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话本风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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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一贯语不惊人死不休, 窦方儿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好奇地歪下脑袋,从姑娘漏着的指缝里,看到了一双睁的圆溜溜的大眼睛, 一看对上了窦方儿的眼睛,那双眼睛一霎儿就阖上了,又怒加了一句,“你看什么,大淫贼领着淫贼, 从根上就坏透了!”

    窦方儿叫起屈来, “姑娘这话怎么的,我还是个孩子呢!”

    青陆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来,手里还抓着那话本子, 又怕窦方儿看见,连忙往腰间一塞,气呼呼地站起身,提脚就走。

    “不就比我三岁,我也孩子呢!”

    这一气,径自就踢开了二楼雅间的门儿, 将将扶上楼梯把手,就听的原本人声鼎沸的酒楼, 声响像是被凭空削去了一半儿,瞬间就鸦雀无声了。

    青陆的脚就僵在了半空,往下看见了昔日的同袍们,仰着头张着口, 像是一个个的木雕泥塑,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神佛菩萨。

    青陆是什么人呢,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 此时更是有了爹娘的仰仗,更是不怕漏了馅,她一手潇洒地向上抚了抚发丝,腰间插着本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昂首挺胸地在楼梯上拱手招呼:“各位同袍,做什么跟见了鬼似的?是我啊,郑旗呐!”

    她今日穿了件鹤尾白的素衫子,头发束成了男子的样式,一张绝俗的面容无遮无拦地,露在了外头。

    她近来有些抽条,夜间也常腿酸疼,个子好似蹿了一些,穿了二哥哥的素衫子,更显得整个人纤白明媚。

    这般容色落进昔日的同袍眼里,简直是要把眼睛给瞪出来。

    从前的郑旗,不是被野蚊子咬成猪头,就是戴着帽盔来去匆匆,即便是此时仍做男装扮,却仍令在场诸人惊心动魄。

    营将郭守从前看过青陆嗑瓜子,又罚过她更,此时定了定神,向上招呼她,“同行数月,竟不知木兰是女郎啊。”他因先前在牛心堡伤了肋骨,此时话就有些气短,“兄弟们,甭管郑旗什么来头,咱们只认她是同袍同泽的兄弟,今儿她发达了请咱们喝酒,大家伙儿也别拘谨了,招呼起来啊!”

    郭营将这么一,气氛立时便活络起来,不过到底是面对个娇美可爱的姑娘家,众人都收敛了许多,青陆却不以为意,自楼梯上走下来,盛了一碗酒,同毕宿五一道,一桌一桌地喝了起来。

    工兵营的弟兄们一起挖过壕沟,一起筑防过工事,还一起在牛心堡经历过“营啸”,感情自是非同寻常,再加之短暂的聚会之后,他们便要随着右玉军回边疆去了,喝着喝着便都上了头,有抱在一起哭的,还有搂着唏嘘感慨的,喝到末了,竟也忘了青陆的女儿家身份。

    酒过三巡,青陆同毕宿五围坐在一桌吃花生米,正起毕宿五往后的安置,就听酒楼外头有个老迈的女声响起来:“陆啊……”

    这声儿熟悉的很。

    六年来在青陆的耳畔响彻,谩骂指责居多,可偶尔的关切也有。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鼻酸,她自椅上站起来,望着眼前的妇人,叫了一声养娘。

    郑杨氏佝偻着身子,双颊干瘦的凹陷了下去,嘴角也颤着,有些大病初愈的模样——不过才四十多岁,就生熬成了这个样子。

    兄弟们仍在饮酒,毕宿五扯了扯青陆的衣袖,青陆没搭理,牵了养娘的手往酒楼柜台处去了。

    “您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你们往关内走前儿,我托五子给你们送了十两银子,怎么着也够几个月的花用,怎么就饿成这样?”

