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停了半天的雪重新下来,越下越大,搓棉扯絮一般铺天盖地,被呼啸狂风卷起,迎着人劈头盖脸兜头刮过来。
哪怕蒙着厚厚的面巾,呼吸也冰冻不畅,仿佛整个肺腑都被冻结了,眼前根本看不清路。
可前面那高大的黑色身影依旧疾冲在前,大黑马深一脚浅一脚奋力踏在又被大雪覆盖一层的道路,一人一马仿佛不知疲倦寒冷,拼了命往前狂奔。
霍玶与军侯嫪方对视一眼,两人只得咬牙狠狠一扬鞭,使尽吃奶的力气往前追去。
不是他们不焦急不尽力,实在前头那人冲得太快了。
前头那个不是别人,正是穆寒。
公羊夷并未曾怪罪他失态,反很体恤赞赏他悬心主子,穆寒请命前去,他也立即允了。
情况刻不容缓,眼下已顾不上封锁其他了,尽点二千护军,火速前往大雁山,务必要把赤蓟根和人都安全救回来。
穆寒心焦如焚,一路火速望东而去,这样的恶劣的天气,他们抵达大雁山只花了两天的时间。
大雁山下,茫茫大雪已覆盖一切,但一挑起积雪,亦然能见到底下倒伏的尸身以及斑斑的血迹。
前一批赶到的五百护军已把现场仔细察看过一遍,此地发生过一场大混战,有撕碎的军甲和尸首,但更多的却是乱匪的尸身。
什长驱马而至,望大雁山方向一指:“军侯已率人往那边追去了!!”
没有赤蓟根和己方太多尸首,那应是被乱匪俘获了,当时暴雪还未下来,军侯立即带人跟着车辙痕迹急追过去,这个队特地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援军指路的。
穆寒一刻不停,咬牙急追。
他不盼其他,只要他赶到时,她人平安就好!
心里悔恨极了,虽知去救公羊夷他并无选择,但他还是无比的悔恨怨怒自己。
他该是留在她身边的!
她这般娇弱纤纤,想必会很害怕的。
他恨极了此刻自己的无能为力。
山风呼呼,比平地更加凛冽,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沿着军侯一路留下的大标记,他们在傍晚追上那波乱匪。
雪停了,天空出现一片久违的湛蓝,夕阳余晖暗哑,白的雪,黑的石树枝丫,狂风呼啸,淡淡带着暗褐的的不详红色投在巍巍山梁上,一片血色残红。
乱匪人很多,足有二三千,因着朝廷大规模平乱,这些凌乱股的匪患都空前团结在一起,团团向外,护着后方数十辆大车。
只见车,不见人,车上仍能看见砍削以及血迹喷溅的痕迹。
领头是一个独眼长发的魁梧匪首,提一把九环大刀,拄在身前,仰天哈哈大笑:“人啊,都杀光了啊!”
“男的大卸八块,领头那女的倒是细皮嫩肉,可惜不禁用,老子几个一人没用上两回,她就受不住了。”
“晦气!老子把她扒干净扔到崖下喂狼了,你要想捡,绕下去瞅瞅还能不能捡到两三块!!哈哈哈哈哈哈”
一众乱匪,哄堂大笑,这里是山,他们走惯山路,后面探明就是去路,一过一堵,这些吃好喝好的兵甲怎能追得上他们?
“是啊,那娘皮真白真嫩,我们啊”
穆寒双目瞬间血红,戾喝一声,一踏马鞍疾冲而去,他竟不用落地,直接略过宽大十丈的巨大鸿沟,一踏最前头一匪头顶,似鹰隼般瞬间掠至。
两个呼吸间,他人竟已掠至那独目匪首面前,后者大惊失色,猖狂笑声戛然而止,立即反提刀,然“锵”一声长剑出鞘的的嗡鸣,一柄寒芒闪动的长剑已架在他的咽喉。
穆寒双目赤红似血,两三下格挡住对方的反攻,一把提起他的衣领,疾冲而起,迅速掠至那数十辆马车跟前,一刀劈开车门。
后方已喊杀声连天,霍玶嫪方趁势发动进攻,阿亚等为却是直接疾冲往后的。
穆寒已连劈十数辆马车的车门,全部都是满满当当的货物,未曾坐人,一架接着一架,这数十辆大车,竟如同这匪首所言一般,没一个人在!
他愤懑绝望,双目似血染,提着匪首衣领戾喝:“人呢?人何在?!!!”
穆寒似欲噬人一般的,那匪首却哈哈大笑,此人委实悍然,一交已知自己绝非对方对,却丁点不畏死,大笑一只独目狠厉看向对方。
“死了!!”
