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天边一线月牙隐去,夜很深。
冷风瑟瑟而过,檐下柳树在前后摇摆,投下半幅纷飞乱舞的暗影。
天很黑,库房密不透光,韩菀趔趄了一下,她及时扶住身边穆寒的。
穆寒感觉韩菀抓他的很用力,紧紧攒着,她神情未变,只寂静的空间里呼吸声却有些急促。
他反,握紧她的。
韩菀感受到了。
她仰脸:“你在我身边,我不怕。”
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有他紧紧追随,她不怕的。
一昼骤逢惊变,两夜未曾安眠,她声音有些哑,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却依旧晶莹,一瞬不瞬凝望着他。
穆寒喉头滚动。
他会一直在她身边的。
但他不出漂亮话,只“嗯”了一声。
韩菀冲他笑了笑,她侧身轻靠,他牢牢将她护在身前,松开按剑的,吹燃火折,点亮带来的烛台。
库房很大,也很黑,很厚的窗纱,为防珍贵木料褪色陈旧,窗牖内还再密密蒙上一层厚厚的绒布,掩上门,伸不见五指,连一丝天光都不透。
很黑。
韩菀借着里的一点火光,慢慢往里走。
这个库房真的很大,里外共五层,每一层都有十个隔间,每个隔间长宽都足有数十丈。
黄杨,紫檀,沉香,尚未雕琢的名贵木料。一排又一排的博古架,上面大大的宝箱宝匣。还有排列整齐的一行行樟木大箱,玉璧玉饰甚原玉,琉璃玛瑙珊瑚各色宝石,书简丝绢名贵笔墨纸砚及琴榻几案,金银珍宝,应有尽有数之不尽。
这都是父母打她生下来,就开始一点点给她拣选和收攒出来的嫁妆,攒十六年了,这里每一样都有经过爹娘的眼。
韩菀一路点燃几个烛台,厚绒布阻隔所有光线,朦胧昏暗的烛光照亮幽幽长道。
她走到了最后面,最后一层左侧的最后一个隔间,父亲意外前的置的最后一批嫁妆,都在这里了。
有数十个樟木大箱,但更多的,是床榻椅案等大大的起居家具,清一色紫檀和沉香木。
信国有能匠,雕琢巧夺天工,父亲将木料运至信国葵乡,请得此人雕制,历时十年,方全部完工。
偌大的隔间淡淡的名贵木料清香,烛光映照,深紫棕黄光润柔腻,各色各样的起居家具摆放整齐满满的,仅中间留下一条窄的通道。
韩菀举着烛台,睃视片刻,将看到的灯盏都点亮了,大隔间一层朦胧昏光,勉强算看得看清。
她抬头环视了半晌,穆寒已俯身开始检查翻看。
韩菀却摇摇头。
她带着穆寒,走到最里面。
这是一张极宽长的马蹄足紫檀嵌象牙彩绘漆木大床,长三丈宽二丈,象牙洁白檀木深紫,雕工镶嵌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加上档枋栏盖连桥木,似一间屋子似的,极尽精贵奢华。
韩父亲自绘图定制,足足废了三年时间,这床才打造完工的。
韩菀刚才点灯盏时已大致看过家具种类,她一眼就看见这张紫檀大床了。
她还记得时,父亲将她抱在膝上一起看画稿,父亲抚着她的发顶含笑,这是给我们菀儿的,阿爹已寻着了一个能匠,很快就能打好了云云。
的她仰头,很快是有多快啊?
父亲就笑,可能要三四年,不过不是一开始就做床,得先打其他最后才打这个,可能得七八十年呢。
他疼惜又叹,那时阿爹的菀儿都长大了,要嫁人咯。
的她就问,嫁人是到别人家里去吗?
