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半个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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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三月,很是有些初夏的意味了,卖时鲜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许多娘子妇人挎了个竹篮子便能出门,叫卖声此起彼伏。

    “柳球上头,岁岁无忧!”

    “新摘的花!蕙兰草兰,碧桃牡丹,插带一枝,俊过天仙!”

    池秋只走了这一会,卖新鲜荠菜花,马兰头,插杨柳球的,戴花的,已经拦过她好几回了。

    她原还有些恍惚,让他们一问,脑子一激灵。

    这满街的人不都能用来听消息吗?

    她瞅准些便宜玩意,买上一个两文钱的杨柳圈,试着问问一枝绯桃花多少钱,慢慢拼凑出这个宅子主人的消息。

    江娘子没实话——这家人是住在北桥边,姓方不姓安。

    “姓方的员外,和主簿家有亲,家里光田地就有几百亩,柳安镇上有三四个园子…”

    池秋一口气将方员外的财产数了一遍,道:“你,这样的大老爷,怎么可能偷了香料,去坑我一天上百文钱!”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的!

    钟应忱听着池秋给出的这些消息,追问道:“那人多大年纪?穿戴什么?”

    “半旧的布衣裳,头上插了个银簪子!看不见脸,不过头发梢都白了,得是个老婆子!”

    “不一定与方员外有关…”

    “可我两只眼睛都看她进了方大老爷家!”

    池秋手里的杨柳球快拧出了汁子,不晓得自己只是想赚点钱,如何就惹上了个大麻烦。

    “若真是方员外,你又能怎样?”

    “我便再开一个摊子,酥鱼也不是只一家卖得!”

    池秋回答得不假思索,她腰背脊梁都挺得直直的:“这酥鱼,凭他方家李家,都卖不出我做的味道!”

    钟应忱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对,你还没这么厉害,要方家来跟你擂台。”

    他重又展开手里的高棉纸,给池秋画起了关系图:“阎王好惹,鬼难缠,看这妇人扮,多半是家下婆子。”

    只挂了一个银手镯,只怕连体面都不够,若只是下面人偷偷谋利,这事便好办多了。

    “竟有人敢背着主人家做这样的事!”

    池秋的认知粉刷一新。

    她自幼长在市井,户人家多半事事亲力亲为,便有个帮工也都是亲戚朋友,从没遇上借主家名声鼓自己腰包的事儿。

    “你可知京里珠子行里丽华堂的掌柜娘子是谁?”

    “谁?”

    话题跳脱太快,池秋一脸懵然。

    “靖安侯里二夫人的陪房。”

    还有骨董行,金银器行,京里四百多个行当里许多做得风声水起的,都有些背景,都快让皇亲国戚的管家陪房透成了筛子。

    “这么大动静,主人家都不知道?”

    池秋不信,若真的都不知道,这些有钱有权的,多半都是傻子。

    “有的真知道,有的假知道。”

    有的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有的真不知道。

    见池秋绕晕了头,钟应忱淡淡一笑。

    池秋愣了一下,好奇之心终究忍不住,便暗戳戳问:

    “你怎么知道的?”

    “京里人人都晓得。”钟应忱轻描淡写,避过话题问她:“晚上吃什么?”

    池秋哼了一声:“鱼汤!”。

    不便不,谁稀罕听!

    擂台这事听着便爽快,对台摆在福清渡,她自然不能离得甚远。

    两日都没什么进项,池秋只在这附近背着手晃来晃去,看得卖酥鱼的江娘子心神不宁。

    “阿姐,我也要一碗酥鱼。”池秋一笑,戳得江娘子眼疼。

    “秋既来了,哪里能收钱!”她用苇叶包了岗尖一份,塞给池秋,脸上僵着笑,声道:“姐姐我这也是本生意,妹子也抬抬手。”

    她后面一句没出来:莫要再过来给她惹事。

    池秋将一串钱放下,接了酥鱼,朗笑道:“阿姐收着便是。”

    她咬了一口,精准地找到这吃食里的缺陷。

    煨得干过了!

    既然这酥鱼比先前还要难吃,她便放心了。

    相比于前两天,在江娘子铺子前争相排队的人便少了一些。还有个眼熟的老主顾问她:“阿妹,这鱼好像比之前老了些啊!”

    江娘子脸色一变,去拿钱盒的手顿在半空,两眼极快地扫了一下不远处的池秋。

    池秋抱着手臂,噙着笑,大大方方迎着她的视线,看她预备要怎么回复。

    江娘子像被烫了一般,忙转过眼,含糊着道:“许是火候过了,我再饶上一些给你老。”

    旁边一个抱着儿的娘子也不甚满意,她上月买了两回,家里人十分爱吃,只是福清渡离家里老远,眼下家里孩过生日,她大老远特地带了孩子来买作零嘴,还排了许久的队。

    谁知自己儿只尝了一口便撇过头去,只哭着咸得浸嗓子。

    她嚼了一口,虽没这么夸张,但也跟记忆中的味道差了些许,这便不依了。

    江娘子只得将二十碗分作十五碗,连连道歉,这才掩过了今天他们些许不虞。

    丢脸也就罢了,只是偏在池秋面前丢脸,江娘子只觉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只是人群散后,她再往榆钱树旁边一瞧,早就没了池秋的踪影。

    江娘子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准备好了,要将今日过来拿钱的婆子好生叮嘱一顿。

    明明前几日送来的样菜事事妥当,怎么才几日功夫,就越来越不如以前了呢?