“老子弄死的!那娘皮真不耐弄,没几回就咽了气,晦气!!”
穆寒暴喝一声,直接一踢地上那把九环大刀,一抄,重重一劈。
血花飞溅,喷涌而出,猖狂笑声戛然而止,这独目匪首被由上而下当场劈开两半。
心血翻滚,穆寒直接喷出一口鲜血。
但其实,一切只是这个匪首在胡编杜撰。
韩菀无事。
虽险,她却未曾落到乱匪中。
韩菀已率人押着二十一车赤蓟根,绕过大雁山,重新回到驿道上去了。
滴水成冰的天下,数百人连同马气喘吁吁,皆跑出一头一身的热汗。
有兵士直接栽倒在厚厚的的积雪上,“总算绕过来了,吓死老子了”
到三日前,韩菀率着那五百近卫加军士,一路疾行,在大雁山东麓总算接到了罗启一行。
双方碰头以后,也不耽搁,押着大车立即掉头,沿原路以最快速度折返。
谁知绕至大雁山西麓,却陡生了变故。
当时,他们正沿着云邑眭郡一带调入物资所开出的路行进。云邑眭郡是接到郇王诏令后紧急的调集物资,堪堪赶上第三批,也就十数天前的事。
虽时间不长,但实在风大雪大,这好不容易开出来的路已被雪重新掩埋一半,虽韩菀来时粗粗通了通,但行车委实很不容易。
就在他们艰难绕过山麓,总算望见路况较好的平原时,可不等他们高兴,却突兀与从北边醮山流窜过来的大股乱匪正面遭遇了。
韩菀立即发现不对。
远远地平线,莽莽雪原突然攒动了起来,她一惊:“那是什么?”
是乱匪。
大股的乱匪,正远远迎面而来。
茫茫雪原,白蒙蒙一片,视野十分开阔,不但韩菀他们发现了乱匪,乱匪也第一时间发现了前方的车队。
隐约能望见熟悉的褐青甲衣的色泽,这是遇见了给西北运送物资的地方车队?
这车队不大,他们正好能吃得下,这群骤不及防间夺路逃窜的乱匪大喜过望。
乱匪熟悉西北,在暴雪严寒中求生多时,行进速度瞬间提升,比这边的护军要快多了。
双方距离在一点一点缩,一场正面遭遇的混战只怕就在眼前。
对方人数数倍于他们,又有地势之利,若真被成功包围,只怕凶多吉少。
韩菀当立断:“药材车全部推到后面,后军转前军,赤蓟根先走,快!!”
“把第五辆车推过来,走最后!!”
“快!!”
队伍迅速调整好位置,速度往后狂奔,又冲回山麓。在山中疾走,负责断后的不断往驿道中央拨雪,尽可能地减缓追兵速度。
可这只能拖延,最后,乱匪还是追上了。
韩菀下令,药材车先走,不要回头不许停顿,火速向前。
而另一股则带着其他大车,稍稍拖延,引着乱匪不断疾走。最后短兵相接,不等乱匪冲上合围成功,韩菀下令,弃车遁走。
临行前,她命罗承劈开最后一辆大车的车门,一个大匣掉落在地,金灿灿的珠子登时洒满一地。
罗启有成算,他并没有光就押运着那二十一辆赤蓟根就直接回来,而是让定阴的管事帮忙搜罗了其他的物质,粮食烈酒皮毛松炭等足足装了数十辆大车,最后还有财物,一车的明珠金银。
赤蓟根混在一起不打眼,不管是陈国关还是缙国关都好过,等入了西北,万一遇什么也可能会派上用场。
韩菀一路溜着乱匪,这等天气路况,不管是哪一边很不容易,后者追足数十里路也实在够呛的,一下子得了这数十辆的大车,尤其最后这一辆,金子明晃晃洒了一地耀花人眼,匪徒们扑上其他大车,打开一看全都是上等皮货酒囊以及粮食。
那匪首冲上第一辆车,打开一看,满满箱匣堆到车厢顶部,打开一看,灿灿的金珠金锭,满满的上等浦珠,还有其他珍宝什物,都是,一整车珠光宝气。
那独眼匪首登时大喜过望,哪里还有心思去追跑掉的人?
有了钱,他还待什么灾区?亡什么命?可以直接离开郇国了啊,哪个地方他待不得?
有钱有人,不得还能投个贵人,弄个大人来当当!
