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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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信。

    她不可能死, 她不能死。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改变自己,成为前世她喜欢的模样,她怎么就能突然离去呢。磅礴的雨倾下, 骏马疲累跪倒在地, 封垏被掀翻出去,落在一地泥泞里,原本俊朗的外表蒙上泥浆,唯独眼底有一行清净润泽的细痕滑落,很快便被肆虐的雨水洗刷掉。

    李思安找到封垏时,他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铮铮铁骨弯腰驼背,手中紧握着一方帕子,乌黑的痕,看不清原本的样子。李思安用力拉了他一把, 急道:“有什么事回家再,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跪着, 能解决什么问题。”

    封垏借力起身, 却迈着沉重的步伐,又往前走了几步。

    李思安急了,猛地拉他一把, 壮汉宛如棉絮,又重新跌坐在地。狂风大作, 暴雨倾倒,在一片嘈杂声中,李思安仿若听到男儿低沉的呜咽声,低下头细听,却只听到一句怅然:“我最终,还是没留住她。”

    李思安毫不知情, 只是嚷着嗓子大声问:“你谁?红姐吗?红姐有消息了?”

    封垏摇了摇头,也没解释。一口气没喘完,头一歪便直接摔进雨泥之中。

    李思安和厮使手忙脚乱将封垏扶上马车,又派人急急请来太医,折腾了大半夜,人才悠悠转醒。

    崔汝南坐在床榻为封垏擦拭额上的汗,见他醒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叹息道:“你这孩子,自己身体不好不知道吗?这么大的雨天还要往城外跑,若今日思安找不到你,你这条命就完了。”

    “死了也挺好。”封垏心中只有这个念头,若是死了,他拼命跑,兴许还能在黄泉路上看她一眼,甚至可以夺了她的孟婆汤,若再有来世,他希望她还能记得他。

    就像他今生这样。

    若是她不愿意,他记着她也行,那样的话就换他围囿于她左右,做那个处处讨好,处处迁就的人,只要她能长寿百年,就算让他早早死了,他也愿意。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从他嘴里出来,丧气直接戳痛李家人的心。崔汝南摇头直喊“冤家”,李思安则皱眉,揣着心问:“原本不想问的,但是实在忍不住。你这般不要命,难道是红姐出事了?”

    崔汝南听言,脸上有惊又喜也有忧。殷切的目光落在封垏的脸上,见他深色的瞳中宛若死水无波,这才悟出,这孩子怕是动了真心。

    封垏不言语,崔汝南吩咐李思安将太医送回去:“你们该歇着去歇着,我在这陪着几句话。”

    李思安想继续问,被崔汝南了一个手势,才闷声出门。室内独留崔汝南与封垏,没有外人便不用拐弯抹角,崔汝南直言问:“可是霜莳那孩子出事了?”

    封垏眼中的光转瞬即逝,又变成一滩死水。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道:“一定是假的,我不信。”

    崔汝南想问问封垏何时动了心,又因何动了心,是情投意合还是一厢情愿。可是人都不在了,再问这些毫无用处,也更容易往封垏心上捅刀,无奈地叹了声“可惜”,便好言安抚:“若是假的,你也不会怒火攻心,差点丢了性命。既然故人已去,哀伤几日便罢了。你若是有想法,姨母去给你寻个媒婆,汴京的姑娘那么多,霜莳那样的姑娘,不是没有。”

    封垏苦笑。

    他这个姨母可真是为了他好啊。

    以为换一个人,好了伤疤便忘了疼么?夜夜梦回,就像是前尘往事,算下来,他与霜莳有两世情缘。虽然从未与她情投意合,可这老天赏赐下的情缘,摧人心魄的哀伤,哪会有人能替代得了她。

    封垏想啊,霜莳当初毅然决然从李家搬出去,无非是真心换不来真心,有这样一位凡事先考虑己身的主母,霜莳的日子大约很难过吧。

    自己还那么混蛋,怀疑她,质问她,甚至从未给过好颜色。被弃子一般对待,彻底冷掉的心,想要捂热哪有那么容易。他还天真的以为慢慢来,她有一日终会朝她放下心防,可惜啊,没人再等他。

