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曲画舞
第八章
一曲画舞
风晋皇朝乾元二十八年,四月二十,黄道吉日。
一望无际的蓝天如碧玉般纯净,天边没有一丝累赘的云彩,偶有雀鸟零散飞过,欢乐地歌唱着,盛春到了。
皇贵妃雷厉风行,短短一月就操办起盛大的选秀,实是不易。这日莺莺燕燕的女子立在殿前,个个娇艳水灵,若春光迷人眼。
皇帝并没心思选秀,选了一日,只留用一名容貌出众出身却寒微的女子。
烟落观看了大半日,只觉无趣至极。憋闷得太久,她悄悄起身,踱至殿外透透气,而后便倚着一颗柳树憩,不想竟是瞌睡过去。这一睡便没了时间,直到有人将她用力摇醒。烟落睁眸一看,来人正是琴书。
“楼婉仪,你在此惬意,让奴婢好找。”琴书掩唇笑道。
烟落尴尬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时分。遥望选秀的宫殿,里边似已是掌灯。她急问道,“琴书,情况如何?”
“二皇子将皇贵妃为他候选的几名秀女都给回了。皇上正在气头上呢。这不,眼下轮上七皇子。婉仪快去看看吧。”
“哦。”烟落秀眉微颦,起身朝殿内走去。心中暗忖着,原来皇贵妃也有为风离澈选妃,可风离澈这般孤傲冷清之人,怎会接受他人刻意安排,会拒绝也在情理之中。
匆忙回到殿中,烟落坐在末位不起眼处。从旁遥望,只见殿中立着一人,穿一袭玫瑰千瓣纹绣衫,百褶如意裙,乌发梳成反绾髻,插着一支八宝金凤钗,端庄秀雅又不乏灵气,正是映月。映月身旁,尚有四名女子,个个皆是衣着华贵,精心打扮。
深广的大殿中,安静得连呼吸声都不闻,唯有烛火如豆跳动。
少刻,风离御入来,龙纹靴在经过烟落跟前时,迟疑一步。
皇贵妃见风离御来,忙仔细叮嘱道:“二皇子将秀女都回了,你父皇动怒。御儿,你可别再惹你父皇生气了,懂吗?”
有阴霾渐渐聚拢在风离御英挺的剑眉间,他紧紧握住拳,一言不发。
司凝霜又使了个眼色。
此时皇帝的声音自珠帘之后沉沉传出,“御儿,这些女子,你自己做主便是。”
“是。”风离御几乎是从齿间迸出一字。
一旁宫女递上玉盘,盘中赫然是两枚玉如意。风离御浅浅一笑,他玉面芙蓉,风姿俊朗,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在场每一位秀女的脸侧。何曾见过七皇子这般潋滟风情,秀女们皆是迷醉,映月的脸亦晕红大片,格外娇羞动人。
风离御执起其中一柄玉如意,递至映月面前。映月面上一红,再是一喜,却见风离御已将玉如意松。映月慌忙去接,却早已来不及。
所有人的心都悬至喉口,大殿中陷入一片死寂。良久却没有众人预想的玉碎声。细看之下,原来玉如意正巧落在映月的绣鞋上。今日映月穿着长长的百褶裙,曳曳拖尾如夏日荷叶盛开,层层叠叠如软垫,她稍稍抬脚便阻止了玉如意落地。
映月顺势屈膝跪地,中牢牢托着玉如意,平举至眉前。盈盈笑意宛若一朵娇艳玫瑰盛放在她晕红的双颊上,朗朗清音响彻大殿,“臣女谢殿下厚爱,谢皇上皇贵妃厚爱。”
司凝霜轻舒一口气,尾音融入静谧的空气中。面容浮上一丝喜色,她道:“御儿,先纳为庶妃。就唤作月妃如何?”
风离御沉默片刻,道:“母妃,儿臣宫外尚有一侍妾,名唤骆莹莹。沿海总督独女,一并封玉妃如何?”
