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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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阶下囚,蔡骏驰神色淡然,哪怕看到三司来人也没什么波动。但在他心里,快速划过一丝疑惑。

    贤郡王的案子基本都了结,哪怕要从他口中问些细节,却也犯不着晚上来。

    蔡骏驰一贯擅谋多思,即便到了如今地步亦是如此。

    三位主官没进监牢,狱卒搬来座椅放在牢门外的过道,三位主官依次坐了。旁边又摆着三张矮几,分属三司的属官跪坐,铺开纸张,研好笔墨,准备记录。

    闻寂雪站在一侧。

    他在量蔡骏驰。

    时隔多年,记忆中的“公孙良”早已模糊,回忆起来只能想起对方的气质神态,像隔着一层纱,熟悉又陌生。

    眼前的蔡骏驰,发髻略显凌乱,两鬓斑白,穿着一身灰蓝交襟绸缎长袍,脚上浅口缎面鞋,没系腰带,且一身穿着较为家常。被抓时正值半夜,想来蔡骏驰听到动静,仓促穿衣,才这般简便。

    算年纪,蔡骏驰五十余岁,相貌儒雅,好似老书生。

    乍一看,给人的印象比较好,容易令人放松防备,且去亲近信任的一类人。

    他的肤色较白,养尊处优的缘故,留有长胡须。但若去观察他的手,便能发现他双手修长,指结突出,且虎口留疤,乃是陈年老伤。十几年富贵生活,养细了他的皮肉,但有些东西是很难磨灭的,好比他手上的那些老茧,并不是早年遗留,而是他没能更改早年从军的习惯,依旧操练着某些东西。

    他谋略出众,相信自己的智力布局,却也在骨子里认为强者为尊,武力才是保障。

    亦或者,他心有隐忧,担心自己的安危,不信任其他人保护,想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狱卒将牢门开,又在监牢内插了两支火把,视线更明亮,可以清楚的观察到犯人脸上任何一点变化。

    狱卒又将犯人身上的锁链开,延长了锁链长度,把人往前拖了几步,令其跪下,而后摘下其堵口之物,恢复他言语的能力。当然,为防犯人作乱,双手上的镣铐没解。

    狱卒们处理完一切,就离去了。

    审理要案,有必要的保密流程,通常不让狱卒在场。

    三司会审,最终结果由皇帝批准。

    三司乃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每逢重大要案便由这三个部门负责“圆审”。刑部尚书从一品,与都察院右都御史平级,大理寺卿是正三品,不过审案时不看品级,看职能。刑部负责审案,都察院负责纠察,大理寺负责最后一道程序复核。正因此,通常三司会审,几位主官都出席,却是由刑部来主问。

    刑部尚书乃是陈十六之父,陈义博。

    陈义博等人来之前,先见过皇帝,有些事便心中有数。

    陈义博对着闻寂雪摆了摆手。

    哪怕他不知闻寂雪什么身份,却知能参与到这件案子的审理,必然跟雪家有些干系,甚至极有可能是雪家人。就是不知,此人如何跟皇帝有了联系,还能得皇帝恩准。

    其他几位大人各有相似的思量。

    闻寂雪步入监牢,站在蔡骏驰两步距离,主要是防备蔡骏驰咬舌自尽。

    作为贤郡王幕僚,参与、策划了那么多大案,根本不必抱什么侥幸,必死无疑,且会死的很惨。以往便有这等犯人,想逃过处刑,千方百计寻死。然而狱卒们也自有应对,好比之前对付蔡骏驰那般。

    不过眼下要问案,不能堵嘴。

    蔡骏驰转动眼睛,没有掩饰的看向闻寂雪。

    他又如何看不出闻寂雪的特别。

    哪怕穿着一身官服,但绝不是做官之人。蔡骏驰在京中这么多年,也见过各种品级的大人物,而眼前这人,没有丝毫官气。

    神捕司?