    封垏猛咳一声,口腔中的咸腥味蔓延,牵扯得心钝痛,像被千军万马夷平一般。

    封垏起身,不顾崔汝南的挽留,面色铁青道:“今日当值,大内无统领,恐会生事。姨母早些歇息,改日再来探望。”

    皇宫中的夜色更深,刚下过雨,靴子踩在上面,连激起的水花都是凉的。檀朋跟在封垏身后,将军的背不似往常那般宽厚结实,微微颓着,像是饱经风霜的老汉。

    有不长眼的黄门险些撞到封垏,吓得磕磕巴巴跪地讨饶。若放在往日,封垏会直接将人擒拿,质问他因何在宫中慌张奔跑,若不问个一清二白便不会放人。今日奇了,将军竟然权当没看见,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夜幕里,若是再提个灯笼,活像索命的黑无常。

    檀朋觉得怪,控制不住嘴巴,直接问:“将军今儿怎么了?被黄鼠狼将魂勾走了?”

    封垏起初没搭理他,听到黄鼠狼三个字,回首猛地锤了檀朋胸口一顿,惹得檀朋呲牙咧嘴:“将军若是再这样对我,下次便不帮您跑腿了。天晓得我去江都这一趟,遇到多少诡异的事。”

    听到江都二字,封垏回神问:“都有何事?”

    “就霜莳姑娘的那个饴糖,我从楚州一路问到江都都没寻见。您不知道我最终在哪儿找到的吧,在京都长街糖水铺。掌柜的,这糖只有咱汴京有,别处并无分店。”檀朋满脸怨气,“我当霜莳姑娘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连将军都敢骗。”

    封垏苦笑,狐狸就是狐狸,哪怕给你捧着糖诱惑你,也会在上面撒上一把咸盐。

    檀朋见封垏笑了,以为眼前的将军也是这样想的,便添油加醋道:“下次若让我碰见她,一定好好道道。”

    封垏的脸上变了颜色,眸中的风雨欲来,吓得檀朋一哆嗦:“俺知道了,俺保准什么都不。”

    封垏皱眉,缓了缓才问:“还有何事?”

    檀朋撇了撇嘴:“我在楚州边界目睹了一件事,一堆老爷们围着一个马车,往马车上倒油,然后点了一把火,直接将马车给烧了。我听另外一个路人,那马车里有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还有厮使和女仆,好像是犯了事,朝廷命官就地处理了。一个姑娘能犯什么事,这些人可真心狠。”

    封垏突然回首,阴恻恻地盯着檀朋,吓得檀朋一哆嗦。以为封垏会嫌他为何还有时间游哉看乐子,忙解释道:“马想吃草,我就歇那么一会儿,没敢多耽搁。”

    封垏慢慢踱近,周身的寒凉之气袭来,檀朋是个大身坯子,在他面前却显得异常弱。檀朋瑟瑟,转瞬衣领被抓住,冰冷的盔甲被封垏当个纸片一样被紧紧攥住,不给他留一丝呼吸的空隙。

    封垏咬紧牙关,猛吸一口气才问:“是什么样的马车?里面的人可见到?”

    檀朋憋得脸又青又紫,拼命挣扎却也不得法:“就李家给姑娘们置办的那种马车,只听得到有女人在哭喊,并未看到人。将军将军,您快放开,我要憋死了。”

    死了吧,都死了得了。

    封垏双眼猩红,怒吼道:“为什么不去看看,为什么不管不顾,为什么不去救!”