    彭炊子在一旁寻了个空席,引着二人坐下,这才细细同青陆回禀。

    “先头是我在西藕花胡同瞧见了她们娘四个,是一路问着你的踪迹,跟着朔方军进了京,饿的奄奄一息——你那嫂娘实在是泼辣,荤素不忌软硬不吃的,我瞧着你那养兄也不是个能扛事的人,竟然还给你私定了个人家,你这事儿闹的。”

    他看了一脸在一旁垂着眼睛的郑杨氏,索性也不避讳了,“我原算给他们百十两银子发了去,只留着老嫂子在京,岂料你那嫂娘瞧着我出手大方,一迭声地什么发要饭的……”

    他没往下,青陆也知道自己那嫂娘能出什么话来,她低着头默默想了一会儿,问向郑杨氏。

    “养娘,你收留养育我一场,我总是要养你老的,可是我那哥嫂断然我是不能管的,你若是明白,就跟我回家去,你若是要跟着他们走……”

    她忽地有些不下去了,眼眶里多了点水汽。

    自离了右玉,她就托了人听养娘一家的下落——往关内走了,连个信儿都没留下,到了今日才有了着落。

    六年了,不是没有感情,养娘嘴上的难听,可待她绝不苛刻。

    郑杨氏饿了那么多天,今日下午彭炊子安排着瞧了大夫,倒没什么大碍——干掼了农活的妇人,身子骨一向健壮。

    瘦骨伶仃的手在青陆的手心握着,郑杨氏面上没什么波动,只眼眉耷拉着。

    “……从你那一日来,我就晓得你不是个凡人——话细声细气,吃饭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身上穿戴的,没一样是我曾见过的,这么些年,我性子孬,无论怎么骂你,你硬是没还过一句嘴……”她忽地哽咽了一下,不下去了。

    “闺女,娘管不住她啊,听了你的下落,这便往京里头奔,我不愿来啊闺女……你找着家了过你的日子去,叫你替了你锅盔哥当兵,我没脸见你啊……”

    青陆摸摸她的手,叫她别哭了,“不这个了。”她仰着头问彭炊子,“师父,我那兄嫂呢?”

    “叫人在西藕花胡同看住了,她嘴上没个把门的,总不能叫她来这里败坏你名声。”彭炊子往酒楼外的大街上一瞧,登时就变了色。

    那鲁赛凤吃饱了喝足了,领着她那男人郑锅盔,后头跟着一个王三犇,往朝雨楼里一探头,瞧见了青陆同郑杨氏在里头,一张横肉摇摆的脸先是愣了一下,眼睛里便涌上了妒色,她劲儿大,冲进来钳住了郑杨氏的手就往外一拽,直拉到那朝雨楼外的缎子街上。

    缎子街是满帝京最繁华糜丽的一条街,此时不过戌初,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各色摊贩吃在两边铺排开来,最是热闹不过,此时见这婆娘拉拉扯扯地从朝雨楼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嚎起来,百姓们这便围簇了上来,竟将鲁赛凤等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彭炊子懊恼自己没将事儿办妥,青陆心中激荡,叫师父不要自责,眼见得自家这嫂娘拍着大腿哭号,她也不着恼,从柜台拎了把椅子,在朝雨楼前一坐,冷冷地听着她骂。

    “天杀的我这姑子,在家里头就好吃懒做,非要从军来,混在一帮男人堆里能做什么好事?这会儿皇爷得了天下,右玉营得了势,我这姑子跟着就抖搂了起来,不过是封了一个旗,这便抛夫弃家的,享福去了!”

    工兵营的弟兄们簇在青陆身后,有脾性暴躁的就要上前揍她了,青陆拿手挡了一挡,叫兄弟们不要轻举妄动。

    鲁赛凤一双绿豆眼挤在一堆横肉里,上下量着自家姑子。

    啧啧,当真是鸟枪换炮,抖搂起来了,这身上穿的料子,不是丝就是缎,自家哪辈子摸过这等的料子?

    她先前跟着右玉的部队听,只听青陆当了个旗,似乎还同右玉的某位将官有了首尾,现如今朔方的大将军登基坐了天下,怕是那位将官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她在家里头作威作福惯了,手里头又抓着青陆以女儿身从军的把柄,再加上姑子的清誉全在她嘴上,更是有恃无恐,见青陆冷眼瞧着她,那眼神又是鄙夷又是唾弃,更激得她口吐莲花。

    “诸位且瞧瞧,咱们可不是什么八杆子不着的穷亲戚,这一位是她娘!我可是她嫡亲的嫂娘,你去从军这些年,家里头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我操持?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我管?便是你这相公,我也时常接济着,现在攀了高枝,想将我们撇开?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郑杨氏在一旁涕泪直流,她是个要强的性子,此时被鲁赛凤拿捏着在帝京百姓堆里头现眼,满心的羞惭,她不敢再去看青陆的眼睛,使劲儿挣脱了鲁赛凤拽着的自己的手,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甩了鲁赛凤一巴掌。

    “发癔症发够了给我回家去!我郑杨氏这辈子就生养了一个儿子,上哪儿再给你生个姑子去!”

