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衣带
权衡之下,段止观没有反抗。如果他拒绝了秦临所谓的“惩处”,金国皇帝定然会继续找他麻烦。比起被关上十天半个月,他宁愿落到秦临里。
最多就是像秦临自己的那样罢了。
这实在不算什么,羞辱加上皮肉之苦,过去他寄人篱下的时候,也不过是这点东西。
宴席上闹了这么一出,群臣都无心玩乐,金国皇帝一走,便准备散宴了。
然后大家就把目光投向最前排那两位。
段止观装作没看见,如常打算出门,却很快被秦临抓住了腕。
秦临浅笑望着他,整个人看上去是极温和的,朗声着:“段四皇子,你该不会忘了,今晚你要住哪儿吧?”
听着周围低低的笑声,段止观从牙缝里挤出:“自然没忘。”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秋雨寒凉,还伴着隐隐的雷声。段止观本就最怕这样天气,如今还被他最恨的人死死箍住腕,冒雨前行。
他被一直拉回屋里,插上门闩,秦临僵持的笑才渐渐松懈下来。
他望着衣裳湿了半边的段止观,递给他一块毛巾,又去翻衣柜,口中念着:“你先脱了外衣,擦擦身子,我给你找件干衣裳换上。天气太凉,身上不能总是湿着。”
段止观把毛巾往桌上一拍,冷冷道:“脱了外衣,还要再换上别的?”
“这个天气,只穿里衣会着凉的。”
“原来你喜欢穿着衣裳的,还特意为我准备了?”段止观挑了挑眉,“我倒要看看,你喜欢什么衣裳?”
还没等秦临反应过来,他又在屋里寻觅一圈,“看你房里什么也没预备,你打算用什么东西?莫非要用这蜡烛?”
他撅一根未点燃的蜡烛,翻来覆去瞧了瞧,摇头道:“太细了,你不会这么仁慈。”
着他把蜡烛扔到一边,又看上了秦临放在桌上的佩剑,“倒是这剑柄可以,一剑下去定能让人痛不欲生。”他一转腕,将剑柄递给秦临,“这样你满意了?”
与其任人宰割,他选择主动,给自己找个死得不会太惨的死法。
秦临深深望了他一会儿,蓦然笑开,将剑插回鞘中,挑眉
道:“我这是祖传的宝剑,可不能给你这么糟蹋。”
他缓缓行至段止观面前,弯着眉眼凝视他半晌,然后一只掌抚上他半边脸颊,拇指轻轻划着他的下眼睑。
“你这些话,是在考验我的定力么?我要是扛不住了你也会扛不住的。”
被这个人触碰,段止观有种怪异的感觉。他猛地打开那只,恨恨道:“来啊!秦临,同归于尽啊!你把什么东西放我嘴里,我便咬坏什么东西,看谁先扛不住!”
秦临笑得更深了,他拿起一旁的毛巾,在段止观发鬓额头上擦拭几下,拭去了混着汗水的雨水,“我想碰你的话,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段止观一时有些愣怔,他没这个心思?
如果有欺负自己的会,秦临怎么可能放过?
“方才我若不开口,那狗皇帝便要论你影射金国的罪名。我若不回来私下解决,他们便要让我在大殿上动。逃过一件,还有下一件,上次收拾了我,这次定然要收拾你的。我把你要来,他们就当恶事被我做过了。难道还要怪我毁你名声吗?”
段止观沉默了,这么来,秦临确实是在帮他。
其实这个道理很好想明白,他只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不肯承认秦临居然会帮他。
至于名声这种东西,他早就没有了。
秦临侧过半边身子,望着窗外逐渐密集的雨点,“你也看清了吧,那狗皇帝就是要我们打起来,我们打起来了,不定能带得秦段两国打起来,他就好坐收渔利。”
“你我二人不能再打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
段止观苦笑,金国皇帝是什么心思,自己何尝不明白。可只要一见到秦临,就满心只想着报复,全然想不起什么段国秦国。
“我知道你恨我,”秦临缓慢转头,望向他的目光深沉,“但你为了恨我,倘若真有一天破坏了秦段两国的关系,值么?”
段止观攥紧拳头,双眉皱起,“你这叫公报私仇。”
秦临踱到他面前,一只放在他胸口,缓缓向下滑落,“是你和我有仇,我和你又没有。你想想,从到金国以来,我做过于你不利的事么?”