    檀朋快要断气了,从齿间挤出一句:“火,火烧起来了,没法,救了。”

    即便救了也是徒劳,不过是亲眼目睹她的死状。原本还保有一丝侥幸,想卸掉差事亲自去寻她,却没想到却被檀朋这番话硬生截断这幻想。

    多好的姑娘啊,一朵开得正艳的娇花,被折断烧毁,连花泥都做不成了。封垏只觉得天地都在转,一个趔趄,又跌入黑暗之中。

    *

    江都临海,繁花似锦,连空气中的咸鲜味都让人觉得顺畅。霜莳主仆这次运气好,路上没遇到劫匪,顺顺当当地从楚州行至江都,一路畅行抵达韩家别院。

    霜莳没跟祖母派来接应的人相认,只因霜莳觉得那样兴师动众,若被叔伯两家知晓,免不得会上赶着来给她下绊子。祖母自从身体抱恙,便搬至别院修养,霜莳下了马车便往院中走,瞧见王嬷嬷迎面走来,眼眶先湿了。

    王嬷嬷是祖母的陪嫁,与祖母一样,最是疼爱她。紧紧握住霜莳的手,忙看上看下,眼含泪花,哽咽道:“姑娘瘦了许多,脸上的肉都没了。”

    舟车劳顿,难免不蹉跎身子。霜莳一展笑颜:“以前那是婴儿肥,如今瘦下去,反而更轻盈了。”

    王嬷嬷拉着霜莳的手往院里走:“快半年没见,竟变化这么多,若是被老夫人瞧见,该心疼了。”

    霜莳低声问:“祖母可还生气?”

    “听你在汴京李家过得不好,好几夜睡不着觉。一直长吁短叹此步走错了,将你往火坑里推,自责都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王嬷嬷挑开帘,使个眼色,悄声道,“快进去瞧瞧吧。”

    帘子挑开,韩老夫人正在假寐,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模样。

    霜莳抿了抿唇,上前跪在祖母膝下,郑重地请安:“祖母万安,孙女辜负了您的期许,从汴京回来了。”

    韩老夫人合着眼,未让霜莳起,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霜莳知晓祖母的性子,起身上前,趴在韩老夫人的腿上。委屈道:“我知晓祖母责怪我自作主张,可是汴京李家不愿接纳孙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来想在宜园虚度此生,可是还是逃不过李家人的牵制,不仅被人占了院子,还沦落住硬邦邦的木床板。”

    韩老夫人微张一只眼,觑了觑霜莳,又哼了一声:“那是你没能耐。”

    肯话,那代表确实没真生气。霜莳撅着嘴巴撒娇:“我还没跟祖母学会砸铁呢,您就让我敲锅,本事能耐都没有,肯定是不行的。这次回来,旁的我都不干,只想跟祖母学点本事,省得日后出去被人欺负。”

    韩老夫人道:“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跟你一样,被人赶到别院。”

    霜莳笑了笑:“那是您不想听叔伯聒噪,才搬来别院的。您别量孙女不知晓,门外的大黑二黑都养出凶神恶煞的脾气了,谁来都能成为他们的盘中餐,叔伯们是不是都不敢来啦。”

    韩老夫人喜欢霜莳的机灵样儿。

    霜莳这孩子不适合高墙大院,女人之间的宅斗之争,都是勾心斗角日积月累下的经验,韩老夫人知晓李家生存不易,因为霜莳本性纯良,在她的眼里,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之人,都可称之为善人。

    半年之久,霜莳倒是比先前聪明了许多,也算没白折腾一回。

    韩老夫人摸了摸霜莳的脸,哀叹道:“你若是能在李家久居,我这个老婆子除了担忧便是盼着你好。汴京安稳,李家又能磨练人,只要能嫁个好人家,以后的日子便不会难过。可是你偏不愿,我也能理解,当初也是忍不下才远嫁江都。你这孩子别的没学会,预感不好就会逃之夭夭,跟我一样。”

    这世间的女子最是难,男人可以闯荡天下出人头地,可是女子能从四方院嫁到更大的四方院子里,就成了她们的造化。可是,鼎盛的门第也有不好的地方,还不如这样的四方院,能让人卸下心防,感受到生的喜悦。

    霜莳仰着脸,软着声道:“祖母,我不想走了,我想陪在您身边。”

    韩老夫人点头应允:“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既然李家呆不住,祖母便留着你。亲眼看着你嫁人,看着你生孩子,能陪你走多远便陪你走多远。”

    霜莳眼眶红了,自从父母离世后,她便觉得这世间没有人会陪伴自己长久。祖母这番话,到了她的心坎上,像是将一颗冷冻的心放入温润的热水中,酸胀暖意催她泪下。

    祖孙二人终是卸下心防,待哭干眼泪,韩老夫人才道:“车春托人送信,你想将家中的海珠变卖到汴京,可有此事?”

