话题引申到了这两幅画所表达的情感上,一时间,意见不一,交流讨论的声音都不觉加大,试图服彼此。
“我喜欢这幅栀子花,就是可惜了,画什么不好,画栀子花呢?栀子花到底还是俗气了点,不过颜柚的功底在这儿,俗气的花也画得不俗了。”
“你懂什么,栀子花怎么就俗气了?我感觉颜柚是刻意选择的栀子花,跟那些名贵又脆弱的花卉比起来,栀子花一年到头绿叶不凋,从冬天的时候生出花苞,却要煎熬到夏天才盛放,严寒花苞,酷暑怒开,这是多么坚定又可贵的品质啊!会选栀子花来入画,可见颜柚是用心观察过生活的,一定是别有深意!”
“对对对,我也赞同,栀子花虽然四处可见又不珍贵,但正因这份稀疏寻常,才更显得大气美观,南宋陈造曾有诗云‘世间俗眼便红紫,试遣诗翁较等差’,可见这世上到底还是俗人多些,不喜欢栀子花也是难免。”
“栀子花又有哪里不好?梅兰竹菊倒是号称君子,却也不过是人为给的称号,你喊它们一声,它们应吗?”
不一会儿,居然就要吵起来了,柚柚眨眨眼,原来外公跟周老吵架并不是特例,这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却还记得这里是展馆,所以压低了声音,不过他们想得实在是多,柚柚扭过头,悄悄对弟弟问:“陈造是谁?”
她读的诗不多,会背的也都是课本上所要求的什么“高考必背古诗词”,宋清鹤莞尔:“陈造是南宋的一位官员,也是一位诗人。”
柚柚点点头,声音更了:“他们的,我都不懂。”
宋清鹤几乎要忍不住笑了,他正想话,前面一位中年男士也听到了柚柚低语,见她是个稚嫩的姑娘,原本脸上的不悦之色瞬间烟消云散,语重心长道:“姑娘,你要好好读书,书读多了,眼界宽了,再来赏画,就能看懂很多东西,不信你看,这幅拥抱,你能看出什么来?”
柚柚诚实道:“被太阳晒化了的雪人。”
中年男士用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漂漂亮亮的姑娘,怎么一点灵性都没有呢?虽然画的是雪人,可雪人在冬天随处可见,难道画者会专门为它作画吗?这是隐喻,以雪人入画,其实想要表达的是画者”
柚柚听傻了都。
她想点什么,但中年男士已经非常慷慨激昂地表达起了自己的看法,她听着听着,感觉好像非常有道理,等中年男士意犹未尽地长篇大论结束,问眼睛似乎变成蚊香圈儿的柚柚:“姑娘听懂了吗?”
柚柚摇摇头。
“要好好学习啊。”中年男士勉励了一句,“尤其是语文,一定要好好学。”
宋清鹤淡定的表情快要维持不住了,他牵着开始怀疑人生的柚柚走到一边,柚柚苦苦沉思,终于问他:“他得对吗?”
“我不知道,你觉得对吗?”
柚柚哪里知道,她画画全靠灵感,想画就画了,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要画这个,画这个有什么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画栀子花呢?”宋清鹤问。
“因为哥哥送我的。”
在公司的时候,哥哥给她买了一大束栀子花,又白又香,香的柚柚一直忘不掉,就算后来花瓣变成了黄色,开始枯萎衰败,香气也依然浓烈。
栀子花也好,雪人也好,都是她这辈子生活中所见到并且想要珍惜的存在,如果一定要用高深的分析来形容,那是她心灵的象征也没什么不对。
但叫柚柚自己,她是不出来的。
对画者而言,只是她随性而起的一幅画罢了,但观者却有自己的观点,柚柚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正在这时,柚柚看见了裴铮。
他单插兜,隔了人群很远,遥遥地看着柚柚的画,眼里有些柚柚看不懂的东西,这样的裴铮,虽然还年纪很轻,却让柚柚有种看到了上辈子,那些来信里的他的感觉。
裴铮没什么艺术细胞,横竖在他前半段人生中,是没有时间跟闲情逸致,让他培养这种东西的,美术课上他连一盒彩笔都买不起,被人撕碎作业本丢进垃圾桶那更是常有的事,他习惯了隐忍与退让,但并不代表这一切真的可以就这样过去。
每一个欺辱过他的人,他都牢牢记得对方的名字,甚至于精确到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个时间,惊人的记忆力不仅被用在学习上,也被用在记仇上。
他的外表沉稳如山,灵魂却没有一刻得到过平静,时时刻刻汹涌澎湃,咆哮着要挣出牢笼,把那些人打入地狱。
直到他的衣角被人扯了扯。
裴铮下意识回头,又低头,看见了今天特别漂亮的柚柚。
她还是那样的个子,好像不会长大一样,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这双眼睛干净又天真,就像是那幅画上的栀子花一样纯洁,不能被世俗玷污。
宋清鹤冲裴铮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裴铮也颔首示意,柚柚拽完裴铮的衣服就松开了,指着展出的那两幅画,声音,生怕被人听见:“我的。”
裴铮一愣,柚柚又补充道:“我的画。”
少年那双凤眼微微怔住,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但宋清鹤却肯定了柚柚的发言:“是她画的。”
那也就是,那幅星星——像是整个人浸入冰冷的海水,漆黑、阴暗、潮湿的海水缓缓上涨漫过头皮的绝望的那幅画,也是柚柚画的?