阿爹点头。
韩菀不乐意了,抱着父亲的脖子大声,她不嫁人,她要一辈子留在家里。
阿爹开怀大笑,好好,不过这个呀,还得你阿娘答应才成。
于是她跳下父亲膝盖,蹬蹬蹬冲去找母亲,父亲含笑,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韩菀有些怔忪,一见到这床,尘封在时光中的记忆刹那就跳了出来。
一去经年,人事全非。
床打好了,父亲却不在了。
她也不打算外嫁了,真要一辈子留在家里了。
韩菀闭了闭眼,半晌收敛心绪,她睁开眼,提起裙摆,要爬上床去。
穆寒一接过烛台,另一扶她。
韩菀开始检查床栏上透雕莲花纹的纹路,她看的是头顶那块,孙氏大床暗格括那个大概位置。
把烛台凑上前,一点点触摸,没花多少时间,她很快就在母亲大床括左右的位置,摸到一处用力按会微微凹陷的隐蔽莲纹。
真找到了。
韩菀精神一振。
她侧头和穆寒对视一眼。
穆寒没有话,但从她的神色动作他已明白,他立即翻身,再取了两个灯盏来,同时侧耳留心倾听一会。
他把灯盏放在床板上,对韩菀点点头。
韩菀深吸一口气,扣动括。
“咯”一声轻响,枕下位置弹出一个暗格。
烛火明亮,清晰可见暗格有物,是两个紫檀匣子,一方一长,方的半尺见方,长的有约莫帛卷上下,另还有一个蜡封的竹筒。
韩菀立即将其取出,二匣都没有锁,她扳开铜扣,先将方的打开。
匣盖一启,只见匣内莹莹玉光,浅碧莹白,乍然生辉,这是一方印玺,竟有巴掌大!
无价宝玉雕琢而成的龙形印钮,五爪飞龙昂首盘踞,威猛矫健,映着莹莹烛火,那身姿神态竟似活一样。
乍一见,两人心跳漏了一拍,一瞬间,俱瞪大眼睛。
韩菀意识到这是什么,只是她不敢相信。
半晌,她慢慢伸出,将这方盘龙玉印执起,竟触生温,通体无一丝瑕疵。
她慢慢翻转。
玉印底部,四个纂体大字,“受命于天”。
韩菀当场一窒,有一瞬的目眩神晕,她僵住竟不出话来
这,这竟是传国玉玺,天子之印!!
“怎么会?”
这怎么来的?传国玉玺怎么会在她家?
好半晌,她都不出话来,片刻韩菀放下方匣,连忙去看长匣。
一打开,金银丝线织就的帛书卷轴,她飞快取出打开。
“予闻尊卑之殊,君臣至重。今有权臣申王窃辅助之阶,行罔上之逆,朝纲败坏,一敕一诏,皆非予之命,天子乎,傀儡也,哀哉。
“然狼子野心,每况愈上,予年渐长,谋大婚亲政,竟为逆王获悉,逆王欲弑君,就在近日!寡人恐难逃一劫,唯忧社稷朝纲,今血书一诏,传位于少皇叔杞王。
“诏下,新君即日登基,联鲁缙二国,但举王旗,讨逆歼贼,还复故都!!钦此。”
这竟是一卷传位血诏!!
鲜红玺鉴之下的落款,任迁。
如今在位的天子是个六岁孩童,这个任迁,谥号恭,正是三年前暴病崩殂的先天子。
韩菀余光瞥见,玉玺底下还压着一方帛笺,她呼了一口气,立即将血诏放下,抽出那帛笺。
跃入眼帘,是韩父熟悉的笔触,这是一张记录,上面字迹不多,只有寥寥数行。
丁酉年九月:遇牧伯,托以玺诏。
丙申年腊月:至燕北,遍寻不着,后悉杞王于前年八月已身死石乡。
乙未年四月:郇王不仁,断不可托以玺诏。
癸巳年正月:遍访诸国,唯闻信王英明有度,施政多仁于黎庶,待察之。
后面的,就没有了。
癸巳年即去年,当年六月,韩父遇袭身亡。
韩菀久久不出话。
万万没想到,韩父藏着的那些连心腹妻儿都不能透露的秘密,竟会是这个。
可这些,是怎么到了她父亲里的?