    池秋半点没察觉她千回百转的心思,她溜达了这几天,这不是来看江娘子铺子落魄了不曾,已经落不到自己手里的钱,何必再去在乎它?

    福清渡正在曲湖东北岸,从隔壁市镇运来棉布与生丝的大船多半在此停驻,渡头附近两三条街上镇日镇夜地喧闹着。

    船多人也多。

    有钱的,从各地涌来涌去的富商豪甲,到他们随身带着的帮闲,掮客,花娘,或是凑分子的行商,到了这里都要上岸,专往安华桥附近的酒楼瓦肆里或是谈生意,或是消遣寻乐。

    没钱的,从船上的丫头子,厨娘当家的,船工船娘,到每日等在渡口抗东西度日的帮工,便直接在福清渡边上的脚店或摊上,寻个地儿果腹休息。

    开门一张口,无食无饭寸步难走,因此福清渡边上,出息最好的就是卖吃食的。

    既然如此,要在这里摆摊子,连点到摊费,一月也得近十两银子。

    若是放在池秋刚来柳安镇时,她大概觉得这里的人是要疯了。

    但在福清渡混了半月,她眼睛可不单只看得见酥鱼,与人闲聊的时候,听了许多故事在肚里,知道有运气好的,行商一趟下来,若赚了便是几进华舍,若赔了便是身家尽输。

    她还没这么大的野心,只是想着能蹭上别人一半摊子,和他们谈拢了价钱,站稳脚跟之后,再慢慢谈以后的事情。

    总有一天,她要让柳安镇,让省城,甚而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她池秋的名字!

    越是近福清渡,卖的东西都越实在。各色馅儿的包子一个个比壮汉的拳头还要大,面多馅少,卖得却最是红火。春饼脸盘大,胡乱裹了菜,只有酱刷得足,一个大约十五文,要是池秋去吃,连一半也吃不完,就能撑得肚子圆鼓鼓的。

    池秋也知道端的,越是靠近渡口,声音人口就越杂,拉船的呼哨声,使力气扛东西的口号声,更不要来来回回呼喝的,得扯裂了嗓子才能聊得上天。

    但凡有些银钱的,谁不想寻个安稳地方,只有想要多赚些钱省时间的,才急着要把饭囫囵吃了,至于味道怎样倒是其次,饱肚子才是正经。

    一到了饭店,各位店家都忙着招揽客人,摊子前围了许多人,争着出钱,想要早点将饭吃上。

    池秋这回瞄准了这些摊子里的一个异类。

    同别人家一个个粗碟大盘,巨型蒸笼相比,他家的摊子实在是模样,左边一堆人,右边一堆人,偏把他这个正中间的显了出来。

    池秋站在他家摊子前,叫了两声,才听见底下有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她踮起脚尖一看——

    呦呵,这毒太阳底下,摊主人正借着他这竹摊子的阴凉劲儿,脸上扣了个蒲草大斗笠,睡得十分安适。

    “你…要什么?”他揉了揉眼睛,似是还困着。

    “你这还卖甘草雪水?”池秋明知故问。

    她都在这儿看了几天,自然知道这个摊子来来去去,就卖那么几样:玫瑰花露泡水饮,姜蜜水,甘豆汤,甘草雪水。

    摊主人姓常,人人都叫他宝官儿。

    常宝官了一个呵欠,伸手道:“二十个钱!”

    池秋拿钱袋的手顿了一下:这可有点贵了啊!

    怪不得他家茶水卖不出去,别人的茶都是现送的,若给一文时,能灌上一大壶凉茶。

    “哪个最便宜?”

    常宝官指头点点,又了一个呵欠:“就是…这个了。”

    池秋忍痛买了一盏,算借着这个跟主人搭个话,刚似模似样喝了一口,进了牙关的糖水就马上让挑剔的舌头顶了回去。

    甜!甜!甜得齁嗓子!

    她恍然大悟。

    原来茶水卖不出去不仅为了价钱,还为了花上大价钱还这么难喝!

    就在她愣神的空档,常宝官早已接了钱,重又躺回去睡了。

    池秋还要求着他,只能挨上前来唤他。

    “这位大哥?”

    “常大哥?”

    “掌柜的?”

    “老板?”

    常宝官勉力睁开眼,瞪着她,十分不满:“你又要做什么来?”

    “给你送钱的!”

    常宝官睁眼刚听她个头,便像货郎鼓一般猛摇头,惊恐地如同池秋在家劫舍一般。

    “那不行!我婆娘不许!要许了可要杀我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