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涂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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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这涂家门没有池秋想得这么难,白门板一推开,一个逼仄的院落里挤着涂家五六口人。

    一个老妇人脸绷得像二丫绣架上的花布,别笑模样,连皱褶都找不出:“怎么领了个要饭的上门?别饭,连水也没有!”

    这会池秋头脸都灰扑扑的,身上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像几片布似的挂在身上,也不知是哪家的乞儿,要上门讨钱来了。

    幸好当时逃难的衣服都没舍得丢,这会都派上了用场。

    池秋知道这是涂家老太,忙道:“阿婆好,我是秋,来找我二姨!”

    二姨夫脸白得过了头,不是澄粉捏出来的那种莹白,而是像涂了一层灰浆一样的暗白,透着病意,眼睛往池秋那一扫的时候,冷得她了一个哆嗦。

    池秋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

    正是她背上的褡裢。

    池秋已觉得有些后悔了,早知不该多背个东西出来。

    “阿爹,这是谁啊?”

    从向阳的屋子里出来了另一个女孩,比池秋大不了多少,上身穿着牡丹红缠枝花短衫。

    既是叫阿爹,自然是二姨的女儿,池秋刚有了些亲近感,就听涂大郎道:“这是你大娘的娘家亲戚,家里遭了灾过来投奔的。”

    池秋愣了愣,立即明白过来,怒火慢慢集聚起来,他们又不是豪门大户,竟也学大户老爷家里纳的,把二姨放在什么地方。

    这二姐显然是涂大郎的亲生女儿,也立即往池秋背后的褡裢上一溜,连转眼珠的弧度都大差不差。

    她这会已不想再多留,只是挂心二姨:“我就是来看看二姨,看了还要回去,姨爹便把二姨请出来,我略见一见就走。”

    “妹妹急什么,先吃了茶再走。”

    二姐忙上前来,上前就想按了池秋坐在矮凳上,一按之下却没按动,她耐不住,便想帮她脱了褡裢,池秋反手一拧,立刻疼得她出了眼泪。

    “对不住姐姐,我生来手重。”池秋本想做样子笑上一笑,却笑不出来,二姨在这样家里,也不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涂家老太被涂大郎拉进屋子一会,再出来时脸色和缓许多。

    她招呼二姐:“把你才买的香糖果子拿出来,给你妹妹解解馋。”

    二姐捏着手腕还自委屈着,让涂老太一瞪,只能咬着细碎米牙进屋翻笼屉。

    池秋一刻不想这里多呆,她站起身道:“阿婆莫要忙活,外面还有人等我。我见二姨一眼便走。”

    涂老太吓道:“还有别人同你过来?”

    池秋点头,不想与她只是个同乡哥哥。

    涂老太搪塞道:“你二姨今早就去了集市,不到点上灯时候回不来的。”

    池秋站起来便走:“在哪个集市,我去找找。”

    “这五桥几十个巷弄,你到哪里去找——先吃个茶住脚歇歇!二姐!你死里面了!拿个果子拿上一个时辰!”

    二姐委委屈屈抱着攒盒出来,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刚才乱了几丝的鬓角又整整齐齐抿了上去。

    “娘,要话时便好好,莫要叫!”涂大郎探出头来,替自家女儿话。

    池秋算是明白了,几人两下里挟着,不过就是想看看,到底她千里迢迢背了来的褡裢里头,没什么好宝贝。

    不过是池秋随手拎过来的褡裢,里面全是些破布,哪里有好东西,待开来,不妨还多了一本书。

    池秋心一绷,她不识字,爹娘给的那本家传秘籍给缝进了衣裳里,这书自然是钟应忱拿回来的。

    不管是什么,也别落在这家人手里。

    “三-字-经,”镇上识字的人不少,二姐一念了名字,朝天翻了个白眼:“还以为是个什么宝贝,光咱家宝官儿就有好几本了!”

    涂老太嗐得一声,脸重又绷紧了,嫌弃道:“你爹娘临走了走了,大灾大难的也没给你留个傍身的东西?”

    这全然不是长辈该的话!

    池秋没拿住性子,一怒之下,伸脚一踩,地上方方正正的木头矮凳顿时歪了半边,这气力唬得几人立刻噤口不敢言语。

    “我爹娘不像姨爹家,人人都白米吃,有好衣服穿,只留了一本书做念想。姨爹家若是钱多得不够使,不如也周济一下我,给个三两五两的!”

    涂老太一下慌了,待想和她理论,又畏惧她这金刚脚,只能哭道:“囡囡,你二姨家日子也不好过…”

    “既是如此,我便自己去寻二姨罢!”

    池秋重又背了褡裢,扬长而去,留着涂老太心疼自己家新做的木头矮凳,又啐道:“哪个吃多了的门户指的路,招来这么个丧门夜叉!”

    她时便常听娘,二姨是个水一样性子的人,看中了姨爹生得面白文弱,看着便是个如玉郎君。后来嫁了过去头两年,果然和谐,因想求个生计,便举家搬往柳安镇来了。

    她想想刚才涂大郎灰白的面孔,便想呸一声,欠赌债,纳的,这样的人怎么配得起二姨!

    若是娘当日听二姨过成了这般光景,便是走上半年,也定要过来和他们家理论!

