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第 2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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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成十八年秋。

    京中一处楼之上,两位文士打扮的青年此时正依窗而坐。其中一位身着靛青色长服青年眉目微皱,看着对面明显有些神思不嘱的好友,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庭之你当真决定了吗?弟知道你一向最是敬佩沈侯爷,但言家到底几代大儒,数代诗书传家,如今庭之却反其道而行执意报考农院,怕是伯父那里”

    青年张了张嘴,看着眼前好友明显欲言又止,然而对面白衣男子迟迟没有话,只看着楼下来来往往言笑晏晏的行人出了神儿,目光温和沉静。

    “云彦兄,你看见没有,十年前的京城同现在相比,当真大不相同了!”

    蓝衣青年默了默,透过窗外看向底下形形色色的人群,不拘男女老少,具是衣衫齐整,面目生动。自五年前,在如今的农院掌院沈侯爷带领下,棉花产量大幅度提高,如今便是平民百姓,也能时常穿在身上。且据他所知,顺天府已经很少见过饿死冻死在街头乞丐了。

    倒是年前遇上了一个,兵卫还未上前,立马便被围观百姓叹息甚至耻笑道,“这年头,有有脚的还能冻死在这儿,可见铁定是个懒汉子没跑了。”

    想到身为顺天府尹的堂兄跟他讲这些时,脸上惊叹甚至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何止是不同啊,蓝衣青年心想,都唐朝开元盛世天下皆安,农不易亩,夜不闭户。可瞧瞧他大瑞如今,又差在了哪里。

    而眼前一切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大家心里也不是没有数的。想到去年宫中见到的那位沈侯爷,如今的农院掌院,权名赫赫却难得依旧平易近人。

    也勿怪身为清流子弟的好友都这般推崇。

    “云彦,你也知晓,为兄打便酷爱明算等诸般杂学远甚于孔孟之道,只是数年前明算何等式微,在正统士人眼中不过是鬼域道,家中必是不允我坏了门风。可如今托沈侯爷的福,终于有了能一展抱负的好地方。”

    到沈侯爷三字,男子一双眼睛的惊人,过往的惆怅具都消失无踪。

    “云彦,为兄不求能如侯爷一般利在千秋社稷,只求能一展所长,能有些微末成就也不至蝇营狗苟一声。”

    言罢白衣男子抬头看向好友,素来温和的眸子中却是一派坚定。

    “庭之”

    蓝衣青年眼神微动,刚想在些什么,却见下方街道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嘈杂之声。

    “张榜了,张榜了!”

    肉眼可见,白衣男子中一紧,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下方,哪怕隔着众人,丝毫瞧不得什么。

    蓝衣青年心中一叹。

    不多时,便见一灰衣厮衣衫凌乱跑了过来,满眼欢喜道: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您中了!中了呀!”

    言罢,的酒楼上具是一派贺喜之声,一旁的店二连忙咧着嘴上前热情道:“哎呦恭喜客官了,我们家掌柜了,今个儿中了的老爷们不拘用了啥,这单子他给都免了!”

    白衣男子闻言一愣,连忙道:“怎能劳掌柜的破费!”

    “有啥破费啊!客官您是不晓得。”二咧着嘴笑:“店早有这规矩,我们掌柜的早了,今个儿取中的老爷们日后都是咱们百姓的大恩人!”

    “咱们哪里能收恩人的银两!”

    “是啊,两位公子可别客气了,店里这规矩都定下好多年了!”

    “公子甭客气啊!”

    伴着众人善意的笑声,离开楼时,两位贵公子不免有些怔愣。蓝衣男子不由叹道:“都农院在民间声明极佳,如今看来,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也怪不得杂学居多的农院在儒学繁盛的今天仍能在世林中占的一席之地,不过想想农院这十年来的种种功绩,又觉得理当如此。

    百姓虽不比上位者眼光长远思路周全,但有时候却比当局者更为清明。想想这些年那些所谓正统儒士们隐约的排挤,还有沈侯爷早年承受的诸多攻讦。

    便是蓝字青年本人作为正统儒家士子,也不得不叹上一句,有时候腹中三千诗书的儒生竟是比不得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

    想到这里,又见一旁喜不自胜的模样,这么些年来,除了听到有关沈侯爷的传闻之时,他从未见过对方这般高兴。

    蓝衣青年终于释然一笑,真诚道:

    “为兄在此恭喜言兄得尝所愿!”

    “云彦兄多谢!”

    两人相视一笑,种种默契尽在不言之中。眼看天色已晚,二人正要分道扬镳之际,突然蓝衣男子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大变:

    “对了庭之,昨个儿听父亲提到过,沈侯爷他好似要调离农院!”

