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逛吃(上)
将军的营帐里漾起了一片甘洌, 那是雨夜的清气。
年轻的大将军斜倚在迎枕上,艰难地维持着深稳华贵的形象。
难道不应该服侍本将就寝么?怎么就秃噜了嘴,连陪本将睡觉的话都了出来, 真令人羞耻。
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
“窦方……素日常与本将共寝。”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把罪名栽赃在了窦方儿的身上。
青陆专心致志地捡瓷盒里的玫瑰糖,听大将军的不像样, 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不讲究的事儿, 不像您的作风呐?”她歪着脑袋,一侧腮帮子鼓鼓的,也不知道塞了几颗糖, “和男人共寝……啧啧,真看不出来您还有这样的癖好。”
她到这里,忽然有点儿头皮发麻,手臂上起了一层的细栗,惊恐地环抱住了自己。
“您不会真的好这个吧?”
搬起石头砸了脚,偷鸡不成蚀把米, 辛长星有点后悔方才扯那个谎了。
看着她抱着膀子一脸惊恐的样子,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不过是在床脚铺个床褥罢了, 你在想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倒一耙,那一脸庄严之相,仿佛高坐云端的玉佛,不容亵渎。
青陆尴尬地挠挠脑袋, 咽了一口口水,未及开口,那高坐云端的白玉佛往前俯了俯身, 一双星眸望住了她。
“你做什么要咽口水?”他问出了这一句,往后靠在了迎枕上,“又在什么鬼主意。”
青陆下意识地看向了,大将军脖子上的那一处凸起。
白皙的肌骨下,那一处凸起棱角分明,上下一动,那才是咽口水的样子。
青陆有些心虚地低了低头,她知道那叫喉结,每一个成年男子都有。
她如今不过十五,尚能以未成人为借口,再长大些,恐怕就遮掩不住了。
“标下能什么鬼主意呀,至多就想把那玉净瓶要回来呗。”她摊摊手,一脸无可奈何,“您又不给。”
辛长星嗯了一声,浓密的睫毛垂下,想着那枚玉净瓶。
给是一定会给,却不是眼下。
出身右玉,却着和家人迥然不同的帝京官话,据陈诚,那郑家的老母亲和他兄长皆粗鄙,同她无一分一毫的相似,还有她在郑家村的住处,家徒四壁,完全不像是能有这般贵重玉器的人家……
边地军营常出细作,也有买通了村民,假冒那一户的男丁前来充军的,可送一个女扮男装的细作来,风险未免太大。
猫儿雪龙蹑着脚摸进了这兵的腿上,青陆喜欢极了,把它抱在手里好一阵儿亲昵,这才脑袋贴着雪龙脑袋向着他话。
“标下是即刻就来服侍您,还是明儿起呢?”她盘算了一下,有点摸不准将军的意思,“即刻就来的话,容标下回去拾掇拾掇,明儿的话,标下就先告退了。”
辛长星等着确认她的功效,哪里能轻易放她走?他以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窦方儿都病成那样儿了,自然是要即刻,也不必回去,便在净室洗漱罢。”
窦方儿捧着一叠衣物在帐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怨念地看着自家将军。
见青陆抱着猫儿不情不愿地转了身,窦方儿只好装出个病重的样子,耷拉着眼眉咳嗽道:“……也该着时运不济,竟然得了这等难以启齿的病,这几日全仰仗你了。”
这么给自己加戏,真的好么?辛长星由他服侍着换了外衫,又是不自然的一声轻咳。
青陆登时好奇心大起,跟在窦方儿身后头就出去了,外头还有雨,青陆坐在帐门口一边穿鞋一边声问他:“……你得了什么病呢?”
窦方儿看了看雾茫茫的夜景,胡乱诌了一个。
“嗐,就是童男子才会得的病。”他不过总角年龄,分辨不出青陆的性别,趣了她一句,“你自己也是个童男子,会不知道?”
青陆对自己的男子身份极为看重,听了这话,立刻拍着胸脯道:“这个自然,我从前也是得过的。哎,那个滋味可真不好受……”
窦方儿纳闷地看了青陆一眼,对她忽如其来的感同身受很是不解,两人一边着一边往后头去了。
……外头俩人的唧唧之言渐渐远了些,辛长星在帐里扶了扶额。
嘴真硬呐。
他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掀了帐帘一角,眼神便由雾霭里的天际线,落在了那一柄破了洞的雨伞上。
她就没有一样物件儿是完整的,可依旧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他觉得自己像入了魔。
贪生怕死的兵,上了战场大约会挖个狗洞逃跑的胆鬼,却轻而易举地攻占了他的心。
上一世她在哪儿呢?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儿征兆?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一步偏离了原先的轨迹?琢磨了一会儿,大约第一次跌入那壕沟时,命运便出了岔子。
是她挖了个陷阱,他便像只瘸腿的老虎,被捉了个满怀。
雨势渐渐地了,外头只余下簌簌的风声。
青陆沐了发,披了他的衣衫,明衣宽大,将她罩在其中,愈发显得瘦。
她在灯下绑头发,双手扬在头顶,那宽大的衣袖便落了下来,露出一截精瓷般白腻莹润的手臂,这样细致的手腕、纤细的手指,绑起头发来,却尤其笨拙。
灯色杳杳,灯下一个绑头发的姑娘,辛长星仰在枕上,觉得又是奇异又是诡谲。
他从没有这样的经历——同一个姑娘同室而居,互不扰偏还自然无比。
她在头顶绑了一个歪斜的团子,蹑着脚抱来一叠床褥,在他的床脚铺平了,再悄悄地坐下了。
他却在上头揪住了她的团子,冷洌之音由上头飘了下来。
“绑歪了,很丑。”
青陆的脑袋此刻受制于他,僵着脖子反驳:“您把眼睛闭上,不就看不见了嘛。”
上头那人依旧揪着这团子不放。
“眼睛看不见,心里已然记下了。”他语音清冷,仿佛快要睡着了,“想起来便会难受。”
青陆搞不懂大将军这奇怪的毛病,无奈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把将头顶的团子给拽散了,发丝如瀑,直落在身后。
床榻上那人却闭上了眼,轮廓弧线绝美,比之醒时,要讨喜万分。
青陆怨念地看了大将军一眼,倒头便睡。
她睡的不含糊,可床榻上那人却再也睡不着了。
眼睛看不见,心里已然记下了。
想起来便会难受。
随口的一句话,却让他有些心碎。
甘家的雪团儿便是这样住进了他的心里。
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喜欢上另一个人?
