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A+A-

    初秋的月光已染了二分霜色,银白皎洁,自半敞的窗牖投入室内。

    夜凉如水,韩菀抱膝坐在槛窗前的榻级上,仰看明净夜空。

    穆寒在这个凉夜里,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去年九月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我,有阿爹阿娘,也有琮儿,”

    太过匪夷所思,就当是一场梦吧。时人笃信鬼神,越底层出身越尤甚,但很稀奇的,穆寒却没那么相信。大约是他经历过太多苦难,早已知祈求上苍无用罢。

    夜风有些凉,韩菀侧头看穆寒一眼:“还有你,”她垂下眼睑,“只这个却不是什么好梦。”

    明明没有变化,语气依旧低轻柔软,只她垂眸的一瞬间,穆寒却感觉她浑身被一种低沉悲伤笼罩。

    “梦里一开始,和前事一模一样,爹爹遇匪逝世,临终叮嘱我带着阿娘二郎,往郇都相投姨母和表兄。我依言去了,和阿娘一起住进侯府后宅,”

    穆寒心一紧,韩菀却一恸,她低低问:“你是不是想问二郎?二郎,二郎已经没了,”

    哪怕韩琮现好好的,提起此事,她心尖依旧一拧。那种遗忘已久的锥心之痛瞬间被忆起,韩菀深吸一口气,才缓和了它。

    她轻声:“是在阿爹下葬的第二次夜里,仆妇疲乏疏忽,二郎突发高热,至天明不治。”

    穆寒浑身一震,蓦侧头看她。

    他记得,主君下葬第二日,二郎君确实突发高热。据闻是仆妇疏忽未能察觉,好在夜半女郎挂心,去了二郎君房内察看,这才及时发现。

    二郎君身体弱,稍有风吹草动即可酝成致命危,彼时又逢父丧大恸疲极,据瞿医士,很险,幸亏发现不晚。

    只穆寒进郦阳居久了,却曾听,当晚韩菀突然惊醒,深秋的夜里,她连斗篷都没顾得上披,就这么散发赤足冲出门,沿着廊道一路飞奔至二郎君房中。

    穆寒意识到些什么,他怔怔看着韩菀,明月皎洁,她微垂眼睫,白皙的面庞在月光下,朦胧又脆弱。

    “二郎没了,叔父并族人逼上门来,我和阿娘伤恸愤慨,连夜收拾行囊,北上郇都。”

    连男丁都没了,孤女寡母,自然是住进襄平侯府的。

    “那个时候,外事俱托于曹邑宰之,每旬都会将账目和重要卷宗送进府中。只我旧年曾听阿爹过一二,渐渐我发现有些不对,但可惜,那时为时已晚,”

    韩菀慢慢地,将她前世经历过的事情一一出。包括弟逝,北上,进侯府,发现不对,与曹邑宰苦斗,再到后来,杨夫人主持备婚,她与母亲回乡告祭父弟,在浩渺郇河之上,发生的那场“沉舟”事故。

    她被囚禁长达一月有余,在她感到孤寂绝望之际,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

    “李翳告诉我,灵堂已设,连阿娘都以为我身死了,竟有还一个人寻来救我。”

    寂静的夜里,穆寒不知不觉,呼吸屏住,他双拳已经紧紧攒了起来。她时很平静,只一切都那么详细真实,真实到他有一种感觉,这就是真的。

    他无法想象,她竟经历过她口中所叙的一切,这让人窒息噩梦般的一切,“是谁?”

    他喃喃,不知不觉竟问出了声,嗓音有些哑,这时穆寒心中莫名有一种预感。

    韩菀侧头来,仰脸看着他,那双晶莹眼眸中蕴着水光,眨了眨,无声滑下来,她抬抹去了。

    凝视他,半晌,“他叫穆寒。”

    穆寒浑身一震。

    韩菀深深吸了一口气,垂眸,她哑声:“来,是我的不好,二郎没了,我伤心难过,竟不知曹邑宰私下作为,”

    韩父的一干亲卫,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送走了。只没多久,他却伤痕累累追上北去的车队,一直到追上她的车驾,那口气才泄去,再次栽倒在她的辎车朱轮下。

    她抬眼看他。

    很清晰看见他瞳仁骤一缩,穆寒呼吸急促,他蓦想起韩菀乘车急赶百里追上被押解往郡城的他的旧事。

    他至今依旧清晰记得,她一步一步向他行来,亲自俯身,扶起正跪地见礼的他。

    那婉转女声如同天籁。

    “我来迟了。”