    “啪!”话音刚落,只听白衣男子中折扇重重落在地。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君臣二人对坐一旁,中间是一盘尚未分出胜负的棋局。

    “沈卿,农院是你一所建,所有书目资料也都是你一人所创。时至今日你当真执意离开?”

    一子落,天成帝抬头,看向对面的眼神清亮一如往昔的中年男子,眼中中不乏惋惜之意。

    “陛下,正因为是微臣一所创,此时臣才要早早离开。时至今日,农院已经不是需要臣与陛下搀扶着才能勉强立在朝中的黄口儿,微臣也该到了放的时候,在继续呆下去反倒会阻碍其发展。”

    沈煊微微一笑,随即从容落下一子。

    这些年来,农院虽成果不少,然许是一应理论最开始具都由他所创,在加上那一个个成果。他在其中权威实在过大,众人纵是有所疑虑,也大都自我否定了去。

    敢于去挑战已有论断者实在太少了些,一个成熟的部门,一个成熟的学科体系,不应该也不能过于依赖一人。

    真正的科学,应当在不断否定中成长。

    更何况,他有这些理论其实绝大多数占了先行者的光。并非是他本人的奇思妙想,论起逻辑思维,科学素养如今农院比他强的人并不算少。

    “陛下,农院,如今也该是百花齐放的时候了!”

    话间沈煊随捻起白玉色的棋子,语气干脆利落并无多少遗憾之意。

    天成帝轻轻抬眼,哪怕过去十年之久,眼前之人依旧清朗一如往昔。君臣多年,他何尝不明白,除了方才这些,恐怕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世林之中,谁人不想要莫大的声望,名流千古又是何等的诱惑。偏此人,非要一再规避。

    不过这才是沈卿,十多年的莫大权利名望之下依旧不曾蒙了对方的心智。

    天成帝声音不出的温和。

    “成,既然沈卿执意,正好户部那老头也到了退休的时候,到时候沈卿顶上就是。来户部也算沈卿老地盘儿了。”

    轻车熟路吗?沈煊洒然一笑,也没推辞只拱道:“微臣便多谢陛下了!”

    天成帝笑着摇摇头。“只你这些年功劳也着实不了,朕总要有所表示才好,沈卿此次可莫要再过推辞。”

    沈煊微愣,连忙道:“臣既然接管了农部,这便是臣份内之事,何须再如此大动干戈。”

    “不只是农部,沈卿心思谨慎,素日里这些个功劳不愿显于人前,但朕总是不能忘了的。”

    言罢,天成帝看向窗外目光悠远。“今日这太平盛世,该是有沈卿一半的。”

    看出陛下这回是铁了心,沈煊眉心一动,突然笑道:“那微臣可能向陛下亲自求了这个恩赏?”

    ***

    走出御书房,沈煊心情颇好,正准备离宫之际,却见前方明王拿着一叠公文正大步往这边走来。沈煊脚步微顿,上前一礼道:

    “微臣见过明王殿下!”

    “沈侯不必多礼,侯爷这是刚从父皇哪里过来?”

    “回殿下,正是如此。”

    沈煊恭敬又带着些许疏离道,司马衡也不以为意。毕竟这些年对于诸位皇子,沈煊一直做此态。更别提偏向哪位了。行走间,司马衡仿若无意般问起:

    “王无意间听沈大人即将调离农部,不知此事可是真?”

    “此事尚需陛下裁夺,臣等不敢妄加揣测。”

    “侯爷还是这般的谨慎。”

    “殿下谬赞。”

    眼看沈煊这里问不出什么,司马衡也未多纠缠,两人走的路不同,很快便分道扬镳。

    看了眼对方远去的身影,沈煊微微沉默,这些年眼瞧着诸王爷权利日益加大,斗争也愈发的激烈了起来。即便如此,陛下并未太过偏帮对方,再吃过些许亏后,这位殿下确实成长了不少。

    若是当年对方能有今日的权衡谨慎,许是这些年的争斗根本不会发生。

    沈煊心中一叹,却又默默将这些心思搁下。今时到底不同往日,猛虎既然已经出笼,成王者必得有弹压众虎,让众人心服的能耐。

    这一点,便是陛下如今圣威赫赫,也都帮不了他。

    回到家中天色已有些晚了,沈爹此时早早用过晚饭,正慢悠悠的在庭院里绕着弯儿。虽已经年岁不,但这几年京里众御医不间断的瞧着,数不清的好东西用着,再加勤于锻炼心神舒畅,瞧着竟不比来之前差多少,脊背依旧挺得极直,看着颇有精神。

    见沈煊这么晚回来,脸色也没多大变化,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只随口道:

    ‘’回来了!可是用过了?”

