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月初三

A+A-

    南齐数载风雨,永日不可暮,寒岁雪难融;

    在这乱世凶年,有谁不是挣扎在这场炼狱之中;

    你我苦等太平年月,再共赴茂奚之约,瞭望崤山之巅,安得万里风。

    ————————————————————————

    永元元年,三月初三,傍晚起了大风,少女坐在厅堂里看着管家老林和家仆顶着风将厚重的大门阖上,门口的匾额被吹的啪啪作响。

    细一看,一身鹅黄衣衫衬的少女肤色胜雪,芙蓉面上未施粉黛,却眉目如画,一双秋水剪瞳形似桃花、羽睫如扇,眼眸中透着股清气,当真左家娇女、容色俏丽。

    此时她有些心绪不宁,甚至手心都泛起了冷汗......这个时候父亲早该回家了呀......

    难道还留在宫里么?......风这般大,老林一会要是没听见敲门声可如何是好?

    大风卷起宅院里的落叶,还将母亲悉心照料的盆栽吹翻在地,老林弯着有些驼背的身躯抱起盆栽收回屋内。

    “嘭”的一声脆响,惊得少女猛然回头,原是自己的妹不慎摔落了杯盏,一旁的大哥赶忙抱起幼女远离碎片,担心的查看着妹的双手。少女轻蹙起眉,转回头,一手托腮,满脸的疑惑......

    怎么就起风了呢.....?

    ————————————————————

    黑暗逐渐从四边笼罩而来......厚重的乌云遮挡住夜间唯一的柔和光线,连星星都好像不见。

    可冲天的黑烟却裹挟着燎灼的烈焰,吞噬了原本静谧的夜空,也吞噬了身后赖以生存的家……空气中炙热的气流呛入口鼻,直教人窒息,不知是被烟幕遮挡还是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四周,只觉满目赤红,是火,手中湿热黏腻的触感却又在提醒她,还有血。

    那身红紫衣裳矗立在夜间若隐的门庭下,绝望的诏令如同鬼魅席卷一方,那些银灰兵甲映衬出灼人火光,陌生的脸庞在昏暗的黑夜里浮现。

    她跪坐在宅院前全身脱力,一向较他人灵敏的耳朵听不见身旁妹妹的哭喊、听不见二哥忿恨的怒吼也听不见怀中母亲奄奄一息的嗓音......

    只余下轰天的耳鸣占据了自己的大脑......

    ——————————————————————

    自那以后江半夏一直认为火焰是这世上最难控制之物,它可以取暖照明也可摧毁一切。

    不过眼下......在这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尤其是在山雾缭绕朝阳未出的清,半夏还是很希望此时有一点火种能温暖自己冰冷的身体......她从寒冷幽暗的梦中悠悠醒来,短短一个时辰的休息并不能缓解任何疲劳,她面容憔悴、眼神无光,十指甚至被冻的有些僵硬。

    她木然的环顾一圈四周破败又漏风的茅草屋,随即迅速的起身,不料却引起眼前一阵发黑,她默默等待脑中的眩晕散去,走出了这半山腰上被遗弃的屋。

    重峦叠嶂的崤山上树木丰茂遮盖天空、百草蒙蒙隐来去归路,脚下难得还有依稀可见的被前人踩踏而出的羊肠道,半夏抬头北望,那藏于云雾中的山峰应该就是她所要寻找的云海峰了。

    太阳逐渐升起,阳光开始透过层层树叶缝隙带来稀薄的温度与光亮,这渺无人烟的山上隐蔽着各种奇虫异兽,它们或悠然的盘旋树上或警惕的藏匿枝叶后看着陌生的女子踩过它们的地盘、踏上它们的领地,用只有自己同类才能听懂的语言肆意交流。

    半夏心下明白得心行进,却在面对难行之路时无法停止越来越焦躁的内心,越往上,她的步履越发艰难,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去休息,明明是迫在眉睫的紧要关头。

    半夏紧蹙眉头,开始加快脚步,在已无明显山路痕迹的树林间穿行。

    传闻秦岭崤山北部有一座云海峰,峰顶有一座茂奚阁,阁内有一位妙仙人,他善歧黄之术,医术高超、神秘莫测,几乎无人见过他的真容。

    永明年间,云海峰山脚下的陈家村突发怪病,村民病状古怪无药可医,是茂奚阁下山送药医治好了众人。当年传的神乎其神,他们是脚踏白云周身金光的出现,村民被病痛折磨的口不能言,一碗药喝下就周身舒畅、恢复如初了。

