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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焕的妈妈是画家,爸爸是作家,他还仅仅活在彩超里的时候,亲朋好友就已经向他父母感叹:这孩子一定是由艺术细胞组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但直到何焕5岁,早就预约了的艺术细胞一个也没准时出现,他画画没兴趣,书法没天赋,唐诗三百首背不过隔壁孩,学个提琴每晚练习都被邻居投诉违规装修。
他爸爸妈妈倒还算认命,在试过几乎所有和艺术沾边的东西后,他们相信自己的儿子可能是基因突变的受害者,不过没关系,艺术不艺术的,生活还都是生活。
然而何焕五岁的夏天,天赋终于以一种谁也没预料到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展现。
而有些才华一旦惊艳,是不可能再次归于黯淡的。
何焕的幼儿园在市内远近闻名,这里的孩要么是家资雄厚要么书香门第,何焕属于后者,懵懵懂懂中国话还没完全明白就已经被迫用双语来解释这个世界他所有不能理解的事物,因此在听要去冰球场参观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又要背新的单词了。
因为同园的孩子大多将来有出国留学的规划,园长讨巧的安排孩子们提前了解北美主流运动的行为得到家长们一致好评。在冰场旁,孩子们纤细的胳膊腿全都套上护具后,每人又拿到了个比脑袋大一圈的头盔,由老师和冰场的负责人帮忙戴好。
这样,他们穿得就和场上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一样,像武装到位的天线宝宝。
何焕很快就展现出了他最大的兴趣点,就是对任何事情都好像没有兴趣。其他孩子的笑声好像无法传达到他封闭的世界,以至于当有人飞快从他面前出现消失,凉丝丝的风掠过时他吓了一跳,摸了摸脸颊后,仔细去看指尖破碎的冰晶。
冰晶在他指尖融化,消失,变成一颗饱满的无色水珠滴落。
老师破坏了沉静的片刻,他和其他孩子被带到场地边缘,学习如何站稳,尽管有专业青少年冰球教练的指导,其他孩子的冰鞋与冰面在摩擦中并不能和谐相处,一个个摔倒后,哭声开始替代笑声此起彼伏。
何焕
却站住了,他不知道这有什么难的,他感觉和在陆地站立没有区别,只要他稍微弯曲一点点膝盖,向内,他就可以稳稳站住,只是走起来有点颤颤巍巍。
他专注于迈出第一步,没注意到身后投在冰面上的阴影。
是安装了摄像的械旋臂,幼儿园本想用上这比赛才启动的高级玩意儿,给家长拍下孩子们尝试新鲜事物的画面,谁知道现在为止录进去的都是鬼哭狼嚎,旋臂向下,凑近场地边缘,上面原本悬挂器材的突起弯钩猝不及防刮破何焕后领,他站得太靠边,又比其他孩子稍微高那么一些,当旋臂走动,他忽然感觉到不可抗力将他裹挟着拽向冰场中央。
世界开始旋转。
在离心力疯狂的操作下,何焕像球拍抽过的乒乓球,以自己为轴心被迫快速打转,同时还在冰面上以不可思议的轨迹平移。
他听到孩子的哭叫和大人的哭喊,可奇怪的是,这个声音渐渐消失,被模糊的视线化作一团混乱的迷雾,将他和真实的世界隔离开来,这个时刻让他真正体会到了诡异的安静,直到悬臂停下,他靠着冰场四周的软垫,眩晕袭来又消失,四周纷乱的声音一同涌进脑海,诡异的不适像方才指尖冰晶的出现与融化,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重新获得的清晰视力看见自己的老师惊慌失措跑过来却摔倒在冰面上,何焕下意识挪蹭摇摆得滑着靠近,老师挣扎扑腾两下,最终是被冰场教练扶起来的。
教练扶起老师,自己的目光却始终看向已经走到冰场中央的何焕,他摇晃着,但却没摔倒,步子越来越快,直到教练干脆利落两步滑至面前,把他夹在胳膊下面,几步带回场边放好。
他安静极了,没有哭闹,和一脸难以置信的教练对视。
“这是几?”教练伸出两根微抖的指,几乎快戳进何焕的眼睛里。
即使只有五岁,何焕还是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二。”为了不被当成傻瓜,一向语速偏慢的他却用最快速度回答了这个问题。
教练愣了愣,又飞快掏出敲几下后再把屏幕贴上来凑近,“这是什么字?”
“王。”
“你看得清?”
