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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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伯齐重生1

    冬日里长途跋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风雪在咆哮,野地积雪有膝盖深浅,平日里宽敞熙攘的周道上一片黑褐色的白,人马践踏而过,积雪被踩成了冰晶,凹凸不平冰冻湿滑。

    马铃声都仿佛凝固住了,车轮和马蹄捆上草绳,车队艰难往前移动。

    这是一个很大的车队,人马过百,十数辆大车,配刀府卫矫健跨马前行,牢牢护着最中间的一辆双辕驷驾大车。

    车门紧闭,两层厚厚的车帘覆盖着,一丝丝冷风依旧不断从罅隙中窜进来,被放置在车厢中央的偌大黄铜炭炉阻隔住。黄铜炭炉之后,是一张紫檀坐榻,榻上侧卧了一清隽儒雅的中年男子。

    三旬许年纪,身上盖了一张纯白狐皮,正阖目沉睡,他昨夜深思未能安寝,不知不觉盹寐过去,里简牍啪掉落在地。

    贴身亲卫悄悄入内,捡起简牍,给他盖上毛毯,吹熄了烛火,轻轻脚退了出去。

    车厢静谧,车厢外呜呜风雪咆哮天地,不知过了多久,蓦大车一刹,膘马骤躁动长声嘶鸣。

    却是马蹄打滑,陷入冰坑,亲卫眼疾快,提着马缰一扯,及时控住歪侧的马身。

    车厢内骤一顿,香炉咕噜噜翻侧“啪”掉在地上,韩伯齐蓦惊醒。

    他睁眼怔怔半晌,蓦坐起身。

    片刻,喊一声:“罗平!”

    狐毯掀起,赤足落地,一把撩起厚重车帘推开窗格。

    树木凋零,虬枝墨枯,在风雪中索索抖动,入目一片茫茫的白。

    车门被拉开,罗平撩帘入内,“主君?”

    “风雪严寒,请主子保重!”

    一件深紫色的貂皮斗篷披在他的身上,罗平焦急的声音,他伸出来,忙半掩住被寒风猎猎吹起的厚绒车帘。

    冰雪沁寒,扑面而来。

    韩伯齐慢慢转身,环视似曾相识的昏暗车厢,还有罗平年轻了许多的面庞。

    “罗平,今日初几了?”

    “主君,今儿是初六。”

    罗平掩上车窗,阻隔寒风,又俯身去点黄铜雁鱼灯里头的蜡烛,“大约后天,就能到随国了。”

    乙未年冬,韩伯齐借鲁掩饰,北访随国。

    一瞬浑身血液上涌,韩伯齐闭了闭目。

    半晌,他睁眼:“掉头!”

    “回东阳。”

    春回大地的时候,韩伯齐赶回了东阳。

    草嫩叶发芽抽条,早春的山麓绿意点点,大江淙淙流水声,马蹄踏翻了泥泞土地,正往远远尽头的那座巍峨府邸疾奔而去。

    早春雪融,很冷,只韩伯齐却舍弃了马车,打马顶着沁骨寒风往家里急赶,只为早一些看见妻儿。

    离得远远,一抹鹅黄色的熟悉身影,辎车停在府门前,窈窕少女正伸出,微提裙摆,被侍女轻扶下车。

    闻得马蹄声,少女骤回过头来,眼睛瞬间瞪大了,又惊又喜,一转身就往这边冲过来。

    方才无懈可击的优雅贵女形象就不见了,眉眼活泼又灵动,一张灿烂的大大笑脸,“阿爹!!”

    韩菀飞奔过来,韩伯齐一见她不禁就笑,急忙翻身下马,接住他飞扑而上的闺女。

    “阿爹,你回来了啊!”

    “怎不送信告诉我们呀?爹爹不去鲁国了吗?”

    父亲突然回家,韩菀又惊又喜心花怒放,搂着父亲胳膊撒娇,喋喋不休,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韩伯齐眼睛有些湿润,他勉力忍下了,“嗯,不去鲁国了。”

    低头看,女儿白皙娇俏的粉嫩面庞,眉眼弯弯,黑白分明的杏眸点漆灵动,此时的韩菀,还未曾有饱经惊险风雨的内敛沉静,唇畔的也非那抹从容淡定得恰到好处的微笑。

    一张灿漫娇俏的笑颜,眼神明媚无忧虑,映着早春的暖阳,仿佛整张脸会发亮。

    十四岁,他心爱的女儿。

    韩伯齐徐徐吐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微笑柔声:“阿爹回得急些,没写信,你在家乖不乖?有没有听阿娘的话?”