司凝霜稍稍一愣,旋即一笑,道:“沿海总督之女,甚好,甚好,就这么办吧。”
罢,母子二人相视一望,彼此间有异样的风云升起。
选秀结束后,烟落回到云华宫时,外边已是夜风四起。今夜月儿亏欠一角,瞧着更让人觉得心生遗憾。琴书掌上四盏红蜡烛,跳动的光芒映照着屋中数件家具,使家具的影子随同烛光颤抖,显得极为诡异。
烟落望着眼前绣了大半的“春日踏青图”,有山有水,层层错落的景色绝美,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心念一凛,她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挑了张凳儿坐下认真绣起来。她的心绪翻涌如海潮,眼下唯有这心无旁骛的刺绣能令她平静。
风离御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无数怀春女子为之魂牵梦绕,映月终于如愿以偿了。
琴书望着烟落哀戚的背影,低低唤道:“楼婉仪。”可回答她的,只有细碎的银针刺穿丝帛的声音。
此时,门上传来一阵轻叩。
琴书上前将门打开,见是七皇子,忙敛衣跪拜。
风离御单指轻轻凑至薄唇边,示意琴书不要多言。撩起袍摆,他抬步轻轻跨入屋中,不愿惊扰里边的人。
琴书会意,退出宫门,将门关上,守在外边。
风离御静静站在烟落身后,她正在一幅山水图上埋头绣着。细看下,才发现她竟是在一条鹅卵石径上绣出两个精致的人儿。几尺长的绣品,这两个人不过半指大,却让整幅绣品都活跃起来,增添了缱绻情意。他更靠近些瞧,相伴的人儿,依稀能见女的将头埋在男的肩侧,一双相携的,牵出无限缠绵。闲云野鹤,悠然自得,也许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风离御暗自一笑,他想,她绣的人一定不是他。
“啊——”烟落指尖一阵刺痛,她秀眉一蹙,口中嗡咛一声。银针不甚刺破她的指,一滴鲜血染上绣品,雪白的真丝瞬间将鲜红尽数吸收,晕开一朵诡异的花。其实风离御进来,她早就知晓,所以才会心神不宁。她终究只是凡人。吮去指尖的血,她轻轻道:“七皇子,好久不见。”
风离御凝视着绢绣上那一点刺目的红,清俊的眉间有片刻失神,半响才道:“你甫入宫,人言可畏,我不便来看望你。”
“撕啦”一声,是真丝被扯裂的声音,尖刺扎耳。烟落突然将被一滴鲜血毁去的绣品自檀木架上撕下,撕成两半,犹嫌不够,又撕成数片。
风离御神情震惊,“你为何毁了,一点污迹而已,何不修补一番?”他想起,从前被他撕裂的鸳鸯枕巾,她补得巧夺天工,至今仍在他那收着。
眼看着一个多月的心血成了几片残破的布帛,如死灰般躺在冰凉的地面上,连才绣上的两个缱绻缠绵的人儿都黯然无神。烟落心中酸涩,望了眼燃了一半的烛火,茫然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修补的。”
风离御皱眉,道:“烟儿,我无意纳你妹妹为妃。你应当看得出来,当时我想令玉如意坠地。”
“我只这一个妹妹,大娘又因你的缘故自尽。映月孤苦,希望七皇子好生待她。”烟落幽幽站起身,却只背对着他,纤弱的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中微颤。
他薄怒,迫她转向自己。她一双盈盈美眸中,倒映出他英俊的轮廓,却无一丝波澜,唯有平静,平静得令他心中闪过慌乱。
“琴书呢?”她随口问道。
“在外面候着。”他答。
她语气疏淡,道:“我早就知晓她是你派来的。”
风离御沉默片刻,“琴书早年是景仁宫中的人,指派去锦织局已有数十载。我不放心,所以让她来帮助你。烟儿,如今人为刀俎,你我为鱼肉,不如我们同心协力,扳倒风离澈。我保证今后”
有悠远淡漠的笑意自烟落唇边掠过,她轻轻道:“如今你为皇子,我为皇上妃妾,深夜相见本就不妥。更遑论其他?我心无所求,愿从此侍奉青灯古佛下,望七皇子善待我妹妹。”
“你真这么想?”风离御脸色微变,凝声问。
“是!”烟落嫣然一笑,下逐客令,“七皇子请,不送。”
“你!”风离御极怒,俊颜蕴着雷霆之怒,他极力地克制着,冷声道,“你以为避世不理,就不会沦为别人的箭靶了?”他紧紧攥住她的衣襟,将她贴至自己胸前,那强烈的心跳声,声声都震撼着彼此,他一个字一个字着:“我们的孩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孩子?他亲打落孩子,却想咎责旁人。烟落嗤笑一声,神情不屑。
风离御抿紧薄唇,突然狠狠一掌击中身旁案几,怒道:“既然你冥顽不灵,本皇子亦无需多言。他日你若泥足深陷,本皇子必不会救你!”丢下一句狠话,他甩袖离去。行至门口,终有些许不忍,他回身吩咐道,“我曾赠你一枚蝶形玉佩,你仔细收着,免生祸端。”
罢,风离御刚要推开门,身体却突然一僵,倚着门柱,他渐渐向下软倒去。
烟落一惊,正欲上前扶他。琴书已推门而入,牢牢扶住风离御,神色焦切问道:“七皇子,要不要紧?”
