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村落中人
范大郎死前, 身上缠着好几宗闲事。
要这村中与范大郎不合的,第一个就要数他的大伯一家子。原本两家是一奶同胞,祖辈死后便分了家, 一个越加落魄, 一家蒸蒸日上。范大郎便三天两头跑了他家大闹, 只当初分家不公,连祖上的青烟也让这一支给占了。范大伯先时还周济一二, 后来便闹烦了,一月总得为宗里诸事动手几次。
从此结下了梁子, 且这梁子越结越大, 如同怎么也甩不脱的赖皮膏药。
钟应忱眼见着有人跟他伯母道:“死的那个不是你家侄子?你也不去看看?”
他伯母啐了口道:“什么侄子!分明是个讨债鬼!连老天也看不过眼,谁收了他可是做了好事哩!”跟着便和自家儿子欢欢喜喜吃饭去了。
其余两家,跟范大郎家并不搭界, 可躲不过自家的地便跟范大郎的五亩水旱田连在了一处。今年重修鱼鳞册, 丈量土地的时候这两家也没躲过一劫,硬让范大郎寻了地契, 道邻家有一半土地都是自家的。
原本是便能清楚的事, 范大郎却摆明了不想清楚。那两处人家不堪其扰,有一次争吵中, 范大郎突然出手,将一家人的儿子头上砸个血窟窿,另一家主人砸得手骨尽碎。
钟应忱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听到范大郎死于非命的消息, 整个村子里的人,除了惶惶不安之外, 还夹着些古怪的欣喜。
他停驻在范家门前片刻,忽见一个五短身材, 看着便老实巴交的人过来,问道:“范家大娘子在哪里?”
钟应忱摇头。
范家门窗紧闭,已有一两天无人。
旁边的人与他:“大顺,你还找范家作甚?把你害得还不够苦么!”
这叫大顺的人呆呆的,只道:“这月的租子该交了。”
“你倒是个乖觉人!平日范大郎敲了你多少租子去!只怕逼死你还不够,这会他都凉了,你还上赶着作甚?”话的人轻轻叹气:“罢了,秀娘却是个厚道苦命人,以后若你从她手里交租,必不会难为你!”
那人给大顺指路道:“秀娘自个在家,整日家只晓得哭,晕过去好几回,让大妹接去住在她家两天,你便去村东头寻了便是——哎?你家不也在东头?难道没见着?”
“我田里来。”大顺闷头了这一句,也不看人,眼角露出一点白,往范家破败的草泥墙散架木门上斜了一眼,露出个似哭似笑的神情,又低头往东面去了。
钟应忱便遥遥地缀在他后头。
这村里日子过得不上不下,再不济的人家都住得起竹木混着草泥坯的房子,可大顺进来的这间,比他和池秋当初住的芦席棚还远远不如。
从那勉强称作棚的地方正出来个女子迎他,一只腿无力地拖在后头,另一只腿艰难地往前挪着。
那女子一个折身,钟应忱便看清了她的脸。
如同乌黑浓云正荫蔽久了的时候,猛然一个开颜,露出一个蒙蒙的月亮,是布衣钗裙也遮不住的好颜色。
好似一颗上好明珠,让这灰扑扑的陋室空堂盖了尘土,又被磕去了一角,让人扼腕。
谁能想到,大顺竟然能娶到这么一个美貌妻子!
隔着空茫茫一片,钟应忱勉强能辨认出两人对话。
“回来了”
“嗯。”
“先吃饭?”
“找范家大娘子。”
他话虽少,可眼光时刻不离自家妻子脸上,连握着她的手都是虚虚张着,用胳臂撑起了她一大半重量,却不会捏得她发疼。
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大顺拿了什么东西,背在身上,又慢慢往东面去了。
不同于范大郎几近人人喊的恶人缘,范家大娘子秀娘,在村中颇得人敬重。不然也不会有人家,宁愿顶着他家里有丧事,也愿意接秀娘过去照看。
范大郎脾气躁烈,她虽劝不动,却私下里常为人周全。范大郎虽死得好,可到底也是家里一个顶梁柱,柱子一塌,只剩下了秀娘和她两个孩儿。
女儿刚刚七岁,儿子不到三岁。
给大顺开门的人正是大妹,她接过了东西,却没让大顺进门,只是摇头,神情有些凄苦。
“这可不是苦命人偏逢苦命事,秀娘这几天恍恍惚惚的,连床也下不得,如今也不好见你…”
大顺低眉垂眼,只一声:“这是这月租子。”
大妹眼泪抹到一半,大顺却转头走了,她擦眼泪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嗐得一声,有点恼。
两三个孩跑出来,儿家不晓得大人凄风苦雨,个个穿着虎头帽,骑着竹子扮将军骑马,喊着喊着便四散开来,要演两军对仗了。
其中一个不过两三岁,摇摇摆摆跟在后面,头上扎着一条子白麻布,他自己却喜笑颜开的,拍着手看热闹。
钟应忱坐在了远处的大树下,他在等那两个已经在后面跟着他许久的人。
村东近着出村的大路,刚是吃罢了午饭的时候,骄阳似火,灼烧着老树,田间地头仍有人带着斗笠在下地。水田里稻子正青,站在高处望去时,如一夏的葱绿都在水里横一道竖一道划开,等风吹开哪一条,便能见水的青光陡然一亮,又寂灭下去。
村外的各路营生便挑在这时候光顾村。
有人摇着铃,叮铃叮铃叮——,停一次便有个声音道:“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还有人着什么东西,哐哐叮叮,热热闹闹,一条亮堂嗓子拉长了叫:“烂布旧衣裳——换糖!”