    霜莳点了点头:“汴京什么都有,但就海珠子是稀罕玩意。孙女原本算在汴京安家,便少不了存些贴己。如今不用再回李家,这事也不能耽搁。我想将爹娘的遗愿重拾起来,将咱们韩家的珠池变成金银池,这样祖母和我才会过上好日子。”

    韩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你爹娘留下来的珠池,一直是江都最好的,因此也尤外惹人注目。你的大伯和三叔,就像门口那俩凶犬,一直觊觎这块肥肉。当初我把你送走,便变本加厉地游我,既然你走了,那珠池便交给他们代管。我没同意,不是我想揽着不放,而是觉得有朝一日,你会朝祖母索要,祖母便给你留到至今。过两日将管家喊来,让他将账册全部搬来,你闲下来便清整一下,也让我瞧瞧,你有没有能耐管好这门生意。”

    霜莳鼻里酸酸的,轻轻拢住韩老夫人:“祖母待我真好。见惯太多虚情假意,还是您实在,只会给我真金白银。”

    韩老夫人笑着推开她:“旁的没学会,花言巧语倒是学个精。既然已经到了江都,便差人往汴京李家递个信报个平安吧。”

    霜莳摇了摇头:“自我从李家搬至宜园,便与李家毫无瓜葛。既然李家连虚情假意都免了,我亦来去自由,不用跟他们招呼。省下这虚与委蛇,不如让我先吃口鲜鱼汤,我都想了快半年啦。”

    血缘情深,金雀在一旁感动得直,一边哭一边醒鼻子,还不忘附和:“姑,姑娘,都瘦,瘦了二两肉了,得,得多喝两碗。”

    一旁的王嬷嬷笑着应:“早就备好了,鲜鱼还是老夫人亲自挑的。因不知道姑娘何时回来,咱家已经连续喝了好几日鱼汤了,喝到门口的那两只看门犬都开始嫌弃啦。”

    霜莳齉着鼻子:“我喝,我不嫌弃。”

    *

    封垏再次醒来,人躺在一个陌生的殿宇中z

    檀朋在一旁守着,瞌睡让他昏睡得东倒西歪。

    封垏推了他一把,檀朋惊跳起来,原地转,嘴里嚷嚷着:“将军,将军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和狗可怎么办!”

    封垏浑身无力,眉头紧蹙,骂了句:“闭上你的狗嘴。”

    檀朋被骂醒,瞧见封垏脸色好了些,才紧着抚弄胸口,庆幸道:“幸好幸好,将军您真的老了,这身子骨明显一年不如一年啊。若不是太子殿下恰巧路过,不然我得拖着您去太医院。”

    封垏环视四周:“这里是东宫?”

    檀朋点头:“您晕倒前,正好在东宫侧门。许是东宫的黄门瞧见了,才将太子殿下请出来。殿下您若是醒了,便着人去请他。想来这会儿,已经接到信了。”

    封垏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接近午时了。太医给您开了安神的药,睡得久了些。”檀朋了一个哈切,“太子殿下人真好,临朝时给您报了假,官家无妨,让您休息好再去觐见。”

    封垏拧眉,深感有些不对劲。

    黄门推开门,太子进屋,瞧见封垏一脸不快,拢着袖子掖着手,温和地对视:“将军可感觉好些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东宫都能满足。”

    人在东宫外晕倒,又在东宫中养病,一睡还睡到日上三竿。这要是传出去,保不齐会封垏弃暗投明,欲效力太子殿下。封垏再看太子这态度,便笃定他的猜测是对的,起身拱手:“多谢殿下搭救,若无事,某先告退。”

    太子想挽留,无奈还未开口,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越过门槛。太子着急,大喊了一声:“你不好奇是谁害死了霜莳吗?”