风离御一紧紧捂住胸口,俊颜覆上一层薄雪般的惨白,抬头望一眼天边残缺一角的圆月,他挣扎着起身,只道:“没事。”步履踉跄地离开,片刻后他的身影已消失在沉沉暗夜中。
“七”琴书还想什么,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出口。
烟落来到门边,她抬头望了望明月,神情疑惑。犹记得上次见风离御发作此症,也约摸是下旬二十日左右,不知有何关联。她喃喃自语着,“何病如此顽固,御医都治不好?”
“月亏之蛊。”琴书迷离的眼神望着月儿,见一抹淡淡的云飘过,遮住月光,她松了口气,缓缓道来:“十年了,七皇子每月都要受月亏之蛊的折磨。无药可医,唯有乌云闭月,方能缓解。”
“何人下此毒?”烟落不由问道。
“司凝霜!”琴书咬牙切齿地出三个字,眸中含着冷冽的恨意。
惊天的秘密彻底地震撼了烟落,她怔愣良久,始终不出一个字来。
两日后,有南漠国使节来访。朝中循例设宴款待,皇城内外一片热闹欢腾,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倒挂,熠熠生辉。
据闻,南漠国与风晋皇朝此前从不往来,南漠国的王上南宫烈与风离天晋本是一同开疆辟土的盟友,后来却分道扬镳,各占一壁江山。为彰显皇朝的气度与富饶,此次晚宴极尽奢靡,宫中上至妃嫔,下至宫女,都能参加宴席,彼时又刚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处处都放置着新开的芍药牡丹,芬芳四溢。丝弦管竹之乐不绝于耳,整个皇宫都沉浸在歌舞升平中。
烟落携琴书一同赴宴,她转过重重宫阙,来到席间。风离御的座位在不远处,今晚的他风采出众,身侧一左一右陪伴着两名温柔貌美的庶妃,映月和骆莹莹,有如一枝绿茎之上开出两朵娇艳的花儿。
映月穿一袭桃红牡丹宫装,直衬得她肌肤赛雪,莹白玉润。少刻,映月端着酒杯,盈盈来到烟落身边,唇边绽放着灿烂的微笑,她甜甜唤道:“楼婉仪。”
烟落愣了愣,望向映月,还是记忆中那样的笑容,却再找不到当年的纯洁天真。良久,烟落刻板地笑一笑,“月妃。”
“映月敬楼婉仪一杯。”
烟落见映月笑容渐转讽刺,眉心皱了皱。这一声声“婉仪”唤着,如芒针直刺她的心。她干涩一笑,掩袖饮下杯中酒,却没尝到酒是何滋味。
映月见烟落神情郁郁,面上闪过得意之色,亦是一饮而尽。
复又入座,席上歌舞渐起。舞姬有着曼妙的身段,一抬眼,一甩袖,都流露出无尽的风情。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喝彩连连。
烟落四下里张望着,除梅妃缺席,今日人很齐。皇帝与皇贵妃高高端坐主台之上,左侧一席有一锦服微胖男子,已是半酣状,想来便是南漠国的使节。
几巡歌舞过后,南漠国使节上前恭敬拜倒,声音朗朗道:“我国此次有一礼,欲当场赠风晋皇朝,望皇上笑纳。”
语出,底下一片哗然。众人皆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不想使节只是请出一名红衣女子,另有宫女上前铺起笔墨纸砚,及丈宽的绢帛。
一切备好,那名红衣女子点起半柱香,执起中画笔,轻轻蘸了浓墨,起初只轻轻在纸上点了几笔,勾勒出远处的轮廓。渐渐她势欲来愈快,挥如龙飞,落笔摇五岳,一气呵成。
一旁宫女上前将画执起,呈献在皇帝面前。半柱香便可成就如此一幅巨画,画中重峦叠嶂连绵起伏,座座繁华的郡城点缀其间,不可谓不奇也。
使节颇为自豪,称道:“此女是我南漠国有名的才女。此画画的是南漠国广阔绵延的疆土,以此画献贵朝皇帝。不知皇上能否回赠一幅?”
