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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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座叫做松云的山。

    因为满山苍松,俯瞰下去翠色绵延,但凡有风从山间穿过,起伏之势便如流云滚滚。

    那山以前叫什么、后来又改作了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毕竟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哪怕“松云”这个名字,也是尘不到在煮一壶松醪酒的时候,抬眼一瞥,随口取的。

    闻时不记得那些事了,但在梦里看到那片山色的时候,就好像闻到了雪水煎茶混着松醪酒的香味。

    松云山山腰有一块天然的凹处,地面平坦,藏于阳明之向,那里有一片清明雅致的房舍,住着几个半大孩子。

    梦里应该是隆冬,很冷。

    屋角落的炉子里汩汩煮着什么,闻时听到了声音,下意识想看,但梦里的自己并没有转头,而是垂着眼,倔强地盯着地上的两块卵石、一根枯死的丫杈和一只死掉的鸟。

    那鸟枯瘦干瘪,毛已经塌了,硬挺挺地支着脚,看着吓人又可怜,。

    他好像很,到旁边的桌台都比他高。

    余光里还有几个孩子在屋里,也比他高。他们扎堆站在另一角,离他远远的,泾渭分明。

    屋里点着香,有袅袅的烟,他不肯抬眼,自然也看不清那几个孩子的神情。但他能感觉到其中一个在抖,绸布裤子轻轻晃动着。

    他们很怕他。

    闻时心想。

    忽然,门吱呀一声响,被人推开了。

    那几个孩子愣了一下,连忙诚惶诚恐地站成一排,肩膀挤着肩膀,依然离他远远的。他们两交握,抬到额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童音带着稚气,齐齐叫着“师父”。

    只有他无动于衷,依然死死盯着那只鸟,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吭声。只是紧紧抿着唇,背在身后的攥得更紧了,硌得生疼。

    他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响,很轻,像微风穿林而过。接着,一个人在他面前站定了脚步。

    那个人很高,他只能看见对方的袍摆。

    里衣雪白,外罩是那种浓重的红。明明是很艳的颜色,却莫名给人一股又冷又肃杀的感觉,像血从雪山之巅流淌下来。

    其他几个孩子都噤了声,朝旁退让了几步。

    只有闻时一动不动,闷闷地杵在那,像在跟谁无声地较着劲。

    “这是怎么了?”面前的人开了口。

    他的声音像是罩了东西,很好听,只是有点闷。也许是在梦里的缘故,也有些模糊。但听得出来,语气并不凶恶,甚至算得上温和。

    可那几个孩依然恭恭敬敬,带着惶恐。

    “你们几个,缩在屋角做什么?”那人又问。

    其中一个扎着揪的孩怯生生地开口:“我们我们害怕。”

    “怕什么?”那人依然慢声慢调。

    孩踌躇着,支支吾吾不答。倒是另一个年岁稍一点的,虎声虎气地:“他是鬼。”

    那根指远远地指过来,显然在闻时。

    闻时依然不吭声,绷着脸,嘴唇抿得更紧了。也许是梦里年纪的缘故,那些话他听得有点难受。

    “谁告诉你的这些话?”那人又问,依然是温缓的调子,只是淡了些。

    虎里虎气的孩忽然就怂了,但还是梗着脖子:“山下听来的,都他、都他是恶鬼。那只鸟就是他弄死的。”

    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依然盯着那只已经硬了的鸟。

    他想蹲下去碰一碰它,想让它动一下,但他只是死死捏着指。

    “那只鸟飞进来还是活着的,就歇在桌子上。”孩强调道,“他给弄死了。”

    闻时等了很久,面前的人终于又开了口:“那这两枚石头呢,也是他扔的?”

    那个孩不吭声了。

    那人又问道:“你怕他?”

    孩犹豫了一下,:“怕”

    面前的人似乎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闻时听见他温温沉沉的嗓音从头顶响起:“山下的话那么好听,你胆子又这么点大,何必在这呆着呢?多受罪。”

    他似乎是在开玩笑,语气并不冷肃,但那孩已经吓懵了。

    其他孩纷纷出声,似乎想求情,但因为年纪又不太会话,都是支支吾吾,这就显得杵在一边的闻时更加孤零零的。

    闻时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眨不眨。

    不远处的炉子不知在煮什么东西,热气总往这边飘,熏得他视线有点模糊,眼睛有点热。很讨厌。

    又过了片刻,面前的人:“罚你去石台练定符,打下三块青石再来找我。”

    “下回,事情听明白了、看明白了再话。”那人完垂下一只。

    他干净宽大的袖摆一卷,地上干瘪僵硬的鸟就没了踪影。

    闻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眼睫颤了一下,似乎想抬头,也想出声讨回鸟。就感觉一只大落在他头顶,:“怎么不叫人?”

    闻时嘴唇动了一下,不肯开口。

    那人也没恼,只是又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声音好听得像山风入松:“走,跟我上山。”

    闻时犟着,不想那么乖顺。

    可也许是那人语气温沉如水,也许是对方的很大,几乎能护住他整个后脑勺。他的脚不知不觉往前挪了一步。

    等到风雪迷了眼,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乖乖地跟着那人出了屋,走上了山道。

    雪可能刚落没多久,地上是一层浅浅的白。

    闻时个头不稳当,走得踉踉跄跄。

    刚跟了没两步,他听见那人问:“冷么?”