孩子玩得出神,没什么人理睬他们,这些都是大人才给出来的东西,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
可一等到第三拨人过来便不一样了。
一条毛竹扁担,挑起前后两个大筐,几层竹屉子架在上头,还竖着根稻草扎起来的杆子,上面插满了各色东西,挑担的货郎不紧不慢摇着鼓,恰给了村东村西的人听声出门的时间。
玩耍的孩子们立刻抛了屁股下的粗扫帚和半截断竹子,纷纷叫着跳着往货郎身边挤着。媳妇大姑娘们也都出来,自家绣的手帕子便能拿出去寄卖,跟货郎换上几朵通草芯做出的假花,染了颜色,比真的还真,戴在头上经得起风吹日晒,也不会蔫巴。
乡间人不似城里,遍地都是摊子,因此货郎上门,只有别人上赶着的,一时大妹家门前就被围了许多人,一起起话来时,闹得人脑子仁疼。
“要三根五彩的长命缕!”
“我要那个簪子——镀银的那个,錾着葡萄纹的!”
“秦哥儿,我上次要的绣片子可带了来?”
“拿一朵堆纱的牡丹花!呦——这也太贵了!能不能再饶上两个通草花?”
饶是这么热闹,大妹家门口来来去去,也没再出现另一个穿素的。
一直到货郎又摇着鼓往村里去了,秀娘也没有出门来。
聚在一起的人群拿着自家买的东西互相插带炫耀片刻,咭咭咕咕一会子,又都慢慢散了。
钟应忱压着心里的焦急,又等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算把跟踪他的那两人唤出来。
正在这时,大妹在门口叫道:“谁见着范家的土哥儿了?谁看见了?谁看见土哥儿了?!!”
哗得一下,全乱了。
一个孩的耳朵让大妹提溜在手里,他扯着嗓子嚎:“我怎么知道?我刚去看秦哥的担子来着!”
“让你看着土哥!你看到哪里去了!”
一个一穿着月白衫子,只头上腰间扎着麻布的年轻女子踉跄出门来,两眼含泪,身子和声音一齐在抖:“土哥——土哥——”
她的心急如焚丝毫不作假,可刚挪动了身的钟应忱,却停住了脚步。
她的衣着实在太齐整了些,连头发也梳得好好的,一丝一丝抿上去的,丝毫不乱。
大家都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找,不提防有个七八岁女孩,拽着个满身泥点子的男孩儿回来了。
“娘——我在柳树棵子后头找见他来!差点就淹进河里去了!”
那孩不晓事,仍旧像钟应忱初见他时,那般笑嘻嘻得。
秀娘一见他时,脚只往前迈了一步,整个人便软倒在地,两眼无神,大口喘着。
土哥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娘——”,一手亮着黏糊糊的一团给她看:“吃糖糖——”,另外一手便拿着往自己嘴里塞。
本来秀娘的眼睛便正黏在他身上,忽然间惊跳起来,众人眼前一闪,十几步的距离她只两下到了。
孩只差一步便能将糖送到嘴里,秀娘一巴掌将他扇在地上。
“哇——”
一声响亮的嚎哭声,土哥摔倒在地,养得白嫩的脸上一道巴掌印,眼见着浮起来,手里两团糖块便滚在地上,掉进泥土里。
秀娘惊魂未定的模样,往地上定定看了半天,颤得像筛糠,扯过那孩子,便向着屁股上揍。
直到土哥哭得了嗝,周边人又拉又拦,她才一嗓子哭了出来,变了调子的沙哑声:“谁让你随便吃东西来!谁让你乱跑!
她一把搂过嚎哭的儿子,大哭:“你吓死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