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文思豆腐
高溪午这天登门的时候, 正落着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榆树上的叶子被得噼里啪啦,和高溪午一起, 在凉风里瑟瑟发抖。
一点晕黄照亮了门前的石缝青苔, 定睛一看, 竟是钟应忱破天荒拎着灯在门口等他。
一块冷石头终于被自己捂热了,高溪午几乎要感动地热泪盈眶, 却见钟应忱匆匆扫了他一眼,直接将他引到了葡萄架边的凉亭里, 石凳石桌之上摆着每日折磨他的帖经题, 气死风灯半点不怕风雨侵袭,明亮安定地杵在正中央。
高溪午不可置信:“咱们今天要在这儿背书?”
钟应忱点头:“坐罢,昨日给你的题目可作出来了?”
高溪午往凳上一坐, 忙又跳起来。
透心的凉!
他哆哆嗦嗦:“钟兄弟啊, 你…不冷吗?”
钟应忱随手拿了一个大褂子递给他:“冷了便穿上。”
“咱们进屋去看书不好吗?”高溪午满怀渴望,看了看往日如狼窝虎穴般的书屋, 今个儿却让人怀恋得厉害。
钟应忱屋中灯火通明, 瞧着瞧着,半推开得支摘窗上忽然印出了一个人影, 动作轻快,手里抱着一个长颈肚圆底收的物件,那是——
花瓶!
高溪午毛骨悚然:“鬼!”
“哪里来的鬼?”窗前探出一双月下湖波般闪亮的眼睛,池秋有些兴奋:“哪里瞧见的”
高溪午恍然大悟:“怪不得钟兄弟不让我进屋子, 原是你…”
他下半句话被钟应忱的眼光逼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兄弟, 温声细语跟池秋道:“外头有风,背书快些。”
转向他时, 陡然换了个声气:“十二卷第三则,背!”
同人不同命,高溪午来不及哭唧唧,只能吭吭哧哧往下背。
池秋将素白的帐子拆下,给他换了一个蟹壳青的,屋里总算是多了一抹颜色。桌上放一整支桂花树上坐玉兔的树形烛台,晚上看书亮亮堂堂,不至伤了眼睛。窗前放上一只明窑豆青釉填彩莲池游鱼纹花口瓷瓶,里面插着秋芙蓉。书架上稍微挤一挤,挪出一个槅子来,放上些玩意,的文房四宝精致可爱。一整面的墙太空旷,便放上两张山水图。
她做事一向利落,因此投出的影子,也分外轻灵,钟应忱只凭那倏忽不定的影子,便知道她眼下是摆物件还是插花,是垫着脚放东西,还是犹豫要搁什么物件。
高溪午今天这日子很是不好过,凉风冷气两面夹击,背书背得头晕脑胀,好容易没再听见钟应忱指错的声音,却也不见其他的动静。
他疑惑抬头时,正看见钟应忱半转身子,定定望着屋前,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珍视而又专注。
像一向平静的湖水吹起微澜,像一向淡漠的璞玉敲碎了一角外壳,露出了最柔软最内蕴于心的光彩。
高溪午眨眨眼睛,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诶,钟兄,你可是看上——”他年纪比钟应忱大上一些,一眼看破,捣着钟应忱时拉长声音,颇含戏谑之意。
钟应忱淡淡看他一眼:“昨日的文章你还未交。”
原本的风花雪月顿时变作经纶书册,高溪午哀叫一声,将自己卷得皱皱巴巴的文章掏出来,等待着暴风骤雨的降临。
意外地,钟应忱刚接着他的文章,还未及看,一抬头时,忽然又塞还给他。
“今儿就到这时候吧。”
高溪午茫然中又带着些劫后余生的欣喜:“这才半个时辰…”
“今日我有事。”
池秋正蹑手蹑脚穿行在葡萄架下,生怕扰了他们俩个读书,见这会收书的收书,收笔的收笔,才直起身来,问他们:“你们书都读完了?”
高溪午就听着钟应忱答言:“课业不多,结束的早些。”
“那正好,要不要看看你的屋子?”池秋手一撑,直接从花圃翻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让钟应忱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
“好。”钟应忱嘴角止不住上扬,他喜欢看池秋围着他忙忙乱乱的样子。
高溪午站在一边,忽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还好,池秋还记得他,一拍头道:“我早上又做了几样吃,中间还有道莲蓬包鱼,你拿去给太太吃罢。”
高溪午高兴道:“我娘听着别家这道菜,可巧也在念着呢!”
池秋不意自己名声传得这般开,十分欣喜:“太太可还有什么别的想要吃的?你但凡与我,我都能做!”