看来这人不是怀疑他傻,是怀疑他
瞎,何焕放下心来,点点头。
教练愣住了,他好像怀疑,又忽然欣喜,搓搓后一巴掌拍到何焕头盔上,“你的老师呢?我要找他聊聊。”
当晚,何焕听见爸爸妈妈了很多新鲜的名词,第二天,他就又一次见到了冰场。
这次被叫做教练的不是那个一只就能把自己提起来的猛汉,而是个纤细的姐姐,但这个姐姐劲儿比叔叔要大,捏他肩膀时快给他眼泪都捏出来。
又摸了摸他膝盖后,这位宋教练站起来对何焕父母道:“我听王教练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还真的挺有天赋,先试试看,当玩一个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每天从幼儿园直接回家的路线绕了个弯,这个弯花费何焕两个时时间在宋心愉的俱乐部冰面上玩着比幼儿园更让何焕感兴趣的新鲜快乐。
一个月后,何焕想继续“玩”下去,在父母来接自己前,他本以为这个愿望可以实现,但他却看到场边宋教练正在悲伤地哭泣。
他再也知道哭泣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可能这场游戏就要在今天结束了,平心而论,他觉得在冰上滑行有碎冰晶凉凉的刮过脸上的感觉很舒服,他谨慎地凑上前,谨慎地问:“宋教练,你为什么哭?”
宋心愉抬眼看看他,又抽噎两声,用擦过眼泪的纸巾折叠一下去沾哭花的眼线,“我在哭我自己要是我时候有你这么个天才舞伴一直训练,拼到这个年纪,脖子上怎么都挂着两块奥运奖牌了”
这段时间的学习已经让何焕了解不少冰上运动的知识,回想起之前见过的冰舞双人搭档,何焕极为认真地摇摇头道:“教练,你太大个了,我托不动。”
宋心愉差点被自己倒吸的一口气呛到,在纾解复杂的心情后一边摇头一边盯着男孩懵懂的漆黑瞳仁,”你年纪虽然还得很,未来什么都太远,但有两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断言。“
“哪两件事?”
”一个是天赋和才华一定会让你在冰上汇集世界的聚焦,奥运冠军也不是不敢想。“
“还有呢?”
“你将来一定是个钢铁直男。”
奥运冠军和钢铁直男对于何焕来都是太复杂的词汇,他不懂
,男性与生俱来的求生欲本能警告他这时候点头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教练的眼泪停下来,他得到了想要的好消息。
他可以继续在冰场上“玩”,“玩”到什么时候都随心所欲。
“这么起来,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笑得那么开心。”
接过宋心愉递来的纸巾,看向赛场顶端不断前跳的电子倒计时屏幕的何焕却没接她方才的话,“教练,为什么突然这时候这种怪话,你不是应该跟我注意事项的吗?”
“什么?我训练的时候不是都过了吗?”宋心愉不喜欢他煞风景,明明只有十七岁,本该是快活大男孩无法无天的年纪,何焕却沉闷得可以用无趣形容,“你将来拿了奥运冠军,写自传的时候就可以这么写,你人生的第一个重要比赛冠军上场前,教练我帮你回忆起初心,这段多有画面感,多能触动人心,你怎么就领悟不到教练我的一片苦心呢?”
宋心愉痛心疾首,何焕却一直盯着催促的倒计时,“教练你没有什么的我上场了,再晚要扣分了。”
宋心愉叹气,被红颜薄命的情绪笼罩,摆摆让他赶紧上场,至于比赛本身,她觉得确实没有什么好的了。
她也并不用什么。
何焕不需要这些提醒,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怎么样做到最好。
即使这是他人生第一场大奖赛分站赛,即使他是外卡来到的这里,宋心愉也并不担心,她太了解自己带了十二年的学生,这种了解让她有点得意地看向有些嘈杂的观众席。
大奖赛分站赛的第一组有本地的外卡选和一些水平稍低的选组成,难免被许多观众轻视,这也无可厚非,大家都想看高水平的选淋漓尽致的发挥,有些观众姗姗来迟,有些正出出进进买些饮料零式和慢悠悠去洗间,他们似乎都不觉得错过这个男孩的短节目是件会可惜的事情。
他们很快会后悔的。
宋心愉笑了。
人影在何焕面前的裁判席上方晃动,那是来来去去的人群,分隔上下的不是围栏,而是上面一条条写满名字印满照片的横幅。何焕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倒计时继续融化着时间,他已经站在冰场最中
央的位置。
技术专家,一个正透过眼镜打量他的人,也朝向计时器瞥了眼。
何焕伸出臂,放在编舞、练习、合乐无数次重复的同一个位置,却第一次不那么顺理成章,他从没感觉这个开场动作的设计有任何不妥,但当数不清的视线交汇在这只远离身体两侧的肢体时,这些目光变成来路不明的窥伺,即便光明正大,也仍然让从未经受过大赛洗礼的他表露初出茅庐该有的局促。
伴奏及时响起,他得救了。
威尔第的歌剧茶花女是冰场上常听到的配乐,可即便在座许多有见识的老冰迷还是被饮酒歌的旋律吸引,再移不开目光。
他们不认识冰上的少年,新雪一样的衬衫被绲金边的黑色老式马甲收束出修身的笔直,冰面也像大雪后还无人踏足的田野,光洁明亮,观众声议论,却不舍得多也不愿把时间耽误在翻看赛事册上而错过眼前少年的第一个跳跃。
何焕在进入第一个跳跃的轨迹前已经慢慢淡忘开场时莫名的紧张,音乐帮他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按照音乐节奏的进入前步法严丝合缝沿着音阶的高高低低转化变刃,助滑后点,用力起跳!