皇帝与皇贵妃脸色俱变。南漠使节此举着实有炫耀之意,更是讥笑风晋皇朝乃游民蛮族统治,不懂文人风雅。司凝霜目光缓缓扫过席下,见映月神情闪烁,时不时向这边望来,似有话要,她挑眉问道:“映月,你可有建议?”
映月出列跪拜,清亮悦耳的声音徐徐响起,“此画速度虽快,可画工不过尔尔,比家姐楼婉仪差了许多。”
语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看向烟落。
烟落一惊。映月这么做,无疑是陷害,将她推至风口浪尖。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无所适从。
司凝霜双眸一亮,喜形于色,望向烟落问道:“楼婉仪,果真如此吗?”
烟落立即出席,俯身跪地,一脸惶恐道:“舍妹谬赞,臣妾万不敢当。”
“楼婉仪谦虚了。早就听闻楼婉仪是闻名风晋皇朝的才女,刺绣作画,吟诗对句,弹琴下棋,皆是了得。百闻不如一见,不如今日让妾等开开眼界?”接过话的,正是艳光四射的骆莹莹。
烟落忍住怒气,将质疑的眸光投向风离御,却见他悠然把玩起中的琉璃酒盏来,神情像是等着看好戏。烟落气急,他的两名妃子齐齐刁难她,他竟坐视不理。此人当真是薄情寡义。
烟落正哀叹间,风离澈却出声替她解围,这令她十分意外。
风离澈缓缓道:“鄙宫倒是有一幅珍藏已久的风晋皇朝山河图,回赠贵国,不知贵使意下如何?”罢,他执起中酒盏,朝南漠国使节点头示意,抬袖一饮而尽。
南漠国使节只笑不语。
司凝霜凝视烟落片刻,眸中含了几分凌厉,冷声道:“南漠国现场赠画,心意别致。一幅画而已,相信楼婉仪定能为风晋皇朝增光。”
烟落不好再推辞。她盈盈叩拜,道:“请容臣妾稍作准备。”
司凝霜挥示意她从旁准备。
烟落缓缓退席,心中思量着:自己此番若不画难免招人笑话。若是画,亦是两难。她的画不过是自学而成,南漠国那名才女显然师出名门。论速度,她顶多与南漠国才女旗鼓相当,要如何胜出一筹?
夜风簌簌,吹得粉色花瓣如春雨般洒落,有几许落在烟落肩上。脑中灵光一现,她计上心来。
片刻后,宫女们备好三丈左右的画帛,平铺在地上,底下垫着厚实的木板。众人皆是不解。如此巨幅,是南漠国才女所画的几倍大,要如何在半柱香内完成?
风离御收起闲散的模样,他目不转睛地瞧着烟落,神情渐渐凝重,眉心似有化不开的乌云聚拢,且愈聚愈多。
四盆满装着墨水的金盆搁置在画帛的四个角落之上,烟落挽起淡紫色的罗裙,在裙下摆处撕裂少许,分别系紧于脚踝上。她又将两丈绸绫缠绕挽在肘间,如同拖曳着两条长长的仙带。缓移莲步,她走向宫廷乐师跟前,轻声吩咐,“七弦琴主调,两席琵琶,奏升平乐。”
作画还需配乐?众人更是茫然,神情难掩期待之色。
焚香,乐起,烟落亦是莲步轻抬,朝画帛走去。
升平乐是极大气的宫廷乐曲,起调平缓低沉。烟落脱了双鞋,甩袖一扬,双平举额前,翩然起舞。她脚尖轮个轻点,分别蘸了浓墨,在画帛之上错步行走,留下一点一点交错的墨迹。她身轻如燕,如漫步于云中,长长的云袖破空一掷,恰到好处地蘸了浓墨。垂首挥洒自如,云袖在画帛上层层飘掠而过,似勾勒出重重远近的叠影。
广袖挥洒间,她的衣裙上似有银线绣成的重重花瓣,如烟雾一般,此刻随着她的翩然起舞盈盈欲飞。她身姿轻盈,宛若游龙,翩若惊鸿,妩媚姿态令众人皆看的是如痴如醉。虽没有花雨飘坠,却叫人直以为她正在落花纷纷中恣意起舞。
升平乐的节奏愈来愈快,直奏出战场上的铁马金戈,刀光剑影。烟落愈舞愈快,舞姿脱离方才的轻盈,转为英气飒飒。脚亦飞快地在画帛上划动,她不断地朝画帛抛出中的广袖,掀起层层白纱如雾嶂般,一时叫人迷了眼。再看她脚下,巨画已是轮廓初显。
