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云林鹅
这个生日过的, 出门时不甚欢喜,回来时甚不欢喜。
秋灯一捻,退了绿的蚂蚱吧嗒吧嗒蹦上石桌, 冲着那中心一点亮冲过去, 又让外头的灯罩撞了一个跟头, 只能眼睁睁看着扑棱着翅膀的飞蛾在它之上盘旋来回,而后觑着一个破损一些的空儿直扎进去。
毕剥一声, 灯火猛地摇曳一下,又险险定住, 池秋便想到了韩玉娘。
她烦恼地叹了口气, 怎么世上就有这么多见火也要往上扑的人,难道挣扎离开的痛苦,比不过热油灼身的么?
她愤愤踹了一下桌腿, 低低骂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就比如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涂大郎!
“哎——你这话若让薛师傅听见了, 便要心他日后不愿教你。”钟应忱话里带笑,从她身后而来, 手上端着一个盖碗, 搁在桌上。
池秋满腹心思,竟连他脚步声都没听见, 闻声一慌,忙翘首四下望去:“师傅?你见着了”
钟应忱轻笑:“薛师傅并没见着,只见着一个发呆的池秋。”
池秋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薛师傅最是心眼又记仇,若让他听见, 不得明儿的云林鹅就吃不成了。
钟应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池秋不由发恼:“你怎知道的人里没你?”
便见钟应忱从容不迫坐下:“我离弱冠还有五年, 尚且年,这话自然不是我了。”
他将盖碗轻轻一推:“天晚夜寒, 喝碗莲子汤润口,再骂不迟。”
池秋气哼哼地:“你不知道那涂家…”
“涂家再厉害,也比不得我们秋,一言不合便拔刀而出,泼茶掀桌,好不威风。”钟应忱迎着池秋惊讶的眼光,微微笑道:“这般看来,吃亏的总不是咱们。”
“你怎么…”知道?
钟应忱望了她半晌,忽而一笑:“我便在门外。既是给了你刀子才能上门的去处…”
“我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人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池秋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一瞬。
她忙忙喝了一口莲子汤,还没咽下去就吐了出来。
咸!
她就着灯搅了搅,见莲子未烂,银耳还留着根,再看钟应忱有些紧张的脸色,一瞬间明白过来。
想来这莲子汤,又和上回的面条一般,是钟应忱的手艺,她只能忍着咽了两口,才搁下。
钟应忱暗暗舒了口气,想起今天看见池秋带着韩玉娘去吃宴席,便问:“你二姨怎么?”
一提起这事,池秋刚刚好转的心情一落千丈,她神色萎靡:“我费了一下午与她,二姨甚话没回,只回了我两缸眼泪。”
哦,倒也不是甚话没,她好歹还跟池秋了两句缘由:“你二姨夫原不是这样的,我刚嫁过去时,也待我好得很…”
池秋恨不得抓了她的肩膀,把她摇醒,道一声:“你嫁过来已过了十几年了!是过当年的日子还是眼下的日子?!”
钟应忱问:“你是如何与你二姨的?”
池秋精神一振,将自己苦口婆心费劲口舌的辞又跟他重复了一遍,涂家家境潦倒,婆婆刻薄,丈夫无能,用着二姨的钱养着老婆,倒生了一双儿女,韩玉娘生了一双巧手,管着一家子吃食,却没见别人厚待上两分。
池秋愤慨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二姨还有什么犹豫的?若是我,早就阉了他自个快活去!”
钟应忱眼皮一跳,见池秋仍旧絮絮持着仗义之言,便止住她道:“你了这许多,二姨可曾点头?”
池秋眉毛一耷拉,看着可怜极了,怏怏道:“没有。”
“你捏错了她的脉门。”
池秋不解:“难道自己过得好不好,她便不知么?”
“什么才是好?”
“自然是能自家做主。”
“那是你,你二姨可不是这般想。”钟应忱毫不留情道:“她已经惯了别人看她脸色过活,样样为别人着想,已经如此过了一辈子,你忽要这样逼着她要为自己过活,何尝不是在难为她。”
池秋头一次听着这样法,气鼓鼓道:“难道便看着不成?”
钟应忱反问:“为什么不能看着?”
池秋一拍桌子:“那多憋屈!便没有其他的法子?”
