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蔑刀鱼饼
不过几日之间,风好似一下了和暖了,再也不是刀子逼人时的尖利,天亮的一天比一天早。
池秋是让枝头的山雀给吵醒的,她捞了才买的木桶去河边洗脸水,早上的太阳探着淡金面孔,让四羲书院的青山给挡了一半,河水还冷,扑到脸上的时候,池秋个冷战,彻底清醒了。
钟应忱一大早上便走了,他既签了契,便要画出几幅画来。池秋现揪了柳条,编出一个半人高的筐子,河滩上捡了许多碎石压在里头。昨天晚上钟应忱跟她商量,要把这房子好好再修整一下,边角处再拿石头与芦草压一压,少漏些风。
池秋在芦苇丛里找她的柳条鱼笼,竟比昨晚刚下的时候还多上一两只。
池秋捞了一个起来,一看便知道是钟应忱新编的,他手艺活做得比她还好,出口往里收得精致,池秋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鱼笼里多了几条与平时不一样的,条条体薄如纸,体型不大,课尾巴却见得如同刀口,池秋便想着,除了日常要送出去的酥鱼,这几条刀鱼便专门做了给钟应忱尝鲜。
垒灶,抹料,腌鱼,烧炭,起糠火,做了两天,池秋早就烂熟了,一边看着酥鱼的火候,一边想着要给钟应忱做些什么。
“毕剥”一声,好似是有柴火在烧,池秋奇怪,炭已烧了,哪里来的声音呢。
没过多久,又是一声,这次更清晰了些,池秋陡然转头,正是从芦席棚东面传来的。
池秋霎时间警觉起来,她腿脚利落,只几步就跨了出去,到了棚东之时,正看见一片衣角飘过,灰麻布的裙子,刹那便无。
池秋紧追了两步,早已没了人影,她又在芦席棚边转了几圈,什么也没碰着。
从芦席棚东面能看到什么呢?池秋转了回去,蹲下身一瞧,变了脸色。
那一处的芦苇让人抽了,湿泥扒开,漏出个大洞,又拿杂草虚虚掩上,实则上前便能看到里面的光景。
但凭有什么事,若是到她跟前来好好上一声,大家万事好商量,这样偷偷摸摸的,实在让人不齿。
池秋冷冷一笑,她倒不信,抓不着这个鬼!
今日份的酥鱼做完了,池秋看了看浸在水里的鱼笼,里面那几条刀鱼正悠然自得游来游去,浑然不知末日已到,她把整个柳条笼子哗啦啦从水里提起,鱼陡然间惊慌起来,用尽力气蹦来蹦去。
池秋一刀下去,治净了那几条鱼,刀鱼肉细,几乎是每春最早的河鲜,可惜大刺少,刺多,虽不至于会卡住喉咙,但扎在肉里,也是够疼的。
池秋刮了鱼肉下来,找出干麻布一包,使劲揉搓,细刺就一点点剔出来,直到再也找不到明显的刺,池秋才算罢手。
这会舍不得买鸡蛋,只能拿豆粉和水,揪了一块刀鱼肉,压成饼,方才烧的余灰清了清,另拿一块铁板靠上。这玩意不知是谁丢在了浅滩,让池秋给拾了回来,豆粉搓了好几遍,拿清水冲了,又用火烧了一轮,该是干净了。(1)
池秋很是满意这个简易的锅,底下柴火哔啵哔啵烧着,铁板眼见着红了,没有猪肉渣子,就现拿鱼肚子里的油抹上一层,看着温度合适,便把鱼饼放上去。
钟应忱回来时,正见池秋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几块鱼饼,圆团团的鱼饼在铁板上滋滋作响,她手里的竹签子似乎长了眼睛,知道哪一块刚好由生转熟,便极为利落地给翻个身,直到两面金黄,便立时夹在一旁。
“这是又想了一个新菜?”
“做了给你尝尝鲜——你这么早便回来了?”
“今早已跟蒋二嫂,请主人过来签契。”
钟应忱放下手里的书,也坐在地上,池秋把竹签子给他:“趁热吃最好。”
“什么鱼?”
“篾刀鱼。”
池秋自己签了一个,放进嘴里,满意笑道:“正正好。”
鱼里好似什么都没加,胜在天生的鲜嫩味道,一咬之下,外面酥脆里面细嫩,每一口都是享受。
钟应忱家中自饭菜精致,外院内院都有厨子,他对吃食并不挑剔,本是实用之物,只要饱腹便好。但自认识池秋开始,他也不知为什么有人对普通的米面黍麦能有这样的热诚,但肠胃经历过饥饿,对于味道似乎敏感了许多,他放下竹签子,道:“好吃。”
这算是池秋第一个正儿八经的食客,得了认同她很是高兴,钟应忱见她手脚不停,把洗净的两条刀鱼挂上,直到滴干净了水,才放进陶瓮里面,加了麻油一并置在火堆上。
“还要做?”
