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锤鸡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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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重雾浓, 月亮在天边抹上淡淡一痕白。

    骑鹤的仙人高高擎着个五枝树形高烛台,上面十来只蜡烛烈烈燃烧,将屋里照得明如白昼。

    桑罗山有趁夜读书的习惯,一到晚上, 数他这屋最明最亮。

    今日却是个例外。

    他手里拿的是十来张纸, 翻着看上半晌,跟前两三人站着,半点声响不闻。

    直到他的声音响起:“这便是那韩二姨听的所有人家?”

    “是。”只有这个时候,掌柜才敢开言。

    厮心问道:“大爷,要不要与太太上一…”

    桑罗山一眼看过来,他便住了嘴, 又重新退到一边, 和身边的屏风一样沉默。

    “继续。”桑罗山指的是掌柜的。

    “我听来的, 韩大娘子寻人家,最要紧的是身家清白,模样不差, 父母和气,后生老实, 旁的都在其次。”

    桑罗山负着手看向窗外:“既是所求不多, 怎的还没定下?”

    “虽没定下,却已有合意的了…”

    掌柜的话才出口,便让桑罗山陡然锐利投来的眼光惊得冷汗涔涔,顿了顿,却不见桑罗山问些什么, 只能又硬着头皮往下。

    “是…西桥的王家,家里行二,与蒋家一起开铺子着铺子…”

    “好了!”桑罗山断他:“既是不曾定下,便不必了。”

    他先时只当韩玉娘是有意于他家,才递了帖过来,这会儿一看查来的各样消息,却是个对他家不知不明的。

    掌柜的只觉躲过一劫,才慢慢,慢慢喘出口气。

    桑罗山心里掂量着几个词。

    对面的西洋玻璃镜能将人照得一清二楚,若再向左右移一移,就能清晰看见明间里屋陈列的华彩摆设。

    家世人才他样样皆备,这老实嘛,他看了看镜中身影,一笑。

    似乎也能骗得人过。

    厮只听自家大爷轻笑:“这妇人倒是实心实意,可到底,见识短了些。”

    父母为儿女,当计之深远,一点妄想不生,若是没有他这样的人来搭手,只怕便要在中桥这样的市井行当里一辈子止步了。

    旁人倒也不可惜,可只要想想池秋的后半生,若同她一般挣扎在厨灶烟火破垣烂牗中,岂不是让人心疼。

    自长这么大,他还不曾俯就过甚事甚人,这会待要装个愚直之人,也不定装得像。

    他沉思片刻,吩咐人:“将东栅外田家铺的两个庄子,同我名下的铺子地契房契尽拿过来。”

    厮一炸,哪里敢动:“大爷!这可不是玩的!这些铺子,加起来…”

    桑罗山最是厌烦别人指手画脚,登时沉脸怒色:“要你多嘴!”

    厮狠命摇头,哀恳看他,还待要劝,桑罗山才淡淡道:“我何曾做出些顽劣事体,这些东西不过拿出来与人看看,待回来少不得一样。”

    他话已到这份上,厮只能挨着去了。

    “你一家两口如今都守在纸墨铺?”

    掌柜的不知他有何意,只能恭敬应是,便听他道:“我却有事要嘱你家娘子…”

    该开的宴席都已趁着中秋前后开尽了,秋便能偷得片刻空闲,她用炭笔在册子上又描出一笔,歪头看了片刻,有些惆怅。

    怎么这道试的时间,比起前两次,恁般的长呢?

    这般想着,忽听见安静厨下悠然有人在叹:“哎——!”

    甚是幽怨,平白将她吓了一跳。

    再一观望,四下仍是静悄悄的。

    她下意识发了一下声音,才发觉刚才那声,竟是从她自己口中而出!

    池秋不可思议地张嘴,更恼怒了。

    这样整日闷怏怏还唉声叹气的病样子,怎么能是她!

    气恨之下,池秋拿起炭笔,在拿一层日子薄上拦腰划上一道显眼的黑线。

    “爱回不回!”池秋对着灶王爷气道:“你老也不用管他了!便让他在府城里头过逍遥日子去!”

    满腔怒火转移到了原处的钟应忱身上,池秋把案板敲得得咚咚响,可怜案上一只嫩鸡,刚被去了皮骨,切成一片片摊开,这会让木槌一顿狠锤,里头筋络都已经软了。

    不仅泄了火气,还正中池秋下怀——她要的就是这样锤松的鸡片。

    原本未熟的鸡肉是不怎么好看的,但是上面擦了一层豆粉,揉得贴合,倒同静女脸上涂了一层薄妆粉,也分不清是粉好还是人好。

    鸡片已经让锤得尽可能轻薄,灶上咕咚咕咚的滚水锅便是它的归宿。池秋将鸡肉片同皮骨都一齐下了水。

    这道菜是要浓墨重彩还是清爽装点,全看人的口味——若是想吃些有滋味的,重色酱油加酒煮之,不喜欢看上去红黝黝一盘的,就能把该有的滋味放在旁边一碟里面。

    椒盐、酒酱尽数给你,要什么自己蘸着去!