    郑杨氏在原地颤抖着,对上了鲁赛凤不可思议的眼神,鲁赛凤还没有从郑杨氏她的震惊中醒过神来,那一旁的癞痢头王三犇嗷的一声叫起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坐着的青陆。

    “媳妇儿,你不认你娘亲嫂娘,总要认得我的吧?我是三子啊……”

    只知道这鲁赛凤家里的姑子生的端正,未曾想竟跟个天仙一般,他那几两银子花的值,这会儿见鲁赛凤不得用,立时便凑了上来添柴加火——总不能叫媳妇儿跑了去。

    青陆连一线眼神都不想给他,见鲁赛凤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扑倒自家养娘,还未曾话,身后的弟兄们便上去了几个,径直按倒了鲁塞凤并讷言的郑锅盔、往三犇。

    百姓里头议论纷纷的,有些信了这破衣烂衫的妇人之言,有些却嗤之以鼻,“瞧那扮作公子哥的姑娘的模样,再怎么样也不是这样人家出身的。

    鲁赛凤瞧着围观者众,泰半都是些看热闹不嫌大的,这时候被摁在地上,愈发地撒起泼来了。

    “青天白日的,想屈死我?”她在地上嘶吼着,屠户出身自是有一身蛮力,连连挣着胳膊喊叫,“从前皇爷在右玉时,就是出了名的大公无私,你们这般做派,皇爷容的下你们?有种就死我,不然我一头撞死在宫门前!”

    鲁赛凤这一番话慷慨激昂地,围观的百姓险些都要相信了——天子刚做了天下,这一位就敢口口声声着找皇爷做主,不是极有道理就是失心疯了!

    缎子街此时围的水泄不通,外头的想挤进来,里头的也不想出去,全都簇在一起看热闹了。

    青陆有些心累,自家这个嫂娘究竟是个脾性,不晓得的,还真以为是个顶顶有理的人呢。

    也不通,真使人了她,落在旁人眼里,更是不清,她拿手捏了捏晴明穴,想了个主意。

    鲁赛凤这般爱出风头,那便让她自己个儿疯去,先前碍着养娘不好撕破脸,这会儿养娘已然被护在了身后,还怕她做甚,横竖使人关了朝雨楼的大门,让她一个人疯去吧。

    只是她那张嘴,又不晓得要出些什么污糟的话了。

    青陆抬起眼眉,一双眸子明净澄澈,流转之间颜色惊人,倒使得周遭的百姓不住口的声议论: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家!

    只是略略蹙了蹙眉,还未开口,便听遥遥地有清远悠长的鼓声响起,间或有锣的铿锵之声,是更声么?百姓们往那鼓声来处掂了脚去看,鸦青色的夜幕下,帝京的灯火纷繁明丽,宽敞干净的缎子街上,有一身形清颀之人骑骏马,破开夜幕的蓝,扬蹄而出。

    那马上人一袭霜衣,骄矜的双眸带着丝丝凉意,倒映着星的光华,有着万千的神采。

    百姓们的心神俱被他吸引,目不转睛地望住了他,自动为他让了一条道出来,便是那围簇在众人中间的鲁赛凤,已然心旷神怡,跳动隆隆。

    青陆大马金刀地坐在椅上,一双鹿眼跳动,撞上了他的视线,他眸中的光华立时便凝在了她身上,像是有万千的缱绻。

    心中鹿跳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青陆手捂上了胸口,却在抬手间碰上了腰间插着的那本话本子。

    梅子糖化了水,货郎架上挂玉腿……

    没来由地,绯红一下子便蹿上了面颊,复而攀上了耳朵尖,心腔里有一股不安定的气流乱蹿,让她定不下心来。

    窦云马跟上天子,在其侧放缓了速度,却听身旁有清洌而干净的声音,轻轻响起,似乎还夹杂了几分疑惑和甜蜜羞怯。

    “……你看,她一见到我就红了脸,怕是对我情深入骨,难以自拔了。”

    窦云这一刻五雷轰顶,离当场去世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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