“蒋二嫂帮了咱们许多,她家的面还少些鲜头,拿刀鱼熬出来的油浇在汤里,最鲜不过。”
钟应忱坐在当地不出声,直到池秋忙活完,他才问道:“前日立的约,到今日,已经三天了。”
池秋骤然警觉起来:“咱们两个挣得谁也不比谁多上半文,怎么有法子立输赢?”
休想让她唤声大哥!
“是我立的约,既是分不出输赢,便算是我输了。”
他站起来,微微笑道:“池老大,何时你有空时,我便来教你认字。”
池秋自混迹街坊,凡是要玩个什么,总是她带头,她力气又大,连比她年纪大的都伏她。偏生钟应忱言语不多,主意却大,这会见他终于认了输,心里更是舒服,便故作大方摆摆手道:“还要劳烦你了。”
趁这会话功夫,刀鱼已经熬得滚烂,池秋将剩的渣子滤净,剩下的刀鱼油都收在陶瓮里面,正想着晚上且等蒋二嫂回来送与她,就见她跟着前两日来要房钱的人便过来了。
“秋,周二哥要来与你们签契。”蒋二嫂喜笑颜开,帮周老二取了现成的契纸,跟他们道:“若不会写字时,只消按个印子便好。”
钟应忱抽了那张契纸来,仔细看上两遍,才按了手印,池秋拿了现成包好的一个油纸包,递与周老二:“你老看看,验清了数。”
周老二见钱都串在一处,满满当当八串,看向他们两人的眼光里多了几分意外,却也没什么,只是点了头收了钱,契纸两人两份,一月一签,查了无误便走了。
“这边你们只管好好住着,周二哥虽钱财上在意些,却和巡检司里的老爷有往来,一般人倒少来咱们处闹事,也不收成堆成堆住着的粗壮汉子。只不过,最近镇东头总住着一群逃难的人,听就为这比往常要乱上几分,有那见了孩子,要拐去卖钱的哩!”
她正这么时,正瞄见地上一个柳条筐,比她腰还要高些,里面压满了石块,竟还高出一个尖尖,池秋俯身竟要去拎,蒋二嫂慌忙道:“我的囡囡,这你怎么拎得动来…”
话音还未落,就见池秋单手拎着,大步往棚里走,一面还笑道:“这也轻巧。”
。……
蒋二嫂一时觉得,池秋竟比那些渡口上的粗壮汉子,更来得危险些。
“秋自力气大。”钟应忱轻描淡写了一句,道:“二嫂慢走,她还有东西要给你。”
“这是新熬的刀鱼油,二嫂不管做菜做面,拿来浇一勺子都提鲜。”
陶瓮还未封盖,蒋二嫂隔着几步都能闻着香味,她推了两次,便接了笑道:“都是街里街坊的,你们若要有事,只管去唤你蒋二哥,他每日在家看顾宝来。”
“蒋家二嫂和秋姑娘都是能干人,不知哪天当真就住到街上去了。”
这尖嗓子才听第二回就已经熟悉,果然是当日他们刚来时候见的细长眉,这会仍旧挑着她细弯弯的眉毛,想探手去摸蒋二嫂手里的陶瓮:“这是什么,可有多出来的,好与我尝尝?”
蒋二嫂忙退后两步:“秋囡囡一个,哪有这么多东西!”
“那怎么就偏送与嫂子了?这么多想是用不完,倒不如分我一半。”
池秋死命盯了她两眼,见她穿着深色短衣,系着一个灰麻裙子,压着一道蓝边,正跟早上见的那半角衣片依稀仿佛,疑窦顿生。
她阻住细长眉的妇人:“我又不认得你,为甚要送你东西!”
那人不想池秋这么下她脸面,一时语塞,蒋二嫂拉着秋道:“今儿到我家去吃饭,美娘妹子,家里还有宝,我就不留你了。”
钟应忱知晓池秋还有话跟他,便拿话推辞过去,美娘见这里无人理他们,只好讪讪走了。
“你认识她?”钟应忱见池秋还一直盯着她去的方向,便问道。
池秋虽脾气直接,却少有让人下不得台面的时候,还以为两人起了什么争端。
“今儿早上…”
待听了方才的事,钟应忱脸色一肃:“是她?”
“我也不知道,也只是猜猜。只是她那眼睛四处乱瞧,着实不像个好人!”池秋忿忿,好容易熬出来的鱼油,也不是要拿来给个长舌妇!
“也不认得,便要来要鱼油,”她下了结论:“好大脸皮!”
“既如此,”钟应忱将东西都收拢起来:“便来个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