“这个?”段止观指了指那只滑到自己衣带上的
。
秦临抽回,把衣柜里取出的干衣服放在他面前,别过头道:“再不把衣裳换了,这种境况下受了风寒,都没处给你寻医问药。”
段止观终于听了他的话,开始换衣裳,同时用淡漠的话音:“那好,我答应你,在离开金国之前,你不招我,我也不为难你,你我相安无事。”
报仇也要考虑时,秦临得没错,自己若再像之前那样和他打下去,他们两个多半都会死在金国。
以后离开了这个牢笼,再慢慢找他算账好了。
“不仅如此吧?”秦临勾唇浅笑。
“不然?”
“不仅要相安无事,还要相互扶持。”
段止观没有回答,眼前浮现了“得寸进尺”几个字。和他相安无事已经需要很大定力了,再扶持他,想起他做的那些缺德事,扶着扶着就得给他推下去。
雨点狠狠瞧着瓦片,间或有雷声炸开。段止观懒得跟他纠缠,转身要往外走。
秦临立即拿住他的臂,“你不可以走。”
“怎么,蜡烛和剑柄都不行,你要亲自上阵?”段止观唇角现了一抹讥讽。
“我”秦临笑得有些无奈,松开他解释道,“我想让金国皇帝误会我们的关系,只要他觉得你恨我、恨秦国,就不会轻易找麻烦。这间屋子外头有人盯着,今夜你得住下。”
听了这话,段止观很想骂他卑鄙无耻不要脸,误会他们的关系,误会成什么?难道是秦临方才在殿上的那种,他要回来“惩处”自己,那种关系?
明天早上门口会不会蹲着一堆人问自己疼不疼?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秦临的办法最为合理,倘若他们不表现出这种关系,金国皇帝也一定会试探他们的关系。还不如顺水推舟,干脆坐实了秦临在殿上的话。
想至此,段止观轻嗤一声,“那我是不是还得躺你床上演一出?”
秦临微微挑眉,若无其事道:“又是雨又是雷的,估计他们听不见。不过若是你想的话,我自然愿意。来那段日子里,我确是遗憾”
段止观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忘了,秦临此人最是来劲,给根绳就往上爬。去惹他,自己真是闲得慌。
他冷声道:“秦临,我与你合作全是为
了段国,你不要借”
“好好好,我自然也是为了秦国。”秦临半低着那清俊的面庞,话音软了不少,“我保证,你下次来我这,这屋里不会再有蜡烛、剑柄、笔杆、烧火钳子、萝卜青瓜”
段止观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
“嗯”秦临低头看看自己,“我没办法藏啊,要不我出去?”
“不必了。”段止观扫他一眼。
秦临又不傻,真要是对自己做了点什么,代价也会很惨重。
他不会愿意为了得到自己就承担那些代价。
这夜,虽然秦临让他睡床,但段止观一点也不想靠近那个杀人狂魔的床,自己去到矮榻上睡了。
雨声混杂着雷声,屋被挤得喧嚣不堪。因为段止观在屋里,秦临就没打算睡,刚才经了那么一出,他心里很乱,此时也不大睡得着。
闭了一会儿眼,他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不由得往矮榻上望去,被子里的人姿态拘束,整个身子蜷缩起来,还在微微颤抖着。
走近去看,段止观闭着眼,双紧紧抓着被子边沿,双眉蹙起,额头上渗出大片汗珠。他的头不时剧烈地转动一下,间或发出痛苦的喉音。
秦临暗叹口气,一到雨天,听到雷声他就这样,老毛病了,竟一点没好。
大约半年之前,段止观还是个游走四方的谋士,到他府上自荐为客卿。
此人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秦临虽然留下了他,却不大敢接近。
之后读到他的谋略和文章,秦临佩服得五体投地,加上又爱他的容貌气度,便很想和这个人走近一些。
但段止观的眼神太冷了,让秦临觉得只要靠近,他就会用眸中寒霜攻击自己,把自己冻住。
就这么观望了一阵,在一个雷鸣不已的雨夜,秦临从外头回来,鬼使神差地绕路去往段止观住的地方,想看看他睡没睡。
然而,他从一扇忘记关的窗子向里望去,段止观正靠着墙坐在床上,空洞地望着前方。
秦临就在窗外站着,看段止观坐累了就睡下,睡一会儿被惊醒,再坐一阵,再睡
就这么看了一整夜,他几次想冲进屋里,都忍住了。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尝到心疼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