这个牧伯,他也姓姜,是先天子的堂伯父,为天子近臣,忠心耿耿护两代天子与那一朝勤王反挟君的申王周旋,连韩菀亦有所耳闻。
天子血诏玉玺交给他逃出不奇,可为何会落在韩父里?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须知二十余代人下来,她家和如今天子血脉早已颇远,是不亲近也没特殊联系的,否则,当初太子宜就该逃往王畿了。
韩菀心里乱糟糟的,还有一个竹筒,她赶紧开启了蜡封,里面是一卷匆匆写就的短信。
竟是韩父写给韩菀的一封信。
“吾儿阿菀:
吾儿聪颖,若儿看见此信时,想必父已不在人世,儿自节哀。
此玺诏,乃旧年有人之托,儿不必理会。
日后密密藏之,汝只当不知,切切不可示人。
吾有愧,听之任之,竟未曾先护荫妻儿。至如今,商号财资,唯当身外之物。
杨大郎,君子也,可托付以终身,唯求庇荫汝及母弟,余者,吾儿切莫不舍。”
很匆忙的一封信,连落款都没有,墨迹因折叠沾到空白信帛处,字迹都有些糊了,明显是没晾干就匆匆装封的。
韩菀怔怔看了几遍,慢慢抬起头,掠过床板上这些玉玺血诏及简录。
沉默半晌,她侧头问穆寒:“你知道些什么吗?”
穆寒就在她身边,韩菀看到的,他也全部看见了。
他迅速按捺震惊的情绪,回忆半晌:“我从未见主君与牧伯通过信,也未有联系拜访过。”
这两人最多就在宴席见过礼,很萍水相逢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那种关系。
“只不过,三年多快四年前,主君因商事去了一趟梁京,那时候,正好是先天子驾崩前一月。”
“当时,城里沸沸扬扬的,申王不知身搜捕什么人,王畿内外,甚至一度戒严。”
非常大的可能,申王搜的正是牧伯。天子血诏之事被发现了,申王立即搜捕携带玉玺潜逃的牧伯。
“这牧伯,后来也死了。”
犯下了一十七条大罪,被车裂而死,就在先天子驾崩的同一个月。
穆寒猜测,很可能是这个潜逃的关口,牧伯将玺诏托付给了韩伯齐。
虽不熟,但韩伯齐也是文王嫡脉。
韩菀姓姜,韩氏,名菀。
当然,以上只是穆寒推测。
至于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此等绝密,怕韩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前后具体,中间还发生过什么,不得而知。
韩菀现在距离全部真相,就差了这薄薄的一层了。
她深呼吸,垂眸思索片刻,又问了穆寒几句,半晌,她直起身,“我们出去,找罗平来!”
按照那张日期记录,韩父寻找杞王多时,先确定对方身死,之后又还有郇王信王什么的,这些事情,他总不能自己亲自做的。
穆寒回忆,他或许有执行过这类任务,但分辨不清,也没什么特殊指向能作出肯定判断。
他到底还太年轻。
韩菀立即想起另一个人,那就是罗平。
罗平世代韩氏亲卫,忠心耿耿,他跟随韩父数十年,若有什么绝密之事要办,那就非罗平不可。
低头看了眼里的玉玺血诏,韩菀想了想,没有带走,将其全部放回暗格内,再跳下床。
穆寒与她十分默契,立即撕下衣裳下摆扫床上脚印,而后捧回一捧灰,仔细地吹,将床板吹回原样。
带回郦阳居,远没有放在这里保险。弄好之后,韩菀趴在穆寒背上,二人立即离去。
一回来寝室,韩菀立即匆匆更衣,穆寒已火速去叫罗平。
罗平很快被叫来了。
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了,韩菀隐晦将事情了一遍,罗平瞪大眼睛,登时惊呼一声。
“主君,主君曾让我悄悄去过石乡,确定一个叫孟庆的故友生死,后来我还随着主君去祭奠过此人!!”
石乡,正是杞王身死地。
“还有,主君在去年和前年,曾多日与缙国黎云和陈国静陵君等人私下会面,我当时还以为,是稽候有异!”
“后来,还有张允”
韩菀道:“你别急,从一开始,细细与我听,但凡是你觉得有可能涉及的,都。”
“是!”
罗平坐下开始回忆,在他的讲述下,韩菀终于大致拼凑全部真相。
作者有话要: 二更还差个尾巴,很快就来哈宝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