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俗人重生了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因为干亲家回来了,黄未就请他两口子到羊肉馆子吃饭。
两人已经认识二三十年了,面容早已不复少年时,望着彼此染霜的鬓角唏嘘不已。
妻子也红了眼眶,唯有孩子们不明白大人心里在想啥,嘴里在啥,该要的饮料一概不少。
一瓶白的不够,四个大人都在喝,亲家的酒量历来不。
可再拿一瓶还是不够,因为黄未的酒量早就练出来了,就拿了第三瓶。
这时候桌子上只剩下亲家俩在继续。
然后、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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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茫茫群山中间,有一个叫桂源的县城。
境内有条大河发源于邻省邻县,流进县城西边时一条支流注入其中,这条名叫檀木沟的河季节性极强,虽然蜿蜒曲折,延绵了数公里,但是秋冬春三季基本会断流。
究其原因就是河沟两边的山势比较平缓,坡上全是学大寨时村集体开垦的田地,自然植被极其稀少,即使到了春夏季节,一眼望去也像个癞子头。
恰是:
梯田旱地满山坡,村村岔路人家多。
风沙满天难睁眼,一个筋斗滚下河。
没了植被,当然就没办法留住雨水,断流就是必然。
不过檀木沟两岸有无数水潭泉眼,享誉桂源的檀木沟学就座落在最大的娃娃潭边。
今儿是公元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冬至。
在五年级一班的讲台边站着一个男学生,穿着褪了色的蓝衣服和灰裤子,上面还有沾过灰尘拍干净后留下的痕迹。
个头不高,稍微婴儿肥的脸上有俩酒窝,眼睛却很大很亮。
他也叫黄未,面对全班同学看向自己的目光,根本没觉得羞耻,还一直带着微笑。
只是,他此刻的表情和眼神如果搁在大人脸上必然变味,看起来就有些
好吧,可以用狡诈、不诚实、色眯眯等形容,跟那些欺软怕硬的市井民、锱铢必较的商贩差不多。
但他有年龄优势,给别人的感觉就显得很温和、暖洋洋的,还会往人心里钻。
张燕就是这种感觉。
黄未是她的同桌,被陈老师罚站并不是他捣乱或不听
课,而是跟二组的王林打架,起因就是鞋子被王林踩脏了。
她没想到同桌会这么斤斤计较,认为这个德性很不好,令人害怕。
确实,同学间踩脏了鞋子真的没多大事儿,完全不值得大动干戈,黄未也并不是因此才狠揍王林。
因为他非常清楚王林不是东西,用后世的法就是个渣男。
黄未刚满十二岁,但他的心里年龄已经四十好几,并清楚记得自己正和亲家在喝酒过冬至,哪知道一口闷下去就突然就回到了现在,而且就在被王林踩脏鞋子的那一瞬间。
其实人这一辈子总会收获些各种各样的友情,但最不当回事的就是学同学,即使见了面也绝不会引起共鸣,远远比不上中学和大学的同学友谊来得深刻和隽永。
所以黄未和张燕虽然同过桌,但自从他到县二中读书后就基本上没见过面了,哪怕两家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公里。
当时他正忙着开店创业,突然碰着了又因为当时太忙,寒暄几句就匆匆告辞。
哪知没过几天就突然听到她自杀的消息,甚至闹得河二岸沸沸扬扬的,他过了很久才知道,竟然是自己的同学,东风铁矿的王林毁了她的清白,令其怀孕后又找借口甩了她。
他那时候刚结婚不久,又忙着做生意,只能像大多数知情人一样,最多在嘴上谴责王林,不可能有别的举动。
但是,当他刚刚重生,还没适应当前环境,正在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突然冒出那副写着王林二字的脸,他怎能忍住不动呢?
黄未目光一直在王张二人的脸上来回移动,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从这个时候就开始打张燕的主意了。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王林的回应是忿忿不平,想给老师告状却有点不敢,因为他刚挨了一顿揍,心里已经有了阴影。
而张燕却在躲闪,但是他就站在讲台旁边,怎么躲都容易对上,俩人就这样躲着猫猫混到陈老师喊下课为止。
保证不再犯,打几个板,于是这个案子就了了。
回到位置上就一直没动过,随后的每节课他都认真地望着黑板听课,但没人知道他已经神游太虚,将思绪飞回到了前世。
没有人在发现自己突
然重生回到童年后不会欣喜若狂,哪怕前世有自己深爱的妻子儿女。
黄未当然也一样。
他绝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但也不会轻易掉眼泪,他打算把这件事放下。
毕竟他人心大,而且很理智,很清楚就算妻子儿女和亲人们再绝望伤心,他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安慰,没办法去告诉她们,自己仍然活在另一个世界。
就是想投个梦都找不着门路。
唯有望月兴叹,遥寄相思罢了。
所以他就这样在教室坐到放学,然后背起书包离开了学校。
顺着河堤走在田边的道上,踩着山沟里的石墩子,穿过繁忙的矿区,来到熟悉的生产队石灰窑,再经过一段耕道就到了后世在照片里才能看到的、童年的家。
大姐黄瑾在刮洋芋皮,估计晚上要煮玉米洋芋饭。
黄未记得自己最不喜欢玉米洋芋饭,因为硌牙。
半碗米掺两碗玉米面,等洋芋半熟之后再倒进去,煮好后大米和玉米软硬不一,全靠洋芋中和,而且洋芋饭的米汤也不好喝,有股生味。
亲热的喊了声姐,扔掉书包就看着她不转眼。
她有些奇怪,问:“看啥?”