    本是要试的新菜,池秋气鼓鼓的,自己蘸酱吃掉了半盘鸡,心情顿时好了。

    深秋的阳光也有和煦的时候,池秋看着从高窗透出随意慢飞的流光,在册子上一道潦草粗暴的墨线上,又难看又难过。

    她懊恼地叹口气,将册子拆了,端端正正抄下一行行日子,从钟应忱走的那一天开始写,直到现在。

    灶王爷俯身看她,眉眼带笑慈颜和气,池秋抬头和他对望,声嘟囔:“呐,个商量,再劳烦你老多看他几天罢。”

    池秋托着脸,对着册子外头出了会神,这会儿伙计都寻个空去盹,整个屋子都是静悄悄的。

    极轻微的哗啦声,好似有人在抖两重铜环锁。

    又有人不看外面的字,大下午过来寻吃的不成?

    池秋又坐了会儿,真个有人在外面细细的叫:“可有人么?有人在么?”

    池秋让半只鸡熨帖了脏腑,便耐心许多,破天荒上去卸门。

    对面一个头上扎着青包布年轻妇人,正望向她,量一会儿才笑道:“这铺子的东家不是?”

    池秋不认得,犹疑着:“娘子是…”

    她每天对的都是厨房里的青鱼红虾萝卜白菜,常往来的街坊才刚混熟,这却是个生脸。

    这妇人正觑着那一点空就挤了进来:“我家汉子现在对门纸墨坊里做掌柜,我因下午闲了,便上门来寻个邻舍认一认。”

    来者是客,且一条街上各种行当多半同气连枝——不别的,就冲着纸墨坊一开,引得许多人正好往池家食铺里来,池秋也不能慢待了人。

    这掌柜娘子姓郑,只比池秋大上四五岁,已出嫁有六年了,十分健谈,丝毫不见外气。

    她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强,丝线针黹衣裳本是女儿家聚会时最常见的闲聊,可惜才上几句,便知晓在池秋这儿不奏效。

    不别的,她眼力强,一眼看着池秋耳朵上带的坠子是时兴花样,刻成了一个高脚的尊。本来古朴的样式因为拉长了颈子,敞口处又做得圆润,两只垂在耳下,十分可爱。

    结果她才找了这个话题多上两句:“原是从博古架上得出的样式,往常哪有人往头上耳朵上带的呢?偏让苏州城的巧手匠改出了,一时倒时兴起来。”

    池秋这才发觉,自己今天偷换衣裳时略过了这个耳坠。

    怪不得总觉得哪里坠得疼。

    她嗯啊敷衍两声,赶忙取了下来。郑家的便知,这娘子于这首饰一道无甚兴趣了。

    她便顺手拿了桌上的那副坠子,仔细赞了两回,却发现,这坠子样式和坊间卖得还是不一样。

    十分难仿。

    她便放掉坠子,暗暗将池秋形容看了两回——眉眼确实生得好,不是柳安女儿一贯娇怯怯的水秀,是一种明朗的秀丽。

    像是空明高秋,眼就看明白的澄澈。

    既是会做饭,那讲些同饭食有关的,许是能聊得下去。

    郑家的万不能让气氛沉寂下去,她虽于此不通,但随意抛出些问题,再显得诚恳一些,便总能引得池秋继续下去。

    她便能在这时候,将池秋身上各样配饰都看得清楚。

    这活计可真不容易,明明花朵刚苞的年纪,怎么穿得这样素。头上半点簪环也无,没什么下手处,上衣下裤,都是光面的,唯一还拿着的,便是手边一只帕子。

    “惯来没有春日雨水头造酱的,多半要等伏天,晒出来的才好吃。”

    凡是没什么要紧的,池秋从不吝啬与人明白,郑家的一边啧啧赞叹:“原来如此!我道怎么造出的酱酸得不行,从没成过,若不是听妹子,只怕要酸到明年了!”

    趁着池秋没在意的空当,她忽然转了话题。

    “这帕子可当真好看,妹子惯用这样花色的?”

    池秋愣怔一下,低头瞧时,郑家的已经将帕子拿在手里,从花色到绣工赞不绝口。

    这帕子不过是随手买的,只有边角处绣了些缠枝花草,擦脸还算方便。池秋虽奇怪她这么热情,却也只能谦虚两句。

    好在下一刻,郑家的又将话题拉了回去。

    就在池秋话的功夫,郑家的便细细的,细细的将这帕子针脚花样记在了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