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东家同人在席上骂起来了！”

    “啊？”池秋方把多余的盘盏都收拾好， 灶上正煨着最后一道汤品，她才能松口气，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谁骂起来了？”

    “咱们东家， 可骂得凶哩！”

    “你是钟哥？”

    这店里， 除了她便只剩下钟应忱一个， 可让人称作东家，她又问了一遍， 确信自己没听错了，也顾不上别的， 将腰上围裙一摘。

    “李大哥， 盯紧了灶上，再过半炷香就撤掉最上面两根柴，换火再熬半炷香就起锅。”

    她一急， 话就像往外滚豆子， 一股脑砸下来，还没等人有个应答就不见了踪影。

    她急急忙忙往外赶， 心里愈加不安。

    他那性子池秋再清楚不过， 要心里头的主意，一眨眼便能转出十几个， 可最不耐烦同人争什么口角，便出言也是软刀子，哪里能谈得上一个骂字。上回见他多争嚷几句，还是云桥上遇见咄咄逼人的涂大郎， 可那是个混人，又提前有过算计， 总不会吃亏。

    今日这宴席池秋提前许久就听他提过，都是柳安镇有头脸的人物， 于钟应忱而言，同年同案同门，便是日后仕途场上最易结的人脉，好端端如何能起纷争。

    她才走至阁口，便听里面果真闹纷纷的，有人在劝，有人在挡，其中最熟悉的一道声音，带着令人全然陌生的盛怒，在一片杂乱中异常明晰。

    “若果真如桑公子所，不必顾及道义，也自可枉顾生死，便是火烧燎了屋舍，无辜者被卖作菜人，也需得死守着你口中的礼，默然旁顾，不闻不问，才算得大贤？”

    钟应忱语气中讥刺满满，蔑然道：“这般大贤，于钟某看来，狗屁不如！”

    此言一出，便于阁榭之外，池秋都能觉出席间尴尬沉默的气氛。

    满席默然，只有钟应忱声音一句高过一句，每一个问句都像投出的箭矢直直投射出去。

    “你若口口声声言礼，池家与你何干，你在此空谈大义，搬弄是非，便合礼仪？！

    “满腹文章不事圣贤辞藻，倒将头探于姑娘阁中，窥人如街头长舌妇，便合礼仪？！”

    “不顾场合，嚼人私事，捕风捉影，泼人脏水，便合礼仪？”

    钟应忱连连冷笑：“不巧，这些事，便是钟某这等桑公子口中无礼之人，也是不屑为之！也不知能做出这等不合礼仪之事的，不是是腐儒，便是竖子！”

    “够了，够了，”高溪午悄扯他衣服。

    他从不知钟应忱还是这样牙尖嘴利之人，先时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见他竟无收敛，桑罗山醉酒肆无忌惮，他竟也层层回击。眼看堂上县丞主簿频频侧目示意无果后，脸色渐渐难看，他便也觉得，这事再揪扯下去，钟应忱就再难下台。

    “姓桑的醉了，你也醉了？不过堵在街头上一顿便罢，在这里争什么闲气！”

    高溪午使劲给他使眼色，县丞趁着这难得能插进话的缝隙，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好了，本是桑罗山无端醉酒言辞无状，你也不必在此时计较。都归座，待他酒醒后，着他往你府上赔罪便可。”

    桑罗山嘴里还挣扎要些什么，早让识眼色的，半拖半抱弄出席间了。

    钟应忱让高溪午强扯转了身，他垂头沉默片刻，俯身深揖：“学生言辞亦有无礼处，罚也无怨，只是——”

    他昂首而立，带着任何人都无法忽视错认的认真：“只是我娘子幼时逢变，家财父母皆没，可便是流离孤苦饥饱无凭时，也不曾弃我于不顾，学生亦是孑然一身，所幸苍天不曾薄待，得此良缘。夫妇一体，同心结缘，谁若是凭空指点她，便是执利刃伤我，再没有安然而待的道理！”

    他斩钉截铁一段话，同平时所示人的周全处事之风大异，又偏偏郑重其事到让人无法相驳，又不忍苛责。

    所幸钟应忱罢此话，也只是深深一礼，便退了下去。

    管乐重新响起，除了桑罗山的缺位，一切似乎都湮没了形迹，有人提议要传杯作诗，立刻得了众人附和，气氛立刻变得欢快起来。

    池秋并未进去，她在阁子前站了半晌，冷风吹得手脸都通红，直到厨下来人唤她：“东家，李大哥请你去看看那汤可能起锅了！”

    上了最后一道汤，这宴到她这里便算是做结了，一群人绝口不提席上风波，忙前忙后将剩余的菜蔬盘子都在车内，才收了十之五六，便见钟应忱卷了袖子进来。

    “我看车上碗碟都已收拾干净了，还差些什么？”