    穆寒呼吸急促了起来。

    耳边韩菀还在静静着,她逃出木屋后坠入河中,是那个穆寒不顾一切跳下几番力挽狂澜,只可惜,韩菀还是弥难了。

    那个“他”负伤急追百里,与李翳同归于尽,血泪流尽,抱着她跌跌撞撞走在出山的路上。

    穆寒张了张嘴,他不出话来,明明一切都那么匪夷所思,可偏偏,韩菀对他一切的行为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没有别人,由此至终都只有你。”

    韩菀轻声着。

    穆寒一震蓦抬头,她正静静凝视他,忽轻快一笑:“不过你得对,你不是他。”

    她这句话,瞬间打散连混乱中的穆寒本人都能没察觉的某处凝晦,不过作用却是极明显的,他心一颤。

    “之前是我魔怔了,是我的不好,我总分不清梦里和现实。”

    “我省过来了。”

    “你是你,他是他。”

    “这段时日,我也不再做那梦了。”

    “前头那段时间,我就想着,我得先认清楚了,我是不是真心悦于你?如果是,我再告诉你。”

    答案是什么呢?

    她今夜的行为与此刻皎如月色的眸光已明一切。

    韩菀讲述了许多许多,包括她的前世以及她的心声,将一切敞开坦诚过后,最后,她给穆寒道了歉,为她之前的过分急切和强势。

    “是我的不好。”

    想起那个犹待春寒的夜里,他那被井水浇透的冰凉身躯,胁于生命的危都未曾让他动容过半分,那一刻,他却是战栗的。

    “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了。”

    她的道歉是那样的真诚,穆寒却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他从不觉她做的哪一桩事是不对的,哪怕再为难,他亦甘之如饴。

    她没有不对,不需要向他道歉的。

    韩菀轻轻一笑,她感到很窝心,这就是她的穆寒,这个无怨无悔的男人,教她如何能不爱他?

    韩菀慢慢支起身体,她侧头,看着他的眼睛,呢喃:“我欢喜的就是你。”

    她俯身上前,轻轻在他额心印下一个吻。

    灼热的温度,柔软的触感,很轻很轻,虔诚地印下了一个吻,仿佛印在他的心坎上似的。

    能清晰感觉到她对他的珍重。

    穆寒方寸大乱,急促的呼吸仿佛喘息,今夜接受的讯息实在太多太大太突然,多到他素来清醒理智的头脑一片混乱,浆糊似的。

    穆寒胸膛剧烈起伏着,下意识一偏头,避开她的轻吻。

    他哑声:“主子,”

    这是不对的。

    穆寒不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心神大动不外如是。

    他感觉得到,她欢喜他,是真的。她眼睛看他,已不再像看另一个人。

    她那双美丽眼眸里的点漆瞳仁,清晰地倒映着的他。

    可他一直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两人经已回到各自的轨道上去。

    韩菀微笑温柔,他却一句话不出来。

    他心乱如麻,又生怕她趁势进攻,心头防线正因她坦白的前世而大受震动,一时之间,他惶恐自己抵挡不住。

    却不想,韩菀却没有继续。

    她没逼他,完以后,柔声夜了,让他回去休息吧,只仰脸看他匆忙退了出去。

    曾经的她对他过于急切强硬,欠缺了一份尊重,她已醒悟过来,她不逼他,她会给时间他先把事情消化。

    坦诚之后,韩菀身心舒畅,一夜好眠无梦到天明。

    而穆寒却恰恰相反,一夜都没能阖眼。

    “没有别人,由此至终都只有你。”

    “不过你得对,你不是他。”

    “我欢喜的就是你。”

    他捂住双目,紧紧闭上眼睛。

    翌日晨起,他眸中泛起的血丝让迎面而来的阿亚都惊了一下,“诶你这是怎么了?”

    穆寒匆匆敷衍过去。

    进入东厢书房,初秋的井水已带晨露,沁凉沁凉,他俯身其中,良久,才觉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站了许久,不愿想也不敢想,强迫自己转移心绪,重新束发更衣,刚放在腰带环扣上,却忽闻一声琴弦拨动的脆鸣。

    铮铮淙淙,琴声清越,流水行云。

    是韩菀。

    曦光初露的清晨,她梳洗过后,余光望见寝室尽头的琴案,捧琴而出,焚香净,跪坐在廊榭前的敞台上弹奏起梧桐古琴。

    曲调大气昂扬,琴声优美流畅,轻快激昂盘旋向上,正是她曾经给他唱过的那曲东问。

    她击缶高歌,他拔剑而舞,酒意微醺之际,她捧着他的脸告诉他,渔舟唱晚,划船采菱,楚地的云梦大泽,鲁国的神山,燕国的长堑,她未来的计划里,都有他。

    控制不住,眸中泛起湿意,穆寒花费所有的自制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双足。

    他仰起头,许久,才将泪意湮回目中。

    很久,直至袅袅琴音散尽。

    “穆寒,怎这么久啊?”

