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场暴雨刚罢,檐角瓦顶滴滴答答,残雨落在青石板巷道内,汇聚成一个的水洼。
这个湿漉漉的晚上,有人敲响了襄平侯府最西侧花园外的一个门。
“叩,叩叩。”
有规律的一长二短,很快,这个偏僻蔽旧还上了一条锈迹斑斑铁链仿佛被荒废很久的门,“哗啦啦”一声铁链被拉出,门被打开了。
敲门人从开启的半扇门闪了进去,随把斗笠蓑衣解下,那开门的蓝衣仆役重新锁好门,回头对他:“夫人等你好几天了。”
“且快随我来。”
立即在前头引路。
穿廊过巷,从花园僻静处绕过,可直通后宅正院。
角门一开,正院内静悄悄的。
李翳神色不变,踏了进去。
襄平侯府,正院,正房稍间的佛堂。
莲花座上的菩萨盘腿而坐,持杨柳净瓶面容慈悲,檀香袅袅,一室安寂,只闻听隐约的诵经声。
杨夫人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微微垂眸,执念珠低念经文,念一句佛,她往盏内捡一颗莲米。
寂然又安宁。
不多时,这份安静被打破了,有稳健而果决的步伐在廊道尽头响起。
这是男性皂靴的声音,很快抵达佛堂,停在她的身后。
杨夫人睁开眼睛。
李翳禀:“东城安定坊据点已撤,原据点的人都转移到长兴街,已安置妥当。”
稍停了停,他淡淡道:“离邑计划失败,韩菀生还。”
这个,杨夫人早就知道了,但听到正式禀报这个一刻,她还是不禁攥紧念珠,她蓦侧头:“不过是个丫头罢了!”
一而再,再而三,先是栾邑矿脉,又是韩氏人,然后再到这次。
离邑事前,李翳可是跟她,已布置妥当,万不一失的!
“你二人真太让我失望了。”
杨夫人端秀眉目生出一抹愠怒至极的神色,生生破坏了她白皙面庞上素来的那份严肃庄重,显得极凌厉。
李翳脸色也不好看,忆起前事,他脸当即阴沉下来。其实如果不是杨于淳借调兵甲来得这么快,他当时刚搜到些线索,只可惜搜山开始,他不得不放弃立即遁走。
不过李翳并没辩解。
气氛登时沉凝了下去。
杨氏在后房门站了有一会,见此撩帘而入,低声劝:“山势复杂,难全掌控,且她出入身边哪时是少了人的?”
那个“她”自然是之韩菀,韩菀身边高很多,尤其是那个羯奴,甚至连来侯府也没见肯落下,这个她们都是知道的。
现在都这样了,恼怒也于事无补。
杨氏低声规劝了一阵,杨夫人闭目平了平气,再开口声音总算重新和缓,“汝等辛苦了,只日后当再谨慎些。”
她命杨氏从一边案上取了一个荷包,交给李翳。这里面是一个凭条,杨夫人已备下抚恤财资,李翳自取她陪嫁庄子取即可。
“接下行事,你有何成算?栗竺那边现如何了。”
李翳那素来冷冽中带几分阴翳的声音响起,他道:“栗氏暂无碍。”
“四家围攻之势,我已有法子,按策施行,栗氏之围不日可解。”
“只我以为,韩元娘怕已猜度出几分,我们不妨明暗兼施先发制人。”
至于如何再度出击先发制人,李翳接下荷包,便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信。
将信帛呈上后,杨夫人接过看了两眼,容色缓了缓,她旋即收起信帛,道:“你且随贡武先去歇歇。”
李翳随即退去。
有侍女捧着铜盆巾帕及鲜花香饼等物穿过庑廊,轻步转入正房整理布置。
杨夫人将信帛收进袖中,垂下眼眸,捻动珠串,一颗一颗捡着佛米,方才一幕仿佛没发生过。
杨氏也她身边跪了下来,低声念着经文。
侍女轻轻脚入内,不敢惊动夫人和姑夫人,屏息把将要燃尽的香饼换下放上新的,稍候一息,一缕清烟重新袅袅而出,醇厚的沉水檀香息让人心净神宁。
乳母陈媪撩起帘子,微微蹙眉招,侍女不解,但还是赶紧轻轻脚退了出去。
隔着一道帘子,陈媪低声呵斥侍女的声音,道夫人今日吩咐了不可入内打搅,侍女唯唯诺诺,压低声音惶恐请罪,忙收拾东西要退出去。
帘后低低的话声,斯斯索索的轻微收拾响动。
杨夫人睁开眼睛。
她中念珠还在转动着,食指外侧薄薄的茧子,跟着身侧杨氏的念经声慢慢捻动。
李翳刚走,侍女就进来了,不过后者并未能发现杨夫人的任何不妥。
倒不是后者不灵,不心思灵敏的怎进屋内伺候?而是杨夫人并未露出一丝破绽,晃眼一看,仿佛她就在那一直虔诚念经似的。
杨夫人挑了挑唇,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时至今日,念经已成了她一种本能,不管何时何地,她都能立即进入状态。