升平乐结束于一个至高的音。烟落陡然抬脚,猛地踢翻一盏金盆,浓黑的墨汁朝画帛铺天盖地涌去,却是形成绝妙之笔。
众人皆以为她不心踢翻金盆,惊喊声几乎要逸出喉口。却见烟落身子如柔柳般低回而下,洁白轻盈的柔纱随着她跪下四散开来,铺成一朵雪白的花,盛放在黑白相间的画帛中。
曲毕,舞毕,画毕。再看焚香,尚未燃尽。
周遭静得连风吹落叶之声都格外清晰,一片,两片,许多片。终于有人回神,鼓掌叫好。有六七名宫女上前来,将巨画挑在长杆上,呈献在皇帝、皇贵妃与南漠使节跟前。
这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河图,近处一方巨石耸如盘陀,正是烟落踢翻金盆处。远处重峦叠嶂隐没在若有若无的云海中,山上有点点青松相缀,再细看,似能隐隐见到繁华郡县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却又看不太真切,整幅画浓墨淡抹,磅礴大气。
“好极!极好的舞,好极的画!”风离澈连连击掌,率先步出席中。今夜他穿一袭淡金色长袍,头戴紫玉冠,神采飞扬。执起画笔,蘸了浓墨,风离澈足尖一点,飞跃而起。中的笔在画帛上肆意游走,片刻挥就几字。紧接着他抽出腰间匕首,锋刃在指上轻轻一抹,指尖一弹,一滴血红疾速飞出,落至画帛上,瞬间被吸附晕开,远远望去竟像是一点血红夕阳摇摇坠在山头,为这幅黑白为主的巨画添染彩色。
众人此时才看清风离澈所题的几个大字,山河落日图,堪称一绝。登时,如雷般的掌声响起,喝彩连连。
烟落与风离澈相视对望一笑,彼此有知己般的赞赏渐渐滋生。
敛衣叩拜,烟落朗声道:“谢殿下题字,仅以此山河落日图敬献南漠国。风晋皇朝强大富庶,物资天华。臣妾愚笨,无法将之绘得详尽,只取其一处繁荣,彰显皇朝广泽绵延。”
“嗯,真是好。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司凝霜深深望了烟落一眼,赞道。
那直视的眼神,却叫烟落心中一阵没底,今夜她是不是光华过甚?
此时席下一名年长的妃嫔幽幽开口,称赞道:“事隔二十多年,想不到臣妾还能再见到这独特的画舞。皇贵妃,楼婉仪这翩然舞姿,这精湛的画工,可一点都不输给娘娘当年啊。”
“臣妾倒是想起二十多年前,皇贵妃凭一曲画舞赢得圣宠,一举封为妃。唉,自从皇贵妃伤了脚后,再不曾见过画舞,不想还有今日。”
“三年前,梅妃娘娘的霓裳舞也是宛若天人。”
“梅妃娘娘舞姿曼妙,无人能及。可毕竟仅仅是舞,这既画又舞,实在是难,非常人能为。”
“是的。普天之下,也只皇贵妃与楼婉仪能作此一舞。”华妃浅笑道。
“咦,其实细瞧之下,楼婉仪与梅妃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呢,看来都是有福之人,他日必能得圣颜眷顾。”
“嗯,你这么一,瞧着确实是有几分像。”
“臣妾倒是觉得楼婉仪与皇贵妃更相似,尤其是神韵。”
众妃嫔你一言,我一语,烟落听得云里雾里。
此时皇帝风离天晋挥示意太监带使臣下去休息。司凝霜面带雍容的微笑,她侧身与皇帝耳语几句。皇帝点点头,他似体力不支,由刘公公侍候着先行回宫休息。
司凝霜恭送皇帝后,缓步走入席中。她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似踏着端庄走来,走至烟落面前,她停下道:“楼婉仪才貌双全,颇得圣意。今夜就由你侍寝。”
侍寝?烟落瞬间呆滞,神情若冰霜冻结。入宫之后,她本应避世,今日却风华过甚,惹了大祸。有风猎猎刮过,树叶哗哗直响,好似落下一阵冰冷暴雨,将她浇得寒透。
“还不谢恩?”司凝霜不悦地瞥了烟落一眼。