裴铮无意间在上看见了星星,随即惊为天人,他找了许多有关这幅画的消息,只知道是被一位姓华的资深收藏家得到了,他只能从站上下载原画,然而打印出来的照片又怎么会有原画那样可怕的冲击力?裴铮现在的壁纸都是星星呢,他还查过画者的消息,可惜这位画者十分神秘,万万没想到却是柚柚。
她看起来就是天真的公主,为什么能画出那样的画来?
其实哪怕是这幅雪人,也延续着柚柚一贯的风格,正如之前所,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别人看来是被阳光拥抱的温暖,为了温暖放弃生命,在裴铮看来,却只有无法反抗只能融化的绝望,那一点点阳光拥抱的温暖,与化成水蒸发的结局比起来,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柚柚宁可融化也想要被拥抱,裴铮却愿意被放入冷库,寒冷刺骨,也不愿就此死去。
这就是他们的不同。
归根结底,两个相似的人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便是因为柚柚得到了爱她的人。
如果是上辈子的柚柚,肯定也会如裴铮想法一样,死亡美丽迷人,疼痛更能激发创作灵感,燃烧灵魂透支生命也能创造出绝美的画作——比起活着,死亡可动人多了。
但现在,柚柚开始期盼长命百岁。
不,也不需要长命百岁,只要活到爱她的人离开她就可以了。
柚柚害怕失去,不能接受失去,所以她希望自己会第一个死掉,但是在大家都活着的时候,她想也要活着,在温暖的爱意与怀抱中活下去。
“你也会遇到的。”柚柚没头没脑地这样对裴铮,她掏啊掏,包包里没能掏出来糖,就把伸进弟弟的口袋,掏了半天,总算掏出糖果,递给了裴铮。
是遇到糖,还是遇到爱?
裴铮觉得,都不是。
他不由自主地凝视着面前的柚柚,眼中闪烁着浓烈的情感,他不需要糖,也不需要爱,因为他找到了光。
柚柚就是他的光。
宋清鹤莫名觉得裴铮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他下意识将柚柚拉到自己身边,却见裴铮将那颗糖果剥开,喂到了柚柚嘴边。柚柚眨着眼睛:“你不吃吗?”
裴铮轻声道,“给你吃。”
柚柚确实是很想吃糖的,她没有拒绝,张嘴咬住了糖块,柔软的唇瓣碰到了裴铮的指,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自己的、身体,以至于灵魂,都被烈焰点燃。
宋清鹤:!
他拽着柚柚的,郑重其事地教育她:“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糖!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柚柚一边嚼着糖块,一边纠正他:“你口袋里的。”
他当然知道是他口袋里的,问题是这糖裴铮亲喂她的!她那么重的心防,刚回家的时候哪怕是爸喂她吃东西,她都要犹豫再三呢,凭什么裴铮能喂她?给颜颜勤勤恳恳洗澡看病复诊的执右哥给她糖,她还要考虑考虑才能决定接不接,裴铮他凭!什!么!
只是这样的话又不能出口,于是性格极好,温润沉稳的少年,忍不住冷嗖嗖地朝裴铮疯狂扔眼刀子,喂喂喂,谁许你喂她了!谁给你的权利?!狼爪子给你剁掉啊!
半晌,宋清鹤一字一句,明显听得出在咬牙切齿,“要喂,喂你自己的糖。”
别拿他的糖借花献佛!
裴铮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下,他抬起眼,又看向沉迷吃糖的柚柚,她完全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生气,裴铮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又想明白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柚柚只是无法忘记上辈子那些信件里冰冷的痛苦着的人,她没有给裴铮回过信,但他的每一封信她都有读,上辈子没能过话,这辈子她想分他一颗糖。
“嗯。”狼一般的少年这样回答,“会的。”
宋清鹤心思敏锐,明显察觉到裴铮似乎有了变化,只是与他无关,他也不去多问,愤愤地又剥了一颗糖给柚柚。
柚柚今天吃了超过三颗!
不过她当然不会提醒弟弟,而且乖乖张嘴吃了,这次是果汁软糖,甜甜的略带一点点酸,因为很好吃,所以满足地眯起眼睛,视线偶然跟裴铮对视,柚柚很自然地冲他笑,出乎意料的,那总是面色沉静,连天塌下来都不会动容的少年,破天荒嘴角微勾,朝她也笑了。
这是柚柚头一回看到裴铮笑,甚至于算是头一回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比较明显的表情,可惜的是下一秒,弟弟的横空出现,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