    封垏顿住,回首望了一眼太子,极冷淡地瞥了一眼:“不好奇。”

    封垏出了东宫,直奔延和殿。

    还未走近,便看见殿顶飘来若有若无的烟气,临近能闻到草药的苦味。封垏求见,黄门请他进去,祯明帝正在丹鼎前摇头,嘴中喃喃:“又失败了。”

    封垏簇眉,拱手道:“炼丹术乃民间术士坑骗之举,还请官家三思,莫要误食伤身。”

    祯明帝完全没有理睬的念头,吩咐黄门将炉鼎收拾干净,又往里填了一把火,才缓缓开口:“听昨晚歇在了东宫,怎么样,睡得可好?”

    封垏心里一凉,忙道:“昨日突然发病昏迷,便被抬进东宫。今日醒来半分时辰都没敢耽搁,直接来禀明缘由。”

    话是这么的,但整晚在东宫,究竟睡没睡也只有东宫的人知晓。若是没睡,见什么人什么话,究竟有何盘算、有何诡计都藏在肚子里,哪是随随便便表个态便能清白的。

    祯明帝疑心重,再加上如今丹药迷心,对于东宫一事,封垏百口莫辩。只能奉公行事,出言禀告:“邺都一行,官家吩咐的事情都已办妥。回程匆忙,只因臣的人被人暗害,因此才会气急攻心,没管住自己。”

    祯明帝抬眼看了封垏一眼:“可是你寻了许久的姐姐?”

    封垏未答,视线扫过祯明帝,见皇帝脸上并无异色,才道:“回禀官家,是臣心仪的女子。”

    祯明帝惊奇地笑了,转瞬又恢复平和:“无能,连自己的人都保不住,还有何能耐护着朕。让你守着禁中是朕信任你,如今看来,越发没能耐。明日去京外虎营整顿军务,趁机好好磨练自己的身子,又是不是纸片,怎么倒就倒。”

    封垏领命,悄声退出延和殿。

    祯明帝身旁的黄门跟了出来,将一封御笔亲书秘密塞给封垏,悄声道:“官家了,让您先查此事。至于东宫之事,官家信您的话。”

    行至无人处,封垏才将密书翻开。

    他一看,倒是踏实了。

    圣人在外营囤兵买马一事,已被祯明帝知晓,让他查的便是此事。即便官家不吩咐,封垏也要去查。圣人在太子妃一事上吃了败仗,若是心有不忿,霜莳之死极有可能是出自圣人之手。

    太子隐忍负重,方才出声拦住他,八成已知晓下狠手之人是谁。封垏不愿从他口中听到答案,是因太子也是推波助澜之一,即便同为惋惜霜莳之死,但封垏恨他,不亚于恨圣人。

    封垏领命,翌日便赶赴外营。

    军中无人不畏惧封垏,不过大多数心里抱有尊敬,毕竟保疆卫国,若是没有封垏,如今的天下早已被辽军统治。既然如此,想从军中排查出异己者,便轻而易举。

    有人闻风丧胆,有人趁夜潜逃,封垏狠狠地盯着所有异动,最后捉了二十多人,无一例外都是圣人安排在军中的死侍。

    发现一个杀一个,杀红了眼,杀狠了心,却感受不到一丝快意,难解心中一丝仇恨。封垏越杀心里越郁燥,杀到最后恨不得自刎一刀,才能宽解一点罪恶之心。

    这事传到李思安耳朵里,便连夜去寻封垏。见面第一句话便是:“你这是什么意思,之前的筹谋算计全都白费了?杀了圣人这么多人,东宫大婚还如何办得下去?”

    封垏惨笑:“兄长,你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霜莳主仆俱亡的事,李思安从崔汝南那里听了。实话,李思安捉摸不透封垏究竟是怎么想的。叔侄之间,竟然能生出这样的情感,虽没有血缘关系,可他尊崇孔孟之道,便觉得那是大逆不道。

    李思安与崔汝南的想法相同,如今姑娘没了,反倒清净了。只是封垏每日跟犯了疯病一样,对任何人都抱有成见,好似他这一生只为一个女人活着似的。

    李思安劝道:“大男子顶天立地,以往你叱咤风云所向披靡,心中从未有儿女私情。我看你就是魔怔了,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别将弱点都暴露出去,让不轨之人占了先机。”

    封垏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我哪还有什么弱点,她就是我的弱点,不是早就被除掉了么。一个人若没有心,就是禽兽,甚至连禽兽都不如,我就这样,我看谁还能伤我一分一毫。”

    “若是官家呢?”李思安压低声音,“难不成你还要造反。”

    封垏低头,唇角的笑意若有若无:“如果那样能解心头之恨,有何不可。”

    真是疯了!