“等。”
等到韩玉娘自己忍不下的时候,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插手的时候。
“你二姨这次回来,想是有一段日子不用出门了,你便得空多请她来摊子上帮忙,也是散散心。”
池秋虽答应着,一口浊气却噎在心头,只能憋着跟薛师傅折腾那只新买回来的鹅。
这是只身手矫健的大鹅,一不留神撒了出去,便神气活现地四处飞扑,见飞不出高高围墙,便发起怒来,待着薛一舌便要下嘴狠啄,却被倒掐了脖子折了膀子拎回了厨房里。
烫水去毛,整只鹅被洗得干干净净,池秋磨刀霍霍,手上一用劲,将刀在桩子上使劲一跺,气势汹汹道:“师傅,要剁成几块!”
薛一舌被她吓了一跳,斥道:“剁什么剁!这是整只鹅来蒸的!看好了,一会还有一只,便该你来做了!”
池秋自诩利落,却不及薛一舌十分之一。只见他用手在鹅肚子里抹上一层盐,池秋用眼一度,暗暗记着:用盐三钱。
鹅肚子里头塞上葱,一坛酒里滴上蜜,拌匀后把鹅里外都抹上一遍,薛一舌便跟池秋道:“拿锅。”
这便是要蒸了!
池秋最识眼色,将圆胖蒸锅与蒸笼都拿了来,薛一舌忙摇头,朝案上示意:“用那个大口的浅口锅!另拿两根长筷子来!”
池秋眼见着他在锅底放上一碗酒一碗水,两双筷子交叉架成个井字,把涂得油光嫩滑的鹅放在筷子上面,盖上几块姜,锅盖盖牢之后,用高棉纸密密封存,跟池秋道:“昨儿新从北山买的柴火,拾出来两束,每个大概两斤重就好。”(1)
烧灶的活计是池秋一向擅长的,薛一舌嘱咐她:“慢慢烧,等它自己灭。”
烧尽两束柴火,揭开高棉纸,给大鹅翻个身子,再继续蒸,直待出锅时候,香气便弥漫了整间厨房。
这香气里头有蒸腾的酒香,有蜜的甜香,池秋尝了一口,便赞道:“好烂的鹅肉!”
她往日做鹅,不管怎么煮,都煮不到这样酥烂如泥的地步,筷子一夹,肉和骨便分离开来,肉中有甜有咸,下头盛出来的汤更是能鲜掉舌头。
薛一舌做的时候,并未将这道菜的用料给她的有多详细,可池秋只需看过一遍,便能将整道菜原模原样做了出来,用料时候拿捏的分毫不差,薛一舌喜在心里,却不露在脸上。
云林鹅甜咸适口,浸透酒香,最适宜做佐酒的菜。
她才将新菜的签子挂上,高溪午便下了学过来,池秋不禁笑道:“你可不是在云桥又安了个眼睛,不然怎么每一次都这么巧!”
她盛出一碗米饭,上头盖上云林鹅肉,给他道:“这是师傅新教的菜,你来尝尝。”
高溪午本来跳脱,可今天神气成了猴子模样,得意两字写了满脸,压下一块大元宝,还未话,池秋便不乐意了。
她皱起眉毛,将元宝推还回去:“不是了,你往摊上来不要钱。”
“这回不一样!”
高溪午朝她挤眉弄眼,然后故意朝着从桥上路过的几人一扬眉毛,看着他们丧气脸色,愈加扬眉吐气,大喊一声:“今天高大爷我岁考第一,凡是在座上吃饭的,都由我来请!”
这个败家子!池秋刚要瞪他,便见高溪午拍着她肩道:“多谢这几个月秋妹子周全!我回头专去曲湖定条船,请你来吃饭!”
“请谁?”钟应忱冷硬声音,便在他背后响起。
高溪午讪笑道:“请高兄和秋妹子一起…”
钟应忱不答,紧紧盯住他,高溪午忙缩回手来:“一起一起。”
旁边铺上有人嗤笑道:“什么第一,方兄你也休要生气,这般不知自己斤两之人,何须计较!明年考场上,无他父兄使力,那时才见真章哩!”
“可不是,也不知从哪里拿来的题目!”
高溪午听见时本来咬牙,忽然又笑了,故意比他们谈论的更大声:“听还有许多人私底下投注子,结果输的连裤子都没了!”
不远处故意大声议论的人登时让饭梗住了脖子,脸也涨红了,却不能再什么,毕竟那输走的赌注,也是真金白银让人心疼着。
韩玉娘本来过来帮忙干活,却见着池秋每天对着三教九流,不禁十分担忧,尤其是这等看上去并不靠谱的公子哥。
趁着池秋收拾碗筷的功夫,她便悄悄问:“那是谁?”
池秋不在意:“在这旁边读书的!在咱们食铺上熟惯了的。”
韩玉娘看池秋全然没有避嫌的意识,待要张嘴,却又咽了下去,心里就此存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