“臣妾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烟落缓缓跪地。她的声音麻木,空空的,仿佛远在天边,听着不真实。
“绿萝,本宫累了,摆驾回宫。”司凝霜甩袖一挥,缓缓离去。
烟落怔怔立在原地,出于本能,她看向尚未离席的风离御,那眼神近乎求救,她从没有这样软弱过,此时她完全慌了神。可风离御的眼中,只有淡漠,只有冰冷。
忽而,风离御对她嘲弄一笑,转身离去。
烟落脸色惨白,脑中忆起他曾经过:他日你若是泥足深陷,本皇子必不会救你。她的心瞬间跌至深不可及的谷底,呼吸亦变得千斤般沉重。
春日的天,变就变,一阵怪异的风刮过,竟是带来了几滴潮湿的雨珠。席间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好,要下雨了。”妃嫔四散离去,宫女太监们亦匆忙收拾着宴席。
一阵急雨忽然而至,噼里啪啦,打落一地粉色的桃花瓣,望去竟如满地鲜血斑斑般刺目。有冰凉的雨水打在烟落眉眼间,视线模糊间,他不曾看她一眼,身影遥遥,隐没于风雨中。
烟落一直立着,直至周遭烛火都撤了去,成了黑茫茫的一片。
头顶上方的雨似突然停了下来,有细碎的脚步声向烟落走近,原是琴书替她撑起伞,遮住了绵绵春雨,“楼婉仪,赶紧回宫沐浴更衣吧。”
烟落一动也不动。伞纵然可以遮住落在身上的雨,却遮不住她心底正不断落下的冰凉大雨。真的要她委身年迈的皇帝吗?想起风离御的漠视与嘲弄,她唇边有苦笑蔓延,既然他都不在乎,她还在乎什么呢?她的思绪愈飘愈远,心底深处埋藏已久的温柔笑容渐渐清晰起来,如果傲哥哥在,该有多好。可她的傲哥哥,至今下落不明。
琴书哀叹一声,劝道:“楼婉仪,这是避免不了的事,你总要替尚书府考虑,不能一时糊涂啊。”
烟落无力地闭眼,心底波澜四起。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吗?也许这就是她的命。她抬脚,一步一步离开,在泥泞的草地上踏出深浅不一的坑,蜿蜒至深宫。
当烟落万念俱灰,回到云华宫时,却有好消息传来。
刘公公风风火火赶来,同琴书解释道:“不好意思啊,楼婉仪。今日侍寝免了。来也怪,梅妃娘娘病着还跑去醉兰池边,又不慎失足落水。眼下御医全都赶去了,皇上急得焦头烂额。”
“好好的,怎会落水?”烟落觉得事有蹊跷,问道。
刘公公抹一抹额头,继续道:“谁知道?梅妃娘娘去醉兰池边也没带上宫女。好在七皇子回景仁宫时经过醉兰池边,听到梅妃娘娘呼救,是七皇子将梅妃娘娘救起的。最怪的是,梅妃娘娘是她自己不慎失足落水。可又有太监,池边有一道滑下去的痕迹,这后脚跟似深陷泥土,更像是被人推入水中的。”
“原来如此,多谢公公相告。”烟落微笑着。
琴书悄悄将一锭银两放入刘公公中,笑道:“公公辛苦了。”
刘公公也不客气,收起银子道:“行了,杂家还得赶去玉央宫,告辞。”
烟落目送刘公公远去。脑中将方才的事细想了一遍,明显不对劲。风离御怎会经过醉兰池,救了梅妃?直觉告诉她,凡是和风离御牵扯上的事,往往没表面那么简单。风离御回景仁宫走最近的路,确实会经过醉兰池。可头先在雨中,她分明见他向南走,而他要经过醉兰池应当往西去,岂不是很怪?千丝万缕搅成一团,她理不出头绪。不管背后有何原因,她不必侍寝,终归是幸事一桩。想到这,她长长松了口气。
凝思良久,烟落忽然觉得有些冷,身上单薄的料子无法抵御夜间的春寒。
回眸,窗外花树葱茏,随风晃动投下乱影无数,纵横诡异交织在地面,像是看不透的人生。躲过今日,明日呢?也许,她真不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