也是,她念了也有二十多年了。
夫君秉性风流旧爱未去新欢又来,婆母刻薄挑剔十数年不变至死方休,她唯有念经。忍着这美姬爱妾一个接着一个,庶子庶女生完又生,一直熬到婆母死了,夫君年岁渐大,开始养身修性。
她这半生,就是这么念着经文过来的。笃信佛法常年礼佛已成了她的保护色和维护尊严必要段,久而久之,她都差点忘记了她年少是从来未拜过佛的,一次都没有。
杨夫人盯着佛像,她想起孙氏,她的亲妹妹那至今仍如少女一样倔强开朗犹带的几分真的性子。
她讥诮一笑。
那样的性子,许多年前,她也有过。未出阁前,她原是个极刚硬要强的娘子,和她妹妹是那般地相像。
只可惜了,亲生的姐妹,截然不同的命运,二十年后竟成了完全迥异的性子。
真好啊,那样的真性子,必然公婆宽容,且夫婿疼宠多年如一日,没有一点的烦心事,才能保持下来的。
不似她。
杨夫人思及此,眉目间不禁现出了一抹恨懑之色,极深刻,以致白皙秀丽的面庞看着竟有几分狠狞。
孙氏的命运,本该是她的!
若非她有一双偏心眼至极的父母!
杨夫人刚强精明,孙氏活泼娇憨,父母打就更疼爱妹妹。如此倒也罢,她妹妹待她也很亲近,她心里虽有些疙瘩,但姐妹关系倒算不错。
直到姐妹渐大,已长到花信许嫁之龄。
杨夫人是个有成算的,早早,她就开始给自己物色起合适的人家和夫婿。
反复比较,最后东阳君府的嫡长公子韩伯齐脱颖而出。
东阳君府有爵有位,家赀万贯,人口简单,又家风清正,韩夫人待人宽和温厚,是个最好不过的婆母,而韩伯齐矜贵清隽,君子端方。
杨夫人是武信君嫡长女,又与韩伯齐恰是门当户对,这真是一门最最好的不过的亲事了。
杨夫人为了这么亲事费尽了心思。
韩家这般好的去处,盯上的人自然非常之多。在这里头,杨夫人不管家世还是相貌都不是最出色的。
她使出了水磨的功夫,一点点刷韩夫人的好感,想尽方法淘汰对,才最终让韩夫人对孙氏女十分满意,屡赞孙家教女有方,双方又门庭合适,睃视一圈后,认为当是最适配的女媳人选。
两家已开始接触亲事了,谁知这时,变故陡生。
王都襄平侯府杨氏前来提亲。
杨家和孙家也算故交,孙氏女美名,杨家也有耳闻,仔细打听过后,遂遣了媒者携礼至武信提亲。
很不幸的,这个被提亲的人正是杨夫人。
她是嫡长女,和杨膺年龄也更适配,提的自然是她。
父亲大喜,杨家门第比她家略高,且当时已有杨氏女被选中为公子忌夫人的传闻。
公子忌乃王上最喜爱的公子,登位大热人选。
孙父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答应以后,至于东阳的亲事——不是还有幼女吗?
幼女倔强较真,活泼灿漫的性子,韩氏这种家风清正人口简单的人家,是正正合适。
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当然,这个皆大欢喜里并不包括杨夫人。她费了几年功夫,眼见即将成功,可就是因为父亲趋利杨家,又偏心胞妹,眼睁睁功败垂成。
本来,还很有会回斡的,毕竟杨氏没见过孙氏女,未必介意娶幼女。
她哭,跪求父母,可父亲怕坏事不改心志,且也认为长女更适合去杨家,这样正好。母亲犹豫和父亲商量后,改来劝她。
母亲告诉她,已收了杨氏的礼,并交换信物了,亲事已算成。
更让她绝望的是,韩夫人对妹妹同样具有好感,对于孙家的提议,韩夫人非但没有婉拒,反听得她定亲后,遗憾一番,便欣然应允。
杨夫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妹妹夺走她筹谋几年的东西,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甚至在婚后,她妹妹都因为自己打下的底子,和婆母处得非常好。
夫婿又宠爱,她过得竟和闺女时无甚分别。
好不容易生出了儿子,病恹恹的,韩伯齐竟也不纳妾再生,就守着她一个人过。
反观杨夫人,二十余年如一日的苦苦煎熬,利刀子钝刀子齐齐割肉,她越痛,就越恨,恨刻薄的婆母,恨风流的夫婿,最最恨的就是偏心偏到咯吱窝的父母,还有那个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却占尽好处的妹妹!