    若是神捕司,完全不必遮掩才对。

    蔡骏驰百思不得其解,心下却警惕起来。

    或许在某些人看来,这种警惕无用,或者,明知是死路一条,审问时不都无所谓。可实际上,对于犯人而言是很不同的。为何那么多死刑犯想自己寻死?就是因为正式行刑更痛苦,亦或者不愿活着被砍头,落个尸骨不全。如在审问时,抗拒不从,牢狱里多的是各样刑罚手段,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蔡骏驰从前再如何厉害,现在也只是囚犯,也扛不住各种花样的炮制。

    对他这个聪明人来,没必要去受罪,反正都是一死,还有什么秘密不能?了还能换来轻松,死前还能得顿酒肉。

    蔡骏驰很快收回目光,垂下眼,一副配合的样子。

    “陈大人,开始吧。”另两人朝陈义博示意。

    陈义博手中有个册子,来之前他就看过几遍,只因其中内容太过震惊。这册子上记载的不是旁的,而是蔡骏驰的生平,尤其是每个身份的变更,每一个简单。

    蔡骏驰还不知底细已经全暴露。

    却听陈义博张口道:“蔡骏驰,曾用名:赵书成、刘生、公孙良。”

    蔡骏驰猛地抬头,满脸惊疑。

    “你本名赵书成,十岁时落水诈死……”陈义博没在意对方的神色,用平铺直述的语气,将其经历的一生讲了出来。埋葬在记忆中那些不堪的往事,为了得到一个好身份而汲汲营营、下手狠辣,也随之揭破,摊在阳光底下。

    蔡骏驰在最初舍弃“赵书成”的身份,最大的缘故就是其母。

    不堪的出生,他痛恨提及,也正因此,他哪怕恢复的真正血脉家族的“蔡”姓,也跟父母不亲。

    他盯着陈义博,难以控制的迸发凶光,双手青筋暴起,若非有只手压在他肩上重若千钧,他早暴起伤人了。他坐轮椅只是伪装,他即便坡了腿,一身武艺也没放弃。他多年前已不亲自动手杀人,可当年从军,杀的人何其多。

    “公孙良啊,雪家军的军师,当年号称‘再世诸葛’,想不到,竟是个叛徒败类!”都察院右都御史嘲讽的摇头,心里也感慨。若无内贼,雪家军何等彪悍骁勇,雪家又如何会烟消云散。

    且不提当年对雪家如何态度,至少看到这样的内贼是不齿的。

    陈义博神色依旧平稳:“今日不问其他,只交代当年为何要‘公孙良’诈死?雪家案,你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

    蔡骏驰已冷静了下来,怒色尽数收敛。

    他终于明白今晚的蹊跷,原来是为雪家案子来的。

    这是谁在操作?新帝?不,若无好处,新帝刚登基,犯不着自讨苦吃,雪家定的可是叛国通敌罪,一族都灭了。

    蓦地想起雪家祖地月梁州,雪家、当真无人了吗?

    面对审问,蔡骏驰没去做无谓的抵赖,能直接道破他所有身份,必然经过查证。哪怕他早年有心扫尾,但只要存在必有痕迹,哪能抹除的干干净净。只是十几年来风平浪静,还以为所有秘密会带进棺材里。

    蔡骏驰忽而笑出声,越笑声音越大:“公孙良?再世诸葛?那又算得了什么?我跟雪定岳几乎是同年入伍,但他一去就是伍长,我只是兵。做相同的任务,军功他要压我一头。一样的起点,一样的杀敌,一样的建功,我好不容易升到六品千总,雪定岳呢?大将军!何等威风!

    我曾经的确拿他当同袍,当兄弟,所以在遇袭时,我拼死救他。可没想到啊,这条腿废了!一个瘸子,是不能上战场的,不能杀敌,就没资格留在军中。我不甘心啊!十六年啊,我在军中十六年,为了什么?一朝尽丧!”

    讲到这里,他语气中尽是戾气。

    陈义博冷哼:“只因此,你便行背叛之举?”

    哪怕蔡骏驰避重就轻,可从其话中就听得出来,他的不甘,源自于嫉妒。什么最初做同袍、兄弟,不过是一开始嫉妒藏在心底,后来遭受挫折,怨恨深重才爆发出来。

    为何嫉妒?

    嫉妒雪定岳出生护国公府?嫉妒对方晋升快?嫉妒对方一路平顺,能做大将军?嫉妒这世间不平等?

    世间一切,本就没有什么绝对平等。

    有人出生贫寒,有人出生富贵;有人天生愚钝,有人生来聪慧。这些都是天定的,你去怨恨老天爷不公平,不是很可笑吗?