    韩菀瘪了瘪嘴,拖长调子:“有啊,我有!真的啦啊阿爹我长大了,你别摸我的头!”

    气鼓鼓拨开父亲的,韩伯齐轻笑,一大一,一高一矮,午后斜阳拉出长长的身影,父女俩牵着,往府邸大门行去。

    主君回来了,沉寂了一冬的府邸因为男主人的回归热闹起来。

    沿途不断有喜笑颜开的府卫仆妇问安,早有门房飞奔回禀,孙氏急忙趿上绣鞋迎了出去。

    踏进正院,正好看见跨门槛立在台阶的孙氏。

    孙氏刚哄了儿子午睡,一身淡紫色的居家裙袄,鬓边仅斜簪着一支白玉钗,都没顾得上梳妆打扮换身衣裳,只她笑着,欢喜暖意仿佛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韩伯齐定定看着妻子,良久,轻声:“我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

    与妻儿相聚数日,贪婪看着他们欢喜的笑脸,夜深,叮嘱妻子先歇,他折回前院书房。

    孙氏有些担心,问他何事?

    他这突然回来的。

    韩伯齐笑,“无事。”

    替她卸了钗环,将她按在床上盖上锦被,柔声:“能有什么事?快睡吧,别担心。”

    待妻子睡下,韩伯齐坐了一会,轻轻吹熄灯火,站起身,往前院行去。

    早春中州的月光犹带几分雪色,霜影露浓,庭院静悄悄的。

    韩伯齐沿着庑廊穿过仪门,自角门而入,落座在檀木大书案上,一灯如豆,他倚着凭几,静静盯着跳跃的灯火。

    是的,无事了,他不会再让妻儿担心害怕,受尽颠沛流离和危及生命的苦楚。

    上一辈子,韩伯齐遇害身亡后,一直跟在妻子儿女身边,看着她们孤苦伶仃饱经风雨和危险,到最后相投信国,才艰难挣出一条活路。

    愤怒,愧疚,焦急,喜悦,最后静静无声守着那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妻儿和乐,一家融融,他不是不欢喜。只是起回忆旧年,他仍旧意难平,始终无法释怀。

    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无法抹去,苦难烙印上的伤疤会永远遗留下去,给她们带来无法磨灭的影响。

    韩伯齐极遗憾,他很想弥补。

    弥补他吃了大苦的女儿,还有那多年如一日伴着一盏孤灯,静静浅笑守着他灵位的妻子。

    他真回来了。

    现在距离事变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韩伯齐坐直,长长吐出一口气。

    很好,这回有了先知,不需要再三考察了,多出了许多的时间。

    信王没问题,接触,投之则可。

    前世其实一切他都心里有数,包括曹邑宰栗竺乃至郇王,唯一意外的,大约就是他那好姨姐好连襟兼未来亲家了。

    月光自半敞的窗扉投入室内地面,映在韩伯齐的脸上,白皙儒雅的面庞一片沉静。

    这种种大仇,他必报!

    缓缓转动里的紫檀念珠,这些时日,前事后事过了不止一次,后续如何行事,韩伯齐已有腹稿。

    若唯一两难,那恐怕就只有杨于淳了。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为何偏偏就是杨家人。

    想起杨于淳。

    韩伯齐不禁轻叹一声。

    夜色浓重,嘚嘚马蹄声愈奔愈近,十数骑自侧门进去东阳君府,为首的穆寒翻身下马,往外书房而去。

    罗承给他开门,“快进去吧,主君等了有一会了。”

    穆寒加快脚步,高大身姿步履如风,跨进外书房,“啪”单膝下跪:“禀主子,一切顺利!”

    他风尘仆仆,刚自秘密自郇都而返,话罢呈上详报。

    “好。”

    韩伯齐接过报帛,却没有翻看,而是抬头看着半跪在眼前的魁伟青年。

    灯光不算明亮,堂下青年气质沉静身姿矫健,微黄的烛光照在他几分异域的深邃眉眼上,轮廓分明,睫影浓重。

    韩伯齐出神看了一阵,温声:“起来。”

    他招叫穆寒至近前,端详许久,看得穆寒莫名有几分惴惴,他微笑,忽问:“穆寒,你可愿保护主子?”