    他看见脚下还有几筐子菜，便伸手去拿，却让池秋伸手截了胡，她从暖壶里拿了一碗汤出来：“先把这个喝了！”

    钟应忱一看便想往后退，那里头放着生姜药材，样样都是他不喜的。

    “我穿得多，竟没觉出冷…”

    池秋竟没发火，她声音软软的，望着他时眉目粲然，轻轻唤道：“钟哥儿。”

    这一声便仿佛一根丝线，牵住钟应忱心神微微一荡，他尤在愣怔，便见池秋眨了眨那一双仿佛蕴着光华的眼睛，又是软软一声：“ 夫君。”

    轰得一声，钟应忱只觉所有理智都瞬间退却，这碗汤被送到手上，迷迷瞪瞪喝得精光，直到池秋查点了所有东西，这才回过头来，将他的手扣在掌心，紧紧握住，轻轻一拉，又摇了摇：“走，咱们回家。”

    这一天，许多人都瞧着，云桥东边池家食铺的东家，和新科的解元郎牵着手，慢慢走过柳安一道道巷陌，一道道桥梁，最后进了安华桥边的巷子。

    门倏然合上，凭空散落一地安宁的月光。

    宴席上这一场争执，却让不少人都印象深刻，归家之后，起此事，各有评议。

    “这个钟解元，倒是个人物！”方员外一边饮茶，一边跟夫人感叹：“知晓何时进，何时退，年少却无浮华气，日后不可估量。”

    方夫人帮他脱去外袍：“这也太意气了些，为了一个妇人，在文和宴上失态，总还是年轻欠磨。”

    方员外摇头道：“那也要看是什么妇人，家中主母，自然要尊重，不然便是踩了一族一姓的面子，且那妇人于他另有恩情，此时发作出来，反让人赞他有情有义。”

    他笑睨了方夫人一眼：“何况，你们妇人，不是最喜欢这样的意气么！”

    方夫人啐他一口，忽听他问道：“来，二姐的亲事，还尚未定下罢？”

    方夫人一惊：“怎么，你又什么主意？你可是了，钟家再好，已有了主母，今日这一闹，更是人尽皆知，你再想主意也是晚了！”

    方员外慢慢摩挲着手中香橼杯，若有所思，却未答话。

    年节将近，池秋带着店里诸人将食铺前后都洒扫一遍，连梁上都拂了一遍尘土，桌子上擦得光可鉴人，忙活了足足两三日才算完。

    到店中事务都做完了，众人都站在柜台前，推推挤挤笑笑嚷嚷的，平日忙来忙去不觉得什么，这会都聚齐了，池秋才觉出，不过短短一年，食铺当真越开越大，竟已有十几个帮手了。

    齐哥站在一边，褪去了平日干练肃然的样子，笑团团的，池秋从他手里接过包裹，大家便知，是要发年底的工钱了，许多双眼睛都聚在上面，充满了期待。

    池秋环视一圈，两手抱拳，便是一个大礼：“这店虽是唤作池家食铺，可一年能做到这般光景，多是仰仗各位兄弟，秋在这里，谢谢各位。”

    她这话得诚恳，听得人心里不由一暖，等这包袱里的红封接到手里，沉得掂手，再一摸，分明是雪花细银，不必开，就知道必定能过个殷实年份。

    更兼池秋将红封一个个双手递上时，将各人都挨个又谢了一遍，更是窝心。

    直到最后，池秋拿出一张契纸来，转身望向齐哥。

    “这一年来，我只在厨下忙活，店前店后操持全靠齐哥，这契一签，从此后齐哥便是这店里的三东家。”

    齐哥猝不及防，连退了两步，看着那契纸有些惶然：“东家…”

    池秋却将笔塞于他手里：“怎么，当时这食铺还开在云桥时，你还敢签，到如今店就在这里，跑也跑不脱，你却不敢签了？”

    她笑眯眯的：“我可还等着到明年时，惠姐姐来做咱们食铺的掌柜娘子呢！”

    齐哥望了望她，又低头看看契纸，眼中竟有些湿润。

    要这辈子有什么不悔处，大约便是他搓手在市铺前等着做活时，凑巧应出了一声“我愿意去”，竟无端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一个个送走了店里伙计厨子，池秋给食铺落了锁，将钟应忱写出的招子挂在外面，上头“年节闭店，初五开张”在凛冽冷风中刷拉拉响。

    “池东家做事越发利落了，”钟应忱从高家学里回来，绕路过来接她，也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正好，我这里也有一张契纸请你来签。”

    “签了这张，你便是这食铺里的大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