    更甚者,只因这份嫉妒、怨恨,扭曲心性,捏造罪证,不仅是覆灭了护国公府,更包括那些追随忠诚雪家的部众。当年血流成河且不提,雪家乃是边关一道防线,如同其家封号“护国”,护卫国家之意。

    北蛮一直想入侵,但因雪家军阻拦,始终不能如愿。

    谁知,这道坚实的屏障不是从外攻破,却是被自己人毁掉。当年雪家别灭,边关虽立刻换将,可新的将领不熟悉当地防守和敌情,吃了很大的亏,动荡了一两年,边关百姓多有死伤。

    原本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

    蔡骏驰听着谴责,笑了笑:“我只是个人物罢了,不过是正好有些价值,那些皇子们才来拉拢。我从中挑了一个,彼此各取所需。雪家案,只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能耐,是京中的朝臣权贵……”他扫了眼三司主官:“指不定,也有几位大人呢。”

    “胡言乱语!”大理寺卿冷哼。

    “从雪大将军处搜寻来的通敌书信,是你的手笔?”陈义博思路很稳,不管对方如何攀扯,都没偏移。

    “书信自然是真的,的确是北蛮王庭写的,只不过是贤郡王委托对方写的,事后给些好处罢了。”他在其中的作用,便是将书信悄悄放入雪定岳书房“暗格”,等待被人搜出来。

    闻寂雪已是没兴趣再听。

    在得知蔡骏驰就是公孙良时,他已设想过对方背叛的原因。或是一开始就是钉子,或是因伤绝了军途而怨恨,或是贪图富贵被收买……

    忽听大理寺卿道:“蔡骏驰,你当年只伤了腿?”

    蔡骏驰满色沉郁,不言语。

    其他人却是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闻寂雪顿了顿,也随之恍然。

    蔡骏驰如今五十来岁,却始终无子女,且早年就过继了弟弟家的儿子为嗣。先前并未在这点多想,既然过继,肯定是自己无法得儿女,原因多样,却没和当年受伤联系在一起。

    现今听大理寺卿一提,颇有痕迹可寻。

    不能生育,对一个男人的击可想而知。

    蔡骏驰面皮抽动,眼珠赤红。

    他这一辈子有三件事最不愿回首:其一,出生,他乃是母亲通奸所生,奸生子,何等卑贱;其二,在军中苦熬十六年,结果瘸了腿,通天路断绝;其三,丧失了生育能力,早年没发现,后来察觉已是晚了。

    这三件事,后两件是一起发生的,都是因为雪定岳,他岂能不恨!

    看着雪定岳做风光的大将军,受人敬慕,受帝王重用,又见雪家繁盛,子弟出息……他呢?他什么都没有!因为雪定岳,夺走了他可以拥有的一切!从那之后,雪定岳成了他的心魔,哪怕付出所有,也要覆灭雪家!

    连最不堪的一切都瞒不住,还有什么可瞒?

    雪家之事,审问的很顺利。

    当年“公孙良”幕后,便是以惠妃母子为主。此外,又有其他几人参与其中,多方博弈,联手铸造了雪家大案。

    显然,目前来讲,可以追究的只是惠妃母子,其他人只能搁置。

    雪家案已经距离十几年了,哪怕来前就整理过,问询也很顺利,但全都过一遍,依旧花了两个时辰,狱卒们送了好几次茶水。眼看着天都要亮了,剩下核准的部分只能改天再弄,几位大人也撑不住了。

    结束问询,狱卒们进来,要将蔡骏驰重新关押好。

    陈义博等人领头朝外走,闻寂雪依旧走在最后。

    他又看了眼蔡骏驰,一晚过去,蔡骏驰和之前有些不同了。之前即便是将死之人,眼中也藏着一抹神采,可现在,如泥塑木偶般。

    刚迈出牢门,蔡骏驰突然盯着他,问道:“你是谁?”

    闻寂雪停脚,勾了一抹笑:“公孙世伯贵人多忘事。”

    公孙世伯?

    这个称呼听得蔡骏驰一愣,久远的记忆里,好似真有人这么喊过他。

    “你,你是……”蔡骏驰想起来了,护国公府的世子,雪霁!

    他居然没死?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