    穆寒一愣,“卑职愿意!”

    次日,韩伯齐把女儿叫到外书房来。

    “阿爹”

    轻盈细碎的脚步声,有一种不出欢跃的感觉。平时母亲拘得紧,韩菀一派端庄贵女姿态,但实际上,她并不是娴静性子。父亲疼爱她时时给出开后门,到了阿爹的地盘,她那脚步立马就欢快起来。

    韩菀嘘一声,打开侧窗一点点缝隙,偷偷往里瞄。

    韩伯齐早就听见闺女脚步声了,含笑看了她一眼,招:“还不快进来?”

    外面冷着呢。

    清脆如银铃的欢快笑声,韩菀跑进门,偎依着父亲坐下,“阿爹”

    “嗯,阿爹的乖女。”

    父女俩亲亲热热了好一会儿的话,韩伯齐才起正事,他轻轻拍着闺女搂着他的胳膊,问:“阿菀想不想打理商号?”

    韩菀一愣,半晌,蓦侧头看父亲,“阿爹?!”

    韩伯齐含笑点头。

    韩菀惊喜交加,“想!我想,阿爹我想!”

    她睁大眼睛看父亲,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韩伯齐马上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你弟弟胎里带弱,只怕劳累不得,阿爹就想过了,爹爹就一双儿女,也舍不得给人,你留在家中,替爹爹分忧好不好?”

    韩菀大喜,她从来没想过能这样。别她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普通庶民,也只会在家中无男嗣的情况下,才会留一个女儿招赘继香火的。饶是如此,也要招人话柄。她有弟弟的。

    “真的可以吗?”她点头如捣蒜,尤自不敢置信。

    韩伯齐揽着女儿,“嗯,真的!”

    韩菀喜笑颜开,惊喜来得太突然了,激动了好一阵子,“那杨表哥?”

    她不免担心,毕竟定亲很久了,她和杨于淳是指腹为婚的。

    韩伯齐安抚:“没事,都交给爹。”

    少女对父亲全然信任,一听就放心了。心事一去,专心高兴,她坐不住绕着书案跑了一圈,又跑回来搂着父亲撒娇:“那你跟阿娘啊。”

    “阿爹真好!”

    她眼睛亮晶晶的,又摇又晃又挨又蹭,韩伯齐微笑看着她。

    眼前这张灿漫稚气的笑颜,眉梢眼角还洋溢着少年人的骄傲,似朝阳一般,还带着女儿在父亲跟前的独有依赖娇憨。韩伯齐抚了抚她的脸,满心骄傲之余,也心疼极了。

    他生了一个好女儿。

    娇稚之龄,挑起重担,保护了母亲弟弟,掌舵偌大家业并带领韩氏再创辉煌。

    可再来一遍,他却不愿女儿这般的辛苦,被迫着去经历那拔苗式的痛苦成长。

    他会护着疼着,慢慢教导她,一点点家业交到她的中。

    她喜爱外事。

    但这一次,她会在父亲护荫下,快快乐乐成长的。

    韩伯齐前日已挑了个时间,和儿子商量过了。儿子虽秉性柔弱了些,却是个极好的,韩琮欣然好,并很开心姐姐留在家中和他一起。

    今日又告知韩菀,她果然如意料一般喜出望外。

    韩伯齐微笑和她缠歪一阵子,之后坐正,招把侍立在一侧的穆寒叫过来。

    “日后,你就跟在主子身边,保护她,辅助她。”

    前世所见,一段刻骨铭心的美丽爱情。

    极难能可贵。

    韩伯齐并不愿意拆开二人。

    他遂先把穆寒安排到她身边,好教两人先熟悉熟悉,自行发展一下。

    韩菀闻言睁着一双大眼睛,侧头瞅了这个高大青年一眼,穆寒愣了一瞬,立即跪地:“是!”

    韩伯齐着意观察,果然发现穆寒竭力平静的外表下隐晦的惊喜。

    他不禁一笑,忽想起当年他灵前那咚咚的磕头声。

    失笑摇头,韩伯齐道:“还不见过主子?”

    穆寒是真惊喜极了,他竭力保持镇定,举步来到偎依在主座一侧的粉衣少女跟前,砰一声单膝着地,端正拱:“卑职见过主子!”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