    “自是用了的,您儿子还能饿着自个儿不成?”

    沈煊笑笑,这会儿天也快黑了,便准备扶着老爹往屋里去。一路上还将自个儿打算退出农院的事情了。

    沈爹闻言微愣了片刻,随即便连连点头道:“退了也好,退了也好,这人啊不拘在哪,到底不能太尖儿了些!”

    有时候在城里呆的憋闷,沈爹跟孩子他娘时常便要到郊外的庄上住个几日,自家儿子这些年在百姓眼里名声有多好,他自个儿也深有体会。因而对沈煊能及时放下,心里也是极赞同的。

    不拘官场还是哪里,总有一套共用的生存法则的。

    沈煊笑笑,别看老爹年岁不,依旧眼明心亮的很。

    两人笑之际,里屋的顾茹带着一双儿女也迎了上来。

    十多年过去,整日里喜爱调皮生事儿的大宝如今也成了翩翩少年郎。去岁也已经有了举人功名。

    此时见老爹回来,连忙快走几步上前。

    “爹回来了!今个儿儿子诗会上可是又拔了头筹,很是赢了汤圆儿哦不时卿一把。”

    话间眉眼具是一派得意。

    见自家儿子嘴角都快咧上天了,沈煊嘴角微抽,这臭子这不着调的模样也不晓得像谁。

    “都快要定亲大伙子了,还做这般儿情态!”

    不过话虽如此,沈煊面上倒未有韫色,大宝虽在亲近之人放肆了些,但外头还是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很是拿的住的。

    不过大宝此时明显注意力不再这头,“定定亲?”方才还眉飞色舞好不得意的沈致远明显脸上一红,脚尖不自觉的往地下蹭了蹭。

    这明显是对方不自在时的动作。

    一旁的月亮噗嗤一笑,显然也是知晓个大概的,她这些天身负考察“未来嫂子的重任”可是忙的很呐。

    看着一旁老道神在老娘,再看看前头抿唇直笑的妹子。

    沈致远“”好气啊,怎么办,明明是他的人生大事,怎么着竟然是自个儿最晚知晓的。

    一行人笑笑便走到里屋,见大宝依旧鼓着嘴生闷气的模样,堂上的李氏最先忍不住了。

    “你娘也是前些日子才相起来的,这人都还没定下呢!”

    沈致远:“”

    堂内几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放心吧,等到时候有了意向,总得要咱家致远前去掌掌眼的!”

    沈煊忍着笑率先道。

    “是啊,大哥,妹子到时候会偷偷帮你一把的!”

    一旁的月亮沈安宁挤眉弄眼。

    “致远喜欢什么样的,到时候娘总要给我儿挑个喜欢的。”

    这是疼爱儿子的顾茹,她们家也没那么个养妾蓄婢的毛病。这儿媳妇儿总要能跟儿子琴瑟和鸣的好。

    众人目光炯炯之下,羞射少年大宝红着脸落荒而逃,转瞬间里屋内又是一派欢笑之声。

    翌日,内阁中有关沈煊的调令便发布下来。沈煊调任消息一出,不提农院中官员是如何的晴天霹雳,便是朝中重臣也不免惊上了几分。

    此后数天之内,京城大街巷酒楼饭馆儿里最热的话题不莫如是,不拘文人士子,还是杂学诸派,但凡聚在一块儿,总是要议上那么几句的。

    “唉,这农院好不容易才在世林中站稳了脚跟儿,正值声名具菲的时候,这沈侯爷怎生就要走了呢!”

    “这沈侯爷一走,农院日后也不晓得能不能有今日的辉煌,可别被那些个屁事儿不干的酸儒们在打压下去才好。”

    一名灰色长袍的男子不由连连哀声叹气,他也是今年取中了农院的准官员一名,对农院的了解自然比旁人要更多上一些。一门新学的出现,在加上农院建立已来算学,甚至诸般杂学地位都隐有上升之势。因着农院的研究确实脱不开算学,乃是杂论的基础。这些年可没少被那些个酸儒攻讦。

    想想早年间,如明算这般非正统儒生想要坐上七品以上都艰难的很。然而如今,因着切实利国利民的功绩,农院中品级跨过四品高官的也不是没有。

    这让那些自诩孔孟为尊的士人如何能看的惯,若非沈侯爷累世功绩在此,又有陛下全力支持,怕是农院早早被啃的骨头都不剩了。

    唉,想到这里灰衣男子不由又是一叹,没人比他们这些非正统儒生更加清楚,农院的意义究竟如何。

    “是啊,沈侯爷知识渊博又一向公正严明,这才给了我等一展抱负的会,可这日后也不晓得究竟还能不能”

