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可以活在争斗中，男儿总得英雄一回，无所谓荒唐不荒唐。只要不活在自欺欺人、自以为是的谎言里，不要一直浸泡在污渍和恶臭的溃烂中。当能在有生之年真诚直面天地时，一切都会如云烟消散。”

    方垆心无法体会什么叫“一切都会如云烟消散”。当想起读过的那句“古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时，隐隐觉得，这或许就是干娘的“人可以活在争斗中，无所谓荒唐不荒唐，总得英雄一回。”

    在道观那段时间里，李万水没有多余的表情，每天都在竹林中挖冬笋。一大筐的冬笋不断从竹林中盛出来，方垆心和荠菜就在院坝里把冬笋破开，晒在院坝里。

    荠菜每次望着李万水又去竹林中的背影，就回嘀咕一句：“就怕我没吃的么？这么些年，没有这些冬笋，我不照样好好的。”

    听着干娘的嘀咕，方垆心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关怀和情义，和干娘打趣：“万水哥对干娘真好，他是怕我们两个来，吃了干娘的口粮，要补偿一些。”

    荠菜道姑淡淡一笑：“干儿子，人活在天地间，会没有吃的么？人活着，不需要太多，一点点就够了，天地养着人，没有缺失，只有厚待，我们自己可不能贪婪。”

    离别时，方垆心措不及。

    那天早上起来，吃过简单的早饭，李万水没有继续去挖冬笋，该走了，要趁着天还没冷下来，到达最南方。

    荠菜道姑也没有挽留，或许她知道留不住，三十多年前就没有留住。

    李万水没有离去时的叮嘱，没再见，没有回头，扛起他来时的袋子，径直走向远方。

    方垆心只好跟着李万水的步伐前进，走到院坝头上，回头对荠菜道姑：“干娘，多保重，等着我回来。”

    荠菜道姑挥挥，站在院坝里，没有要送出去的意思，淡淡而慈祥的笑。

    在浈江旁的崖洞里，方垆心看到李万水眼中有从没有过的犹豫，因而担心这种犹豫是不想自己再跟着他，方垆心不敢多问，更加谨慎自己的言行。

    从道观离开后，方垆心不再扮着瞎子，不用再担心被人认出。本以为一路上可以更洒脱，可以潇潇洒洒的流浪，也曾有过这样几天，就是刚离开道观那几天。到浈江时，李万水突然变得谨慎，话不多的他，不时提醒方垆心不要远离自己，独自跑山里去采撷，也不要独自去游泳。

    李万水只规矩，从不解释缘由，也就不解释为何会突然多了规矩，方垆心也不敢问，他知道，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两人之间，就像两个隐身流浪的王和随从，李万水自然是王，方垆心只能是唯命是从的随从，王唯一的随从。

    眼看就要到韶关，按路上李万水的打算，从韶关沿着北江南下转连江，再由连江最上游转到大桥河，经沱江、潇水，到湘江而南下，从灵渠转到漓江，在广西过冬。

    当初决定要离家出走前，方垆心就把中国地图牢牢记在心头，全本地图看过很多次，记忆力超群的他，脑子里就刻印着一张完整的地图，山川河流、崇山峻岭全在脑海。

    从湘江突然要转到桃江时，方垆心就非常不解，按脑海里的地图，沿着湘江一直南下，就能到达漓江，为何要转到桃江，又转到浈江，这样绕了一大圈。

    不知是李万水看出方垆心的疑惑，还是因为已经离韶关不远，李万水给方垆心讲了卢慧能南逃南粤的事迹。按李万水的讲述，当初卢慧能就是由浈江进入韶关，然后隐身南粤大地多年，后才成为一代名扬千载的宗师。

    听完李万水讲卢慧能的故事，方垆心也就没了疑惑，认为李万水如此绕一圈，是为了带着自己体验当初卢慧能的毅力和艰辛，以此勉励自己要沉得住气，安得了心。

    在浈江边的崖洞里，犹豫不前的李万水，突然又提出不沿水而行，从韶关北面，向西翻越群山到贺州进入广西，是在桂林还是南宁过冬，看情况再。

    方垆心从没见过李万水如此不洒脱，不只是犹犹豫豫，眼色里还时常带有迷茫和不安，但方垆心不能问。他认为李万水有可能记挂着荠菜道姑，想回去，又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翻山越岭去贺州的路上，李万水少有的变得啰嗦，叮嘱方垆心，如果在山中两人走散，谁都不要找谁，到遇龙河畔汇合，到时一起过年。

    方垆心十分不解，怎么会走散呢？脚前脚后的，一起出发，一起宿营，没有走散的可能。虽然这样想着，嘴上却不能反驳和质问，只能点头答应。

    一路翻山越岭，采撷为食，倍受艰辛。李万水的原则，绝不乞讨，自力更生，方垆心的自尊心重，极力赞成，但没了逐水垂钓，不只少了乐趣，食物也大多数时候苦涩难咽。

    好不容易到了连山境内，眼看离贺州已经不远，李万水再次变卦，要向北行，到沱江沿江北上到湘江，再湘江南下到桂林，他的理由是好久没吃烤鱼了，要到沱江去钓鱼。

    方垆心第一次感觉到李万水在谎，要不就是自己脑海里的地图记错了。从连山到沱江，又将要越过绵绵群山，比到贺州远太多了，如果要钓鱼，连山又不是没有河流，大江大河没有，河沿途经过很多，也没见他要钓鱼。

    尽管怀疑李万水谎，但方垆心转念一想，自浈江以后，李万水开始不沿水边前行，而且可以避开河流，有可能是要让自己多学一些流浪生涯需要学的本领。逐水而行，钓鱼为食，还可拿鱼还钱，对于流浪人是最佳的选择。

    避开河流，翻山越岭，靠采撷为食，这就像回到了原始社会。方垆心明白过来，李万水突然改变生活习惯，是要让自己学会在流浪的路途上，如果没有河流应该怎样有尊严的活下去。

    两个流浪者，衣衫褴褛，却不愿乞讨，还要有尊严的活着，这无论如何都是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就算了，李万水还是一个沉闷、寡言的人，方垆心只好猜测着李万水的心境，不提出任何异议，遵从李万水的一切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