“我娘爱吃甜的,之前带去的糕点,米糕,玉带罗糕,枣泥山药糕,样样都好…”起吃食,便没个止歇处。
“时候晚了,高兄你该回了。”
高溪午这时候才发现,他们好似将钟应忱冷落在了一边。
他缩缩脖子,偷偷看了钟应忱一眼,将他此刻的眼神翻译了一下,大约就是“再多一句,你的课业考试帖经策论题目通通都加上两倍”的意思。
风雨夜归人,高溪午走得无比凄凉,屋里头却暖意融融,池秋走路快了,很是有些蹦蹦跳跳的意思,钟应忱跟在她身后,不得不时常提醒。
“慢些。”
“心门槛。”
“旁边有石头,别跳!”
池秋揭开帘子,十分期待钟应忱的神情。
钟应忱站在当地环视一圈,不禁笑了。
这房间摆设很有“池秋”的感觉,无论陈设的样式还是颜色,丝毫不见摆正,生动又活泼,许多颜色撞在一起,亮丽又不见冗杂。
她天生便有着对色彩的敏感。
池秋挨个给他着自己选的东西,钟应忱乍然听到一句:“之前给你做衣裳时,喜欢青的,我就选了这个!”
四周都是静的,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他在心中过了一整个上元节。
火树银花,一个接着一个烟花炸开,极致的热闹,极致的绚丽。
真好。
能遇见她,真好。
池秋见他自顾怔然,问什么也不答,便拍了拍花口瓶,大声问:“你喜欢吗?”
池秋了些什么,钟应忱也没再听到,只有那一句“你喜欢吗”,听在了耳朵里。
几乎是没有思考的时间,他便应声:“喜欢!”
喜欢屋子,更喜欢…
你!
这句话落下,忽然在心口烫了一下。
好像摇摆不定的船被系在了舟岸,他紧紧盯住眼前的人,又问了自己一遍:“喜欢吗?”
一个声音回复他,不见丝毫犹豫。
“喜欢。”
“很喜欢。”
他从未如此确定地告诉自己。
这个人,池秋。
我要她!
薛一舌用一道假荤压住了池秋翘起来的尾巴,嘴里出的话能骗人,可手上的功夫是实实的。池秋倍加殷勤,每日起床第一句,便是问:“师傅我们要学什么菜?”
薛一舌哼道:“瞧你这手上功夫,哪里能到练菜的份上,且先将刀使好!”
池秋不服气:“我五岁下厨房,切出来的萝卜丝比针还细!”
光不会假把式,池秋拎起刀来,蹭蹭蹭将一块萝卜切成了细丝儿,一条条笔直,粗细均匀,如同一刀切出来的。
“哟!挺顺溜!”薛一舌笑一声:“就是这针也太粗了些!”
池秋不生气,反问:“要不师傅你切了给我看看?”
薛一舌拿了一块萝卜,一块肉,一块豆腐。
他一拿起刀时,池秋便不自觉盯紧了,他下刀迅捷,胳膊松弛,可手腕送劲,凝神间毫不费力,只是眨眼功夫,一整个萝卜便成了丝,用刀压平,铺在桌上,他拈起一根。
“这,才是你该切到的宽度。”
有多宽呢?池秋比了比,大约比头发丝细上一些吧。
肉比萝卜更难切,肉是软和的,一刀下去的时候,软塌塌的四处晃动,里头的经络还以一种绵软的韧劲,抵抗着刀向下的力道,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块的时候,更是难切。
但这块肉,在薛一舌手里毫无闪避的空间,最后那一块改作横刀,一片片被从容地抹下来,又由片成丝,细可穿针。
那么那块豆腐呢?
薛一舌选的是块嫩豆腐,将上头一层皮给去了,豆腐便以颤巍巍快要化开在桌上的姿势,心惊胆战站在那里,以至于薛一舌伸出手的时候,池秋都怕,轻轻一碰,这块豆腐就散了。
豆腐色白,质软,每一刀都看不出什么差别,若只凭眼睛,连在哪里落刀都不知道,只能看到刀一次次落下,留下笃笃笃一片声。
豆腐到底切成了什么样子?
薛一舌将切好的豆腐整块拨进碗中,一线水流缓缓倒进,池秋不禁屏住了呼吸。
豆腐丝润泽开,好似落崖的水流激起白色的水花,让整个碗底都汇集了在杳杳高空间流动的山岚雾,美不胜收。
薛一舌傲然一笑:“今天,咱们便来做一个菜色,叫做文思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