“没啥,就喜欢看呗。”
“哪儿学的鬼话,当心我给妈告!”
黄瑾唰的下脸就红了,把他一把推开并威胁道。
呵呵,还不到十六岁的丫头片子,也这么封建!
不过他也知道,此时的社会风气就是如此,他还得抓紧适应才行。
“千万别,黄哥呢?”
想起家里还有个煞星就转移了话题。
黄瑾当然不会计较,抬起尖尖的下巴朝远处望了望。
黄未扭头看去。
霭霭炊烟中,孩子当中的老二,老哥黄岳正在看得见的田边放牛,里还拎着一把镰刀在到处找甜玉米杆。
找甜杆也有学问,首先要看杆茎是否饱满,只有浸出了几丝猩红的铁杆才是最好的,剥皮后嚼在嘴里有股甜味,像甘蔗,只是淡些而已。
当然咬着虫也是常事,但有虫的最甜。
煮洋芋饭要猛火,黄瑾准备给火里加炭,黄未赶紧把这活揽过来,笑着这些粗活嘛就该咱男人来做。
黄瑾一脸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扭身进了屋子。
屋檐下堆着一
尺见方的块煤,敲碎后再拎进去,活儿并不重。
生产队大多数人家还在烧柴灶,能烧得起煤的只有少数几家。
老爹这时候没在煤矿上班了,但他可以找熟人买到散煤。
看到煤炭,黄未就想起目前的状况。
桂源全城都在烧散煤,但是却没有蜂窝煤厂。
买来的散煤却不能直接烧,就算加了水揉成团都不行,得按比例添加黄泥巴,有些发热量低的还得加点炼焦煤。
泥巴加多了不怎么接火,加少了仍然是渣的。
加了泥巴和水后就用脚踩,牵牛踩也行,踩糯之后就铺在铺了薄薄一层谷壳的地上,夯平后用一丈多长的碳刀横着划成四指宽的格子,完了后再划成一尺宽的竖格,并且划透。
等着晒干,在起煤的时候按五格一块立起来,稍微再晾一下,然后搬进屋堆码,需要用的时候敲成合适的碎块就可以了。
这个场景在黄未的脑海里很深刻,满城的居民都一样,他还帮家住街上的同学踩过炭,而且就在大街上踩,虽然人多好玩,只是会把门外街道堵完,过路的行人也会把一串串黑黑的脚印带出去很远。
本城蜂窝煤的出现大概在八十年代末,最早不会超过八五六年,人们的经济条件稍微好点、开始注重环境的时候。
一种节能高效的回风炉替代了老式煤灶的时候,蜂窝煤厂才诞生了。同时还出现了一种,可以单个加工的蜂窝煤打煤器。
黄未就想,如果自己把回风炉搞出来,打煤器搞出来,是不是有钱赚呢?
哈哈,刚重生回来就东想西想的,本钱呢?
黄未禁不住乐了起来。
“傻笑啥呢,口水都滴到衣领上了。”
洋芋饭饭香气扑鼻的时候,老妈回来了,里还捧着两个大白萝卜。
看见黄未蹲在门口望着煤堆傻笑,就轻轻敲了他一下。
“妈——”
黄未这一声喊完,眼泪禁不住滚了下来,跟着就泪如泉涌。
然后根本就不管老妈浑身衣服上的泥点子,猛地搂住她那健壮的腰身。
老妈本来有些倦容,见状便没有呵斥他,顺把萝卜扔到阶沿,摸着黄未的后脑勺问道:“幺儿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没
有”
泪水打湿了母亲伟岸的胸脯,他摇摇头不好意思的抹抹眼角,松开就捡起萝卜从站在门口沉默不语望着他的黄瑾身边挤进去,然后找到筲箕和刮子,匆忙跑到屋前的水沟边开始刮皮。
留下站在门口莫名其妙的一对母女。
生产队有个砖瓦厂,这是队里的一大经济支柱,出窑的砖瓦虽然不是很多,但到了年底每家每户却能分到十几二十块钱。
砖瓦厂全靠老妈一个人做,但仍然能供上一周装一窑的速度要求。
以前做砖瓦的是大户王家的老大,从他当了生产队长后就交给老妈,忙活一天能挣十二个工分,比在集体种地耕田还要多两分。
只是相对来人要累点,不像社员们出工的时候还可以偷会儿懒。
黄未时候经常去瓦厂玩,经过水牛蹄子浆踩千百次的泥胚很好塑形,他会捏些牛马火车,浑身糊得像屎一样,却玩得不亦乐乎。
桂源与外界的交通不太好,虽然有铁路经过,但外界的消息总要滞后些,县领导们做事也总是战战兢兢的,新的政策颁布实施一般都要上级派人来三番五次的督促。
即便如此也的畏畏脚的,生怕有什么变动自己倒霉。
于是桂源直到八三年初、也就是过年后才会划分土地。
老妈的身体也一直非常好,包产到户后爹就开了个铁匠铺,所以她白天在田间地头劳作,晚上还要跟爹一起打铁,到老都没进过医院,并且两个孙子都是她带大的。
现在他看到还处于壮年的母亲,哪儿能止住心头的激动和兴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