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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大洲锦标赛男单自由滑出场顺序是按照短节目排名分组后,由各组选内部抽出自己的次序,何焕在倒数第二组第二个出场,尹棠在他之前,成明赫和埃文斯都在最后一组,两人也是赛前热议的最大看点。

    成明赫去年世青赛夺冠以来呼声就很高,虽然人人都爱埃文斯,但大家也想看冰上的王者在面对挑战时会拿出怎样的节目予以还击。

    花样滑冰毕竟还是个体育项目,比赛的精彩始终是观众爱它的理由和追逐它的动力。

    但何焕出场时也还是引起不骚动,一些国内来看比赛的冰迷认出他的短节目,但站在场边的宋心愉听到最多的都是“这就是那个脑袋被撞的男生?”之类的问题。

    何焕六分钟练习快结束前回到场边喝水时,看到的是宋心愉气鼓鼓的表情。

    “我滑得有问题么教练?”

    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仔细回想,每个技术动作都是按教练要求完成,应该是没纰漏才对。

    “你知道为什么大家记住你的是事故而不是你的短节目吗”

    “如果有人在我面前撞破头,我也会印象很深”

    宋心愉揪起何焕的脸,他的话最后两个字在拉扯里变声到消失。

    “那是因为你的节目给大家的印象不够深刻!你要反省!自由滑让他们看看,以后人家提到你得就不是那个撞到头退赛的子,而是那个十八岁青年组就敢滑巴赫的选。”

    何焕点头,教练撒。

    他年轻的脸胶原蛋白足够在捏起后迅速恢复原本的平滑,宋心愉下很轻,连泛红都像紧张起来自然的粉颊。

    但何焕其实没有紧张。

    广播通告六分钟练习结束,他拿刀套准备下场,宋心愉却把刀套给夺走,“你第一个上?”

    “我?第一个不是尹棠么?”

    “他刚刚退赛了。”

    紧跟教练的话,播音也现场通知次序的变动以及原因,何焕刚才还没半点紧张情绪,但节奏被打乱,他顿时觉得心跳莫名提速。

    抽签分组时尹棠就没有来,他退赛看来不是突然的决定,记得之前听到他重伤还没痊愈的消息,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

    ,毕竟自由滑的运动量和短节目不在一个层级,对体能和体况的压力极大。

    可却是太突然了。

    看出何焕心态变化的宋心愉拍怕他背,“以后不定还会有更多更艰难的突发状况。”

    她声音低下来时有不可思议的安慰作用,是的,何焕想,这和晚点的公交区别不大,只是一个插曲。

    他最后和教练深含鼓励和期许的眼睛对视,转身,向冰场中心滑去。

    宋心愉忽然想起什么,赶忙在他转身后喊了一句:“记得滑慢一点!”

    摄像离他们很近,不止一些在场的冰迷,很多看直播的观众——能听懂中文的那一部分,都听清了这句话。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高速滑行是花样滑冰选滑行能力的体现,怎么会有教练让自己学生往慢了滑?

    何焕没回头,匆匆比划出ok势,继续向前。

    这时,按照以往惯例,他的名字国籍年龄以及教练以此出现在冰场大屏幕上,前一秒嘈杂的声音还是在围绕尹棠的退赛,后一秒,当何焕的自由滑选曲以字幕条形式出现,嘈杂变成鼎沸的议论,但主题全都变为场地中央的年轻选和他要滑得曲目。

    g大调第一大提琴组曲:萨拉班德舞曲巴赫。

    “十七岁滑巴赫?他教练疯了还是他疯了?”

    “就很奇怪,怎么会给青年组选选这种曲子?”

    “就算身经百战的老选顶多敢在职业生涯后期滑滑这种选曲,没有沉淀和功底就挑战巴赫,还是萨拉班德,也太不自量力了。”

    何焕听不到这些,就算听到也不会拨扰他已沉静的心。

    白衬衫,收紧腰部的深灰色暗纹马甲,这身服装让他在演绎有“大提琴圣经”之称的巴赫g大调第一大提琴组曲时,只需一个开场自然的垂站立就呈现庄重的美感。

    犹如乐曲本身。

    大提琴琴弓缓缓拉开音律的帷幕,单臂的展开收回,双臂的徘徊聚拢向胸前,两个动作之后,何焕已位于场边开始进入第一个跳跃的压步。

    他只压了三下,就在变幻进入的步法。

    旋律舒缓推进,渐弱又轻弹,萨拉班德舞曲非常难驾驭,正是因为旋律进入状态太早。

    作为巴洛克音

    乐的集大成者,每个和弦复杂的修饰音是舞曲的亮点也是无法回避的难点,因为第一个来得太早,大部分选的能力范围内,当这个华美的重音落下时,他们可能仍然在做第一个跳跃的压步或是进入步法。