于是,韩菀险险甩脱了身后这一大股的乱匪,她也不敢停,只下令全速绕行。
他们并不知后面又来了一大波的乱匪,前后相遇为了抢夺大车展开一场厮杀大混战,还引发了误会。因着怕乱匪缓过气又还要追,他们一路火速疾行,生生把脚下这条大雁山支脉绕了一遍。
三日后,这才重新拐回驿道上。
走了不远,被哨兵发现痕迹,留下在那混战场地的兵忙赶上来,“太师大人尽点二千护军前来接应!”
其中一个,是韩氏的府卫,见得韩菀,登时大喜,忙道:“主子!”
“穆卫率人遁迹往大雁山去了!”
韩菀讶异回头。
穆寒这边情况却并不好。
那独眼匪首的话,她不肯信。
与乱匪大战一场,最终护军得胜,他与罗平等人立即擒住活口,严刑拷问。
最终拷问一个消息,匪首的是假话,这些大车他们是从山下镇抢的,那为首不知是男是女,反正混战一场,死了不少人。
这大雁山里头,还有着不少有人的村镇。
这些村镇都是存粮比较多的,不愿意离开家,更不愿意将粮食缴公再分薄粥过活,于是把粮食藏起,死活不愿离去,又或者被劝走后又悄悄折返。
杨于淳下令将人都集中在一起,是方便取暖和救赈,既然这些人不愿意,那也就没有勉强。当然,他也没那么多的人去勉强。只得将匪患日益猖獗情况明了,并告示随时前可往就近的集中县庄。
这匪徒的镇就是其中一个,是山中的一个镇甸,穆寒霍玶率人火速赶至,这才发现,镇已被人屠镇了。
那头目哈哈大笑,鲜血从额头淌下来,流进他的眼睛,他笑得一脸狰狞猖狂:“都死了,不管是男是女外人内人,统统都杀光了!!”
门翻桌倒,鲜血飞溅,皑皑白雪下,一具一具若隐若现的尸首,还真有身穿朝廷护军布甲的,在镇甸东头,镇里的人腾出屋子安置,可现在已经都死光了。
可以看得出来,现场有过一场剧烈的混战,匪首兵甲尸体凌乱倒伏,被雪盖着,冰冻一地。
穆寒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忘记当时那场面,瞬间浑身血液冲上后脑,头脑嗡嗡的,他控制不住浑身战抖,僵硬站立片刻,蓦狂奔冲了进去。
绝望,希望,然后再次绝望,大恸大悲,他整个人被碾进了地狱,心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痛得出不了声。
穆寒扒开积雪,一具一具却翻尸首。
那些尸体冻得硬邦邦,他翻得都烂了,却不知疼痛也不知疲倦,但凡看见有堆叠的,他都不厌其烦扑过去翻开。
翻了一个院子,又接着翻另一个院子,霍玶焦头烂额的还有赤蓟根,见他这样不是办法,劝了两句,穆寒仿佛没听见,他伸去拉,穆寒霍地回头。
霍玶骇住了,穆寒一双眼睛赤红色,仿若噬人。他赶紧松开,举起,退后。
有一种感觉,他再阻止,对方会杀了他。
穆寒回头继续挖,天色慢慢擦黑,渐渐有些看不见了,他扒开最后一个堆叠在一起的人,还是陌生的面孔。
一双冻得紫红泛黑,破损的血迹凝固,他不知疼痛也不知疲倦,跪下地上再扫开另一堆雪。
绝望,悲怆,他的菀儿。
“菀儿,菀儿,”
你应应我,你应应我,好不好?求你了
眼泪顺着干涸的眼眶淌下,赤赤生疼,眼前一片朦胧,寒风呜呜号啸,雪粒子噼里啪啦兜头而下,老天在与他一起落泪。
钝钝的疼痛仿佛要将肺腑撕开,他跪在地上,捂着脸,泪水滚滚而下。
“菀儿,菀儿,”
“穆寒!!”
风雪咆哮中,仿佛听见了韩菀的声音。
自遥远处传来,似是幻觉。
可很快,却逼近了,有嘚嘚的马蹄声,穆寒怔了片刻,霍地回头。
如果眼前是幻觉,他希望是一辈子。
深紫色的貂皮骑服,黑狐皮大氅被凛冽寒风吹得猎猎,那熟悉的纤细身影跨着她的褐色大马,正分开漫天风雪飞奔而来。
天地在这一瞬失去颜色,他瞳仁中唯有这寒夜踏雪而来的一人一骑。
作者有话要: 摸摸穆寒,吓坏他了,两崽都不容易啊啊!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二更马上就来了哈,等会估计会放围脖半截图,有兴趣的宝宝可以去瞅瞅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