    门“啪”一声,被人推开了,是阿亚,阿亚眨了眨眼睛,穆寒双目有一点可疑的红影。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方才主子弹琴。

    他们来主子身边这么久,韩菀就没弹过琴,原因无他,没这个时间和心情。

    可今天,忽然就有了。

    阿亚感觉有点不妙。

    他是知道韩菀和穆寒之间的纠缠的,早段之间见平静了,他还暗暗松了口气,真不是他不看好兄弟的感情,而是两者身份实有如天堑。

    顿了顿,阿亚最后了一句:“你要想清楚。”

    开弓没有回头箭。

    做什么决定之前,千万千万记得要先想清楚啊。

    穆寒抬眼,就在阿亚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声:“我知道。”

    阿亚松了口气,知道就好。

    好了,不这个了,“咱们快些准备吧,主子要出门了。”

    还有,明日就回城了,很是事情要准备。

    总号那边后日设宴,章程还得先送回去,好让府里准备,这事儿穆寒拿主意的。

    忙起来吧,让头脑和情绪先冷静下来再。

    确实很忙。

    不但是穆寒,韩菀也忙得很。

    为了韩琮,把回都的时间延后了一日,事情都压在一起变得很紧凑。

    带着韩琮在近山处打了一回猎,还野炊了一把,日暮尽兴而归,接着就是连夜收拾行装,翌日一大清早启程回郇都。

    将山麓郊野抛在身后,重新回到熙攘繁华的郇都城。休整一夜,翌日,韩菀在府中大宴席总号上下及郇都各分号的大管事们,以及韩渠。

    前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如今事情结束,很该宴酬一番。

    同时也是韩渠的送别宴。

    韩渠闻讯韩菀出事,连夜快马刚至郇都,后韩菀平安回归,又出了襄平侯府的事,他就一直留在总号帮忙。

    如今诸事毕,他要回去了。

    韩菀举杯:“此去又多时不见,切记好生保重,我们来日再见。”

    韩渠也人至中年,得开始注意不能太操劳了。

    韩渠笑着举杯,“谢主子记挂!”

    二人一饮而尽。

    接着他一拍身边的青年,笑道:“你留在主子身边,务必要尽心辅助,不得有误,可知晓了?”

    这是韩渠的长子韩充,能干可靠,由于韩仲丘和韩晔的事情,韩菀底下一时人见短,韩渠便提议将他这儿子调回来,韩菀欣然应允。

    韩充也快三旬的人,还在父亲拍孩子般拍脑门,有点不好意思,忙避开了,给韩菀敬酒,“谢主子,充必牢记。”

    韩菀微笑叫起,与他对饮一杯。

    接着就是陈孟允等人轮流敬韩渠,作为主角,韩渠最后被灌得酩酊大醉。

    人醉了,有些情绪就压不住,他最后痛哭了一场,痛骂襄平侯府狼子野心不干人事,又痛哭他的老主人,最后抹泪庆幸,幸好都过去了。

    众人心有戚戚然,是啊,前段时间的惊涛骇浪,如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幸好都过去了。

    韩充忙替父亲请罪,他爹失态了。

    韩菀笑笑:“无事,快些扶他回去罢。”

    她命穆寒取了披风,给韩渠披上,又替她将人扶回客院去。

    这些都是一心为了韩氏的人,她知道。

    “好了,你们尽兴,不必顾忌我。”

    韩菀酒量一般,微笑了几句,就退下休息了,让底下人自行尽兴,以免拘谨。

    当夜酒宴闹得很晚,大家基本都大醉而归。黯然过后,重新振作,俱狠狠醉上了一场。

    韩菀吩咐府卫和仆妇守着,客院都准备好了,热水膳食解酒汤,还有医士守着,将人好生安置下去。

    人声渐散,一轮弯月高悬,月色皎洁,星光如银。

    所有人都以为襄平侯府一事已经过去了。

    包括韩菀。

    但她很快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作者有话要:  很快啦,这次危结束之前就会达成双箭头啦哈哈哈,宝宝们别急哈!(*^^*)

    明天就是国庆+中秋长假了,宝宝们有没有很兴奋?我们整个办公室都蠢蠢欲动了哈哈哈哈

    爱你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无氧呼吸扔了个地雷

    绯雪扔了个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