羞愧攀上了他的心,蔓延在他的四肢百骸。
雪团儿该怎么办?她那样的姑娘,因了他的缘故,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儿,过着怎样的日子?会不会受到欺侮……
他不敢往下想。
清夜的更声绵长,提醒着他子时已至。
万钧痛楚失了约,只在他的脖颈轻轻啃噬,那样微弱的痛感,不过是针扎一下,不值一提。
她是治他痛楚的良药,是戳在他眼窝子里,令他不由自主追随的人。
可雪团儿,是横在他与她之间的一道深涧,令他一想起来,便羞愧的无地自容。
床脚的兵睡的香甜,咻咻的鼻息近在耳畔,心无旁骛的人永远睡梦安稳。
他悄悄地往外挪动了几分,去看她的睡颜。
帐内只燃着一盏地灯,有一星儿的幽蓝点在她的眼睫,长长的影子,便齐整地洒在眼下那方白皙。
他慢慢儿地伸出手,去数她的睫毛,一根一根,多的数不清,数着数着,睡意悄然而生。
第二日晓起,床榻上哪有大将军的踪影,青陆惊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日常要操练,可她却睡过了头,急匆匆地带上帽盔,穿上军服,刚踏出将军营帐,窦方儿便冒个头出来,叫她不要急。
“大将军去巡视铁鹰锐,特意派陈校尉为你告了假。”他嘻嘻笑,指了指侧旁的帐,“翁主明儿要回京城,叫你陪着去右玉城里头逛逛,且候着吧。”
提到翁主她就有点哆嗦,还不如去校场操练。
愁眉苦脸地在营帐里等了一会儿,窦方儿便摆了一桌子的吃食。
早点实在丰盛,南方的糕点,北方的肉盒子,还有淮扬的糖麻花,金陵的大肉包,林林总总的摆了一桌子。
青陆简直热泪盈眶,心里惦记着师父和毕宿五,自己匆忙吃完了,便用盘子盛了,一溜跑送到了伙房,再回来时,翁主早着矜持的呵欠,坐在自家哥哥的床榻上,正候着她呢。
翁主是个毫不见外的姑娘,她心里对青陆的性别存疑,手上却不含糊,揽住了青陆的胳膊。
上了那辆豪华的马车,一路颠簸行了半个时辰才到右玉。
翁主明日便要同哥哥回京,右玉的特产买了一车。
这样一折腾,便到了午间。
寻了一间食肆,翁主携着青陆往那二楼雅间坐了,叫了一桌子饭食。
翁主叫青陆不要同她见外,先给她夹了一筷羊肉。
“听这里的羊肉格外的肥美,一时要再去买几只羊带回去……”
青陆笑眯眯地边吃边听她话。
千里迢迢运几只羊回帝京,也是挺有想法的。
“……若不是因了吴王殿下,我还能再待上一些时日,”她闷闷不乐,“帝京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你去过帝京么?”
青陆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去过……大约我都没出过朔州。”
翁主哦了一声,狐疑地看了看她:“可你却官话,”她是个心大的姑娘,见青陆茫然,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哥哥明日也同我一起回京,路上就不好玩儿了,总是管着我,没意思极了。”她想到哥哥那张阎王脸,登时兴趣缺缺。
青陆有些纳罕,停了筷箸。
“大将军也要一同回去么?”
翁主侧头看她,正对上一双明透的眼睛,心里不禁鹿撞撞。
这兵好漂亮呀,比岳相家的三姑娘还要美上七八分。
“怎么,你是舍不得我哥哥,还是舍不得我呀?”她歪着脑袋,颇有几分俏皮。
青陆在心里狂喜。
大将军终于要走了么?这是什么喜从天降的事儿?
再不用每日都在大将军跟前儿装孙子了!
她勉强装出来不舍的样子,装模作样道:“嗐,大将军是咱们右玉的天,你是右玉的仙女儿,标下两个都不舍。”
翁主被她逗得笑眼弯弯,二人正吃着,便听窗外有骚动的声响。
青陆自那窗子向下看去。
那午后的清风徐徐而来,街上行人寥寥,自那街的尽头,驰骋而来一队轻骑,辛长星着霜色常服,在马上身姿矫健,像动星流动,一霎儿便驶近,停在了食肆的窗下。
午后日光暖融,透过窗边树上细碎的叶,照进了那一扇木窗,兵额头光洁,弧线柔软,正托着腮歪着脑袋看向他。
他像被天下准星最好的火/枪击中,不过一刹那,便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 感谢在2020-06-26 19:34:24~2020-06-27 19:0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天使:20723070 3个;七月、夏天总是短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天使:杨以?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