他压步距离短到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个三周跳跃里难度最简单的后外点冰三周跳,直到何焕第四周转完落冰后第二次起跳,流畅无比接后外点冰二周跳,不的惊叹声才迟迟在观众席中爆发。
落冰完成得极为漂亮,滑出轨迹清晰明快就像何焕始终保持笔直的脊背,观众们在片刻的寂静后鼓掌,掌声很大,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盖过音乐。
谁又能想到会在大奖赛分站赛的第一组第一个出场的外卡年轻选的节目里,看到如此完美的四周跳?
所有人被惊艳的慨叹即便化作再热烈的掌声,似乎也与此时的何焕无关。
饮酒歌的节奏太快,重音轻音交替,他落地刚刚站稳,几个调整方向的基础步法之后就又是压步了,高效的压步让跳跃的初始速度积累得轻而易举,当阿克谢尔三周跳超前腾空到一半,何焕刚刚开始第一圈旋转,虽然令人捏一把汗,但因为他的跳跃足够高也足够远,在落地前三周半轻松施展全无拖沓,
一个漂亮的滑出就又是一阵鼎沸的掌声。
于是他要开始第三个跳跃了,短节目需要两个不重复的单跳和一个连跳,一般选的编舞会稍微分散,使得跳跃更加均匀、节目的观感更加平衡,何焕却马不停蹄在短激昂的音乐声里,又抛出个三周跳中最难的路兹三周跳,再落冰时稳稳当当如履平地,看得场边宋心愉教练也握拳又鼓掌,找不出更好表达激动的方式。
饮酒歌的3/拍子和跨五区节奏使得即使相似的前后旋律也有很强势的渐进,在结尾前昂扬的中段,最能调动感官的规定跳跃已经全部完美达成,可节目刚刚过去一半。
音乐温柔的一荡在减弱的节点,何焕站定在场边一侧,这里和他方才跳跃的位置刚好是条长长的对角线,也是规定接续步的起点。
由重音开始踏出的第一步,何焕的心跳就也和身体一起在急速的滑行中冲刺。微寒的风由他而起,他短暂的变成这个冰凉世界的主宰,每一次以节奏的强弱操纵快慢的疾缓都使他认知清晰地感受自由的畅快。这是他五岁时站在冰场上快乐的最初根源,滑至今日,他愈发沉浸其中,无论是不是比赛。
在旁人眼中,这仿佛只是音乐的诠释,他们注意到他上肢动作不多,甚至十分克制,脚下的变幻却眼花缭乱,几次变刃和冰舞选才会擅长的撵转衔接起节奏强弱的起伏,他的落足和演奏时的节拍器一样稳稳踩踏着重音,却轻飘飘滑出游走,仿佛脚下的冰正在融化。
他像多情的贵族公子,得到恋人的垂青,短暂的雀跃后又是掺杂缠绵的温柔不舍,没有一种步法重复两次以上,横亘整个冰场的最长对角线,一套步法仿佛世间唯一可以代表惊叹的符号,最后结束在旋转画出的完满之圆。
旋转在不弱反强的终音段落戛然而止,最后的停顿是何焕站稳后远远伸出渴望远离的臂与张开的修长五指。
臂垂落,五指收拢,观众为他起立鼓掌,后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包括何焕自己也并不知晓,在他的祝酒歌在中国大奖赛赛场响彻前,还没有一个人是在第一个出场的情况下由观众起立的掌声欢送凯旋。
那天他在短节目第一个出场,得分暂列第一,可当其他选纷纷完成比赛,他的得分仍然占据最高的位置,首位出场首位不让,这又是何焕创造的再一个史无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