    这不是诠释旋律,而是肢解旋律。

    没人敢这样对待大师的作品。

    可当这个漂亮繁复的和弦重音出现的刹那,何焕的萨霍夫四周正稳稳落冰,平衡腿展开,双如翼,向后由惯性驱使滑动。

    掌声和忽然加快的旋律共同奔涌,下一个稍快的节拍眨眼间就在何焕紧跟的连跳后起落。

    他的萨霍夫四周接后外点冰两周完成得异常轻松,不着痕迹的滑出,再几个压步和衔接,就又是后外点冰四周跳。

    这是何焕目前能完成的两种四周跳跃。

    他爆发力强,跳跃滞空时间长,这些优势在其他跳跃中或许不那么明显,但在阿克谢尔三周跳时就淋漓尽致轻易展现。

    阿克谢尔跳是唯一向前起跳的跳跃,是三周跳,实际要转足三周半才标准,何焕转体稍有延迟,滞空时间看起来更长,落冰最大程度舒展上肢,整个跳跃连贯且大开大阖,极具观赏性。

    三个跳跃结束,柔和的颤音伴奏他旋转和第一组简单步法,放缓的调剂就像大餐后口味清淡的甜点,是不可或缺的点缀。

    现在可以做第四个跳跃了,还有两个没完成的连跳,但所有人看到的却是个路兹三周跳,接着还有一个孤独的飞利浦三周跳。

    “两个连跳都在最后去赚加分系数不是不行,但你的体力有限,对连跳的稳定性和完成质量都有影响。”编舞时宋心愉对何焕过。

    “所以问题是出在我身上,这个编排是可行的,对么教练?”

    何焕的回答让宋心愉一愣一愣,这什么思路?她当选时没遇到过,当教练后更是听都没听有人会这么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

    “解决问题。”

    何焕让宋心愉增加体能训练,在很长一段时间枯燥的重复性训练后,他终于可以跨过这个编舞难度的门槛。

    宋心愉在场边望着自己的学生,回想他汗如雨下训练完时,路都走不稳的模样,好像已经很久远了。

    如今,

    路兹三周接路普三周再接后外点冰三周的三连跳后,何焕还能再跳个点燃全场的阿克谢尔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

    宋心愉也忍不住握紧拳头,加入观众的欢呼当中。

    很少有年轻选的第一次参加世界级赛事就能达成节目,何焕做到了。

    他记得教练告诉他的,要在圆形接续步时慢一些再慢一些,即使滑至忘我投入,也是他除了乐曲拍子以外唯一在思绪中重复的东西。

    可高速滑行的诱惑是如此难以拒绝,无数和弦的装饰音铺在冰面,他刀刃变化不自觉就变快起来,好像一种竞逐的本能,这让场边的宋心愉气得直拍防护墙软垫。

    “你给我慢点!”

    她大喊着,何焕却根本听不见,除了伴奏和心跳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巴赫的节奏如此复杂,他必须心应对,每个接续步的脚下动作设计都暗暗契合旋律,然而柔美的旋律里处处是陷阱,大师的造物与馈赠中满藏锋。

    观众终于明白为什么赛前教练会喊这个男孩慢点滑,因为他滑得真的太快了!

    摄像开始追不上他的滑行,镜头似乎是被迫切至自动悬吊摄像的,因为刚刚的镜头里已经只有冰面洁白无辜反射顶灯璀璨的光。

    只有成明赫不在单纯的诧异和惊羡,他一面为师弟的出色激动狂喜,一面担心不已,滑这么快根本就是没听教练的话,下来后还不得被暴揍一顿,这可怎么办!

    最后内刃大一字步法在冰面画出饱满的圆弧,就像许多器乐的初学者要演奏巴赫为技巧奠定牢靠的基础,而当他们穷尽一生热情和才华抵达巅峰与暮年,等待这里的仍是名为巴赫的圣殿,供奉着他们出发的起点。

    就像一个完美的圆。

    音乐结束,何焕屏息站立,除了音乐以外的声音出现了,是欢呼,是叫喊,是铺天盖地的复杂音调混合成一条奔流不息的河冲向场中央孤独的他。

    这感觉太容易让人迷失,那一瞬间,好像自己拥有整个世界,跳动的心注满骄傲和自信。

    连何焕也不由得短暂沉溺,很快,他恢复平时真正的自我,行四面礼一丝不苟,滑到场边迎接他的是教练的拥抱。

    他本以为自己会挨骂,连滑完他都意识

    到后面抢拍抢得不像话,道歉的话都准备好,却没想到宋心愉抱住他,用力拍打后背。

    “你真是”

    欢呼声太大,何焕没听清后面的话,分开时,教练眼角是红的,可眼泪没落下,他没想到教练会这么激动,也不懂为什么,他平常训练也是这样的啊,滑得不也挺好的。

    只不过确实有点喘,为什么?为什么比赛好像更耗费体力,他训练中合乐根本不会感到这么疲惫。

    何焕思考问题的时候,分数已经打出来。

    45分。

    裁判难得对新人慷慨至此,虽然还是偏紧的执行表现分令很多观众感到不满,可这确实是个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事的新人能拿到的惊艳分数。

    何焕暂列出场选的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