    闻时依然闷闷的不吭声。

    “我是捡了个哑巴徒弟回来么?”那人又。

    闻时终于抬了头。

    那人太高了,他得仰起脸才能看全对方的背影。

    那人似乎戴了某种古朴繁复的面具,从闻时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皮肤苍白,下巴清瘦,脸侧的骨线清晰好看。

    他朝闻时伸出,摊开的掌薄而干净,修长的指微微弯曲。

    “把石头丢了,给我。”他。

    闻时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的里攥着一块棱角尖尖的石头。

    “攥了半天吓唬人,也没见你扔谁。”他又,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逗趣。

    闻时绷着脸,纠结了一下要不要继续吓唬人。过了片刻觉得疼,这才把那尖角石头扔在了路边。

    这么一扔,他就看清了自己的。

    梦里年纪,他的也很,沾了一点石头上的灰,并不干净。最主要的是,他的上缠着黑色的雾,缭缭绕绕。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用力搓了一会儿,直搓到雪白的皮肤发红,几乎要破皮,也没能把那些黑雾搓掉。

    那只掌还摊开在风雪里,等着他去抓。

    但他感觉自己黑乎乎的有点脏,犹豫了一下,便要把背回身后。但他还没来得及动,就被那人揪住指,顺势牵住了。

    “你缩什么?”那人的很大,也很暖和。

    闻时挣扎了一下,没能抵过本能,老老实实被他牵着往前走。

    走了好久,闻时终于开口了第一句话。他声音很低,带着孩特有的闷闷的奶气。

    他:“我很脏。”

    很多人都,他像恶鬼一样。

    那人静了一会儿,答道:“不脏。”

    闻时看着地上的雪,闷闷的声音里带了鼻音:“那只鸟,我只是想摸一下。”

    它就瞪着眼珠,像被恶鬼吸干了精气一样,掉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死了。那些孩吓得躲远了,把他当成魑魅魍魉一样的恶鬼邪神。

    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怕。

    “我知道。”那人又。

    闻时很警惕,不太相信。

    他记得松云山很高,以往他常在山腰,看向山顶要努力仰着脖子,走上去更是要费很大的功夫。

    但是那天,山道莫名变得很短,也没那么冷,很快就走到了头。也可能他总惦记着那只僵硬的鸟,始终难受着,心不在焉。

    山顶有片宝地,也有像山腰一样的雅舍。

    那人领着闻时进屋,把他安置在榻上。

    松开的时候,闻时一抬眼,看见他指遍布青筋,瘦得像一把枯骨,有殷红的血顺着指蜿蜒下来。

    就像之前那只鸟一样。

    闻时蓦地吓到了,呆在那里,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一眨不眨。

    他刚害死了一只鸟,又要害死一个人了。

    他惊慌地想。

    “你这孩儿哭起来怎么没声没息的。”那人哂笑一声,垂了。宽大的袖摆从腕上落下去,挡住了枯瘦的五指和血迹。

    “逗你玩呢。”他走到闻时面前,微微弯了腰。在闻时眼皮子底下,把那只袖摆重新翻卷到腕,刚刚还干枯发灰的右已经恢复如常,干干净净,只是有些苍白。刚刚那些骇人的变化,仿佛都是错觉。

    闻时眨了眨眼,感觉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脸颊肉往下淌。

    “瞪着我干什么。不信你闻闻,有血味么?”他瘦长的指伸过来,指节碰了一下闻时的下巴颏,把那两滴悬着的猫泪擦了。

    闻时果然没有闻到血味,只闻到一抹很淡的松香味。

    “再给你看样东西。”那人又。

    他干干净净的那只背到身后,似乎轻捻了一下。等到再伸过来摊开掌,那只被闻时摸死的鸟就那么窝在他掌心,脑袋蜷着,胸前的绒毛蓬松圆润,像个毛团。

    他指尖挠了毛团一下,那鸟儿就叽叽叫着睁开了眼,扑扇着翅膀下了地。

    “活的?”闻时声音还是有点闷,带着糯糯的鼻音。

    那人笑了,:“活的。”

    “能养么?”闻时还是不放心。

    那人:“你管吃管喝么?管就能养。”

    闻时:“能养到多大?”

    “很大。”那人四下扫了一圈,:“金翅大鹏,反正这屋子肯定装不下。”

    闻时又闷下去,过了许久:“那怎么养。”

    那人弯腰看着他,带着笑意:“你今天叫人了么,规规矩矩叫一声,我给它划块地方慢慢长,挤不了。”

    榻上的娃娃跟他对峙半天,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尘不到!”

    “没大没。”尘不到。

    ***

    闻时就是这时候醒过来的。

    睁开眼的前一秒,他在半梦半醒间想那个傀师里面高不可攀山巅一样的人,丢在身边养了最久的一个傀,扑扇着翅膀能掀掉半个山头的金翅大鹏,最初只是拿来骗孩的,出去谁会信呢。

    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闻时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梦里那些便成了模模糊糊的虚影。有些印象,但又并不清晰。

    往事仿佛被打开了一丝缝隙,漏了一点端头。他努力想多记住一些,但又昏昏沉沉,以至于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昨晚窗帘忘了拉上,阳光斜照进来,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抬挡了一下,抓着头发下了床。刚开门,就看见谢问衣衫整洁不紧不慢地从楼上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愣了两秒,“砰”地又把门关上了。

    过了几秒,房门被“笃笃”敲响,谢问的嗓音响在门外,:“起床了就别赖着了,有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