    此事一经传扬出去,便有好多人都来云海峰求医。可当年这样菩萨心肠的茂奚阁后来却不再收治病人,那阁楼隐藏在云海中,终日不见其精致的楼宇,不过数年便成为了坊间传。

    但近几日大家又都开始相传有人亲眼目睹茂奚阁里的人出现,一身白衣翩若上神,治病就医缓百姓之苦。

    半夏时候只当这能治百病的茂奚阁是唬孩的编撰故事,现在却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明知希望渺茫仍不远千里赶来,如若求不得医,半熙她......

    无暇多思,时近午后,江半夏终被眼前的一截断崖阻拦,约莫三人叠加的高度且崖壁陡峭并无任何枝杈与嶙峋突出的石头,她心下愤恨、紧握双拳,随后深深呼出一口气,试图压下纷繁的思绪。

    只见江半夏将身上已被荆棘勾坏的裙摆用力撕下,防止攀爬时不慎踩踏,并从腰间抽出缚衣的细绳一分为二,将两边袖摆紧紧束起。她抬头,不慎被崖壁上方的刺眼阳光直入了双眼,她赶忙闭上眼睛,羽睫颤动不已,几乎要被逼下泪来。半夏再一次深深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分明燃起了不屈的怒火。

    她无法抬头直视太阳,只能仔细靠双手排摸出可以攀爬的点,双臂因为负重、双腿因为紧张纷纷止不住颤抖起来,每攀一步脚下就不断有碎石掉落,她并无把握,仅凭着一股劲,虽然心绪清明,双手却被汗液浸润,湿滑的手无法好好的抓住岩壁上细的凹坑,右脚刚要抬起,不慎双手滑,半夏整个人失去控制重重向后摔去。

    地面上经年累月起的厚厚枯败树叶缓冲了下坠的伤害,但她的后背仍火辣辣的疼,半夏咬紧唇,甚至连声轻呼都没有,赶忙爬起身,熟悉的刺耳声音又开始在脑内轰鸣,她捂住自己的耳朵,那虫鸣一般的响声仿佛在嘲笑她的可怜可悲。可她不能再浪费时间去想无关的事了,半夏活动了下手腕,她,必须得上去!

    站在云海峰巍峨的峰顶上可以饱览秦岭绵延的山脉,也可以将远处天地一线的浩瀚山河尽收眼底。当半夏终于攀上了峰顶,太阳已经西沉,残破衣衫狼狈身形的她在看到夕阳下楼宇的剪影时几乎惊呼出声,那一定就是茂奚阁了!

    她丝毫顾不上周边的景色也顾不上自己身上多处细碎的伤口,一瘸一拐的奔向前方。可随着靠近,半夏脸上的激动逐渐僵硬。她确实找到了一座楼阁,但这楼阁却破败不堪、只余废墟,残垣断壁上长满了捆石龙,窗框脱落、歪七扭八,木门也只剩半扇,内里更是杂草丛生、一派荒凉,显然是荒弃已久、多年未有人烟的模样。

    连日的奔波早已让江半夏疲惫不堪,粗略算来,从那一日起至今已半月有余,她每天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突如其来的变故、接二连三的击早已击垮了这个平时几乎不出闺门的江家大姐。她目睹母亲与大哥的死亡,面临流放的危机、恶人的觊觎,逃到襄阳后又失去二哥的消息,而妹半熙更是因连日高烧而命悬一线,她如今所有活下去的期望就是救活半熙!

    襄阳城里这么多大夫皆言半熙已药石罔效,可她不信!她抱着缥缈的传来寻找最后的可能,却只能得来这样的结果么?!

    老天爷......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让我江家承受如此的磨难......为什么......

    天旋地转,半夏透支的体力在高海拔的稀薄空气里终于支撑不下去。

    那冲天的火光......那烫伤肌肤的灼热......

    只剩烧黑木炭的闺房......那些锃亮武器下滴落的血液......

    粗糙的鞭绳......刺耳的哭喊与咆哮......

    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我的父亲......我那......克勤克俭的父亲......

    我宅心仁厚的大哥......谦和有礼的二哥......还有我童稚无邪的妹......

    半夏倒下的那一刻看到了最后一抹夕阳正无言的沉入地平线下,带走了整个世界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