    另一名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也不由叹道,他原是个出身农门的帐房先生,然而农院唯才是举,只要取中了便一跃官身。自十年前沈侯爷建立农院,并亲自出题取士已来。顶着家里不赞成的目光,十年间他几乎花费了所有积蓄识字学书,将侯爷所著书籍几乎倒背如流,历年算经也都被翻了个遍。

    如今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他是生怕出了差错。

    男子话音刚落,又有几位同好哀声叹气,他们同眼前之人也差不多来历。虽今科并未取中,然心里总有希望在。原先虽有明算一科,然而如他们这些没背景的,便是取中了一辈子也大多是侯缺的命。但农院不同,想想那些同他们出身仿佛的,如今却已是受人尊重的高官们。

    只有农院,才是他们这些人真正实现抱负的地方。纵是难考又能如何,一年复一年,总好比一辈子碌碌为为看的到头好。

    听着临桌上一声声叹息,蓝衣男子不知如何安慰好友。

    “庭之,沈侯爷既然决心离开,自然已经有了打算,侯爷倾尽心力建立的农院,定然会为其未来安排好的。”

    “云彦兄不必如此,弟心中都明白,以你我的出身,哪里还能不晓得,侯爷这般,对自己,甚至农院才是最好的选择。”

    言庭之轻轻一叹,他们这些传承数代的清流世家,最擅长的明哲保身之道。沈侯爷做此决定,他心中只会更加佩服对方。

    户部虽为众部之首,但对沈侯爷来,带来的名望好处却是远远不及农院的。月圆则缺,水满则溢,这道理谁不知晓,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儿,真正放下却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思及此处,言庭之看着眼前面漏担忧的好友不由微微一笑,“弟只是心中遗憾罢了,此生竟未能有与沈侯共事之时。”

    话虽如此,男子眉目微松,神色却已经有些释然。

    管云彦见此心头一松,不禁开怀畅道:“庭之此言差矣,众所周知农院同户部素日里可是有不少交集的,届时庭之何愁不能一詹沈侯风采?”

    言庭之听罢微微一愣,在抬首时,眼中复又多了抹光彩。

    而此时,农院之内。

    虽早早知道沈煊离开已是板上订钉了,但临到此时,众人还是不由心中恐慌,下首的戴擢之也是如此。

    “大人,农院当真不能没有您啊!”

    “是啊,大人!”

    “大人”

    如今儒学当道,农院有多难立足,没人比他们更加清楚,最难的地方都走过了,怎么偏生偏生这时候大人就要走了呢?

    众人声声之下,已经有人控制不住留下泪来,便是沈煊也不由红了眼眶。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如今农院已经站稳脚跟,本官也该到了离开的时候。”

    看着底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沈煊眼角一酸,如今这些农院的老人们,大都是他一个个挑选,亲带出来的,情分自是不比寻常。

    “临走之际,本官最后在同大家推心置腹一回。”

    “在座诸人,或多或少都明白农院此时处境。”沈煊环视下场中众人。

    “别看咱们如今已然立下的脚跟儿,然而想想前朝煊煊赫赫的明算一道。昨日辉煌已成昨日,若是日后农院不能继续有成果出现,其下场也不会比当年被打压的明算一科好上多少。”

    众人闻言不由心有戚戚,想到这些年的艰难,他们哪里不懂得。甚至比之沈煊,他们在场众人只会更加珍惜此时所有。

    他们这些人中少有正统儒家子弟,没有农院,他们今时所得的地位权财,顷刻间便会被打落原型。这也是这些年来大家虽偶有争夺算计,但到底还是互相扶持帮助居多。

    沈煊见状心中宽慰,他倾尽全力也要建立农院的原因,除了让百姓丰衣足食,不受饥寒之困外。更深层的,也是想为明算乃是杂学留下栖身之地。

    没人比他更为清楚,儒学蓬勃发展,之后对算学甚至杂学一道的挤压只会更加严重。“以言论著”比之“实践求索”更是后来古代社会主流所在。

    古往今来,多少先进的学术,多少超出时代的技术,但往往因着种种利益集团的干涉漠视,最终只得遗憾的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华夏这片土地上缺的从来不是先进的技术乃至学问,而是能使这些学术与技术存活于世,代代相传的利益链条。

    历史从不是一个人的历史,他不知道以自己一人的微薄能力能做到多少,但只要科学一道尚有余光,他便已然不复此行。

    想到自棉花产量大幅度提高以后,江南逐渐兴起的改良纺织。沈煊微微一笑,这个社会自有一套运转法则不是吗?

    他从不瞧古人的智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