    二姨总要回家,池秋只站在桥上,专盯着来来去去的人脸上看,试图能从哪个妇人的脸上看出些熟悉的痕迹。

    从人群熙熙攘攘时等到月上中天,池秋也没见涂家的门再开过,只能转去卖酥鱼的摊上拿了今日的钱,再转回家来。

    池秋回到芦席棚时,钟应忱正找着什么东西,见了她便问:“你可见着本书?”

    “可是这本?”

    池秋将背上褡裢一脱,直扔到草席上,钟应忱见她气哼哼的,不由得有些奇怪:“谁又招惹你?”

    “我去涂大郎家了。”

    钟应忱一顿,立时便知道池秋去了哪里,微微皱眉道:“你怎么不一声?”

    池秋一愣,声道:“我没赶得及。”

    钟应忱也不再计较,只问:“你可见着了?”

    池秋摇摇头,有些沮丧。

    “你莫慌。”钟应忱安抚她道:“明日我也去问问。”

    池秋一连在池家门口守了几天,唬得涂家一家人不敢出门,生怕池秋沾上身来。

    池秋转身奔了安华桥,仍旧寻了卖馄饨的那家主人,奉上十个钱,诚诚恳恳道:“阿叔可认识涂大郎的娘子?”

    “你前日不是才来吃了馄饨?”这家阿叔还认得这个“不知钱贵”的姑娘,奇怪问道:“你不是识得他家?”

    池秋只能将寻人诸事都给他了,满怀歉意道:“实在是想寻我家二姨,却没个头绪,对不住阿叔。”

    “你的是他们家大娘子?若是这几日都不见她,想必又去哪家织布去了,来这涂家大娘子也是可怜,全家糊口便都指着她,却还过不得好日子,但凡有个一儿半女,哪落得别人做主!”

    可惜这阿叔只得出去那一片地方,再问哪家,却不知道了。

    东桥枫桥埠街口多是贩棉卖布的,便有布行置了几屋子织机,招揽了心灵手巧的织工织娘过来做活。

    “韩玉娘可在这里?”

    “这里可有个涂家娘子?”

    池秋一路问过去,只听这里这般置业的布行少十几家,也不放外人进去,只能一家一家过去听。

    钟应忱也帮着出去找,不上两天,池秋心里正在油锅煎处,他竟带了一个人过来。

    这妇人瞧着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长脸细眉,眼睛跟她生得极像,里面噙满了泪,细细在她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嘴一动,眼泪便扑簌簌直落下来。

    “你就是…秋啊!”

    她捧了池秋的手,眼泪便落个不停,哭得哽咽难言,池秋看见她便心软得厉害,只能不停给她擦眼泪。

    “姐姐她…我竟没见她最后一面…”

    听着这句,池秋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她本想问问韩玉娘家里境况如何,却不想她刚停了一阵,抬头见了见两人住的房子,哭得更厉害了。

    “二姨…二姨这里刚发了工钱…你们…你们拿去赁个好房子住…”

    自池秋离了家乡,除了钟应忱,再没有把钱倒送给她的人,韩二姨摸了摸她的衣服,心疼得摇头掉泪,忙开了手里的包袱,要给她身新布。

    池秋按住她:“二姨,涂家对你不好,我便接你出来。”

    “你这傻孩子,”韩玉娘摸摸她的脸,十分爱怜:“女子嫁了人,哪有跟别人家住的道理。你姨爹虽不争气,却没动过我一个指头,这还不是好日子。”

    池秋反握住她的手,急切切:“我竟不知不挨便是好日子,二姨,他家里尽用你的钱,涂大郎欠了一屁股的债倒叫你来还!他还…!他还…!”

    池秋气红了眼睛:“他还又娶了一个!”

    她家里从爹娘和睦,左邻右舍从没听娶上两个媳妇的,池秋从知道这事,便觉得自家二姨哪里是嫁人,分明是进了火坑!

    韩玉娘脸色黯然,眼里又现出泪光:“我既不会生,还要耽误了别人家,老了时,还要一家都孤零零不成?”

    “我接你出来,我养你!”

    “你还,本不该跟你这个。”

    韩玉娘失笑,浑然将此当作了孩子话,只要留了钱下来,池秋摇头推了她的钱,目光灼灼,直盯着她,坚持道:“二姨,只要你想从涂家出来,我便能养你。”

    “秋——”

    池秋转头,见钟应忱站在左近处,暗暗摇头。

    最后,池秋没能让二姨留下,韩玉娘也没能把钱留下,两人很像是断了骨头还连着筋,都不愿改主意。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日子如何,却是你二姨过的。”

    池秋低头往前走,也不话,都已走到了另一条街上,池秋这才转头看了一眼隐没在身后的布行。

    “等我赚了钱,定要将二姨接出来!”

    池秋刚立下了雄心壮志,等到晚间回了家,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她把藏在屋角的包袱拿出来翻了翻,忽然道:“你可见了我那个蓝布包?”

    钟应忱微怔,目光落在池秋手里的包袱上,心中一凛。

    “有人动过!”

    池秋翻完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终于意识到——

    她辛辛苦苦磨了许多天才做成的调料,尽数让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