这种苦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以至于后来,父亲战死后娘家败落,杨夫人表面黯然,心里却有不出的痛快。
二十多年了,不顺的生活和越积越深的怨恨,早已将人的心灵扭曲。
滴滴答答的雨声,檀香袅袅,杨夫人仰脸,看着菩萨慈悲不变的面容。
佛家因果报应,疏而不漏。
可这都是假的。
她曾苦苦祈求过佛陀,可惜从没得到一丝她想要的过,既然如此,她就只能自己动咯!
杨夫人那张素日佛性端庄的秀丽面庞一片厉色,侍女声响已远去,她从袖中取出那卷信帛,打开细看。
仔细看过一遍,她阖上,吩咐乳母:“让他回去,先歇一日,明日再来。”
雨停了,檐角瓦当积水滴下,落在太平缸,“滴答”一声。
夜渐渐深了,街上人声车声慢慢消却,黑黢黢的青石巷一片寂静。
暴雨驱散炎意,夜色渐沉,风拂过,两臂有些凉。
韩菀披了一件玄色的薄绫斗篷,长发仅用一支乌木簪束起,她静静看着长巷的尽头。
半个时辰之前,她得到了长宁街新岗哨传回的讯报,发现李翳踪迹。
她立即动身,来到这处最接近襄平侯府的暗岗之一。
从这处往过去,长巷尽头高墙黑檐,两级台阶,一个角门隐没在房舍的阴影中。
她静静看着。
她已站了有两刻钟。
风吹过,青丝拂动,她一动不动。
并没有过太久,身后穆寒微侧侧头,给她做了一个势,有人来了。
一会,“哗啦啦”的铁链拖动声音,对方刻意放轻,但在寂静的夜里仍颇明显。
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闪了出来。
此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只那步履身形,只怕是化了灰,在场所有人都不会认错。
月光微微,洒在寂静幽暗的长巷内,门后的人抱拳告别,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浓眉毛高颧骨,和田荭那张肖像有八成相似。
斗笠人也抱了抱拳,转身离去,月光下,一双锐利阴翳的眼眸一闪而过。
韩菀一直一瞬不瞬盯着,即使她有很多的心理准备,即使她得到报讯那一刻已得到答案,但在乍看清那一瞬,她还是四肢一阵冰凉。
数九寒冬般的凉意从后脊一窜而上,她浑身发寒。偏这一瞬心头热血上涌,直冲而上,脸面一片潮热。
冰火两重天的夹击,她头脑一片晕眩。
真晕眩,毒伤之后,她元气大损还在调养期间,身体很虚,这么一冲,登时眼前发黑,僵立不动直至李翳离开,她身躯立时晃了晃。
穆寒立即扶住她,“主子?”
韩菀站在脚凳上,他一脚踩实脚凳一边护着韩菀,她一动,他立时就察觉了,反将她扶住,目露焦色。
韩菀摇了摇头,“回去。”
她抚额,闭目不语。
穆寒立即背起她,吩咐一声,众人迅速折返韩府。
穆寒抱着韩菀落地,飞快冲进内室,将她置于榻上。
“主子,您如何了?”
见韩菀睁开眼睛,脸色比刚好好了一些,他心稍松了松:“虽只我们总算已是查到,不再敌暗我明,”
单膝跪在榻前,一还扶着她的后背,笨拙宽慰,焦灼难掩,一下子就失去了素日的平静稳肃。
这就是穆寒。
她一直以来认识的穆寒。
其实她对他的了解,也基本都是这辈子回来之后的。
即使全因一个特殊缘故才开始,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她心里也确实有了不一样的位置。
韩菀倚在他的臂弯。
她发现自己是想倚的,于是也放任自己倚下去,并未曾挪到大引枕上去。
她枕着穆寒上臂,微蹙眉心半闭眼睛,阿亚已飞奔至庖厨命倒了药来,匆匆捧着药碗飞奔而回。
穆寒接过药碗,心以漆盏就她唇,韩菀皱眉喝了药,候了一会,他心翼翼将她放下。
“主子,可要叫医士?”
韩菀摇了摇头。
路上缓了一路,她已把事实消化了。
服了药,缓了约有一盏茶,心悸和颅内跳痛的感觉便轻下来了,又躺了好一阵,韩菀感觉差不多了,她坐起身:“走,我们去正院。”
排除了身体原因,她没事。
韩菀抿唇,事到如今,已到了非让母亲知晓不可的地步了。
作者有话要: 其他的明天,别急哈宝宝们,本来还想写一截的,但时间赶不及,明天哈!明天咱们加更哒!(*^^*)
比心心明天见啦!!(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