    李思安揉额,摆了摆手:“你疯就疯,可别拉着全家人跟你一块受罪。”

    封垏哼笑一声:“当初李家对她能稍微好一点,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李思安摇头:“流萤能嫁到东宫,少不了霜莳推波助澜。当初若不是她断了流萤对你的爱慕之心,周翡芸何至于去求圣人开恩。若不是她与太子交往甚密,流萤也不会闹到母亲那里。若没有这些事,霜莳依旧在李家好生养着,何苦又奔回江都,命断楚州。”

    来去,霜莳倒成了罪人。

    封垏哈哈大笑几声,胸腔里积压的怒像灌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大约是闷久了,压抑不住滔天的怒,硬是狂咳一通,咳出一口昏血。

    李思安见他动了真气,连忙劝:“怪我,跟你置什么气。人不能起死回生,我也很惋惜霜莳香消玉损,可是活人依旧要活着,你好好想想吧。”

    封垏阖上眼,也未听李思安絮叨,驭马狂奔,怒喊几声,才微微解心中郁气。寒风刮脸,像钝刀一片一片凌迟着他,直到脸上没有知觉,一人一马才停在宜园门前,再也挪动不了。

    独自用冷水洗干净,封垏才敢进屋子,喃喃道:“血腥味洗不掉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没有人回答。

    封垏和衣而卧,床榻上早已没有姑娘身上的馨香,冰冷的屋子宛如冰冷的心,封垏鼻尖酸痛,侧过嶙峋的背,呜咽的声响,成了孤独的夜中,唯一一道人间红尘。

    *

    临近年关,霜莳又委托镖师往楚州运了一车海珠。

    今年的珠池收成不错,这已经是霜莳回来后运出去的第三车。第一车试牛刀,将海珠运到楚州境内便被一抢而空,许多乡绅家的夫人喜爱,连约带定的,在天寒之前又送过去一车。

    镖师依旧是车三娘子派来的那位,相处久了,霜莳知晓他姓方名越,长得凶神恶煞,但是心肠却挺好。他自己孤身一人,只要有人给钱,他便能卖命。霜莳自然重金谢之,还顺便给他了一房媳妇,如今媳妇都怀了胎,因此此行去楚州,尤外舍不得。

    糙汉有糙汉的好,没有油腔滑调,却有一颗真诚的心。霜莳也不敢强求,只跟方越道:“你带的徒弟也该出师了,若是不放心丹娘,便放手让徒弟们带这一车吧。”

    方越摇头,笃定道:“既然收了你的钱,丹娘也有你照料,我便亲自跑这一趟。临近年关,山匪也想过个肥年,若是被人截了,只会将这些日子的辛苦都喂了狗。”

    霜莳喊来金雀:“去给方先生多带点细软。”

    方越不用。

    干了这么多年镖师,一直跟男人交道,生意场上只有奸商,没有盟友。可是霜莳不一样,待人真诚又大方,跟她做生意不用勾心斗角,日子也越发好过。

    可越是这样,方越心里越过意不去。

    车三娘子在他们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将霜莳所有的动向都要禀告。大至生意做到何等地步,到见了什么人了什么话。方越的东家一个在眼前,一个在汴京,撕扯着他的良心,让他总是犹豫不决。

    察言观色,霜莳知晓他有难处,笑着道:“生意场上我们是伙伴,私底下我们是朋友。若是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可以直接跟我。若是我帮不上忙,你可以写一封书信寄给姨母,让她给你拿主意。”

    姑娘聪明,就聪明在能轻易洞察他心中所虑。在她面前,所有人都像一张白纸,她能面不改色地将你的想法写出来,然后给你一个答案,让你不犯难,死心塌地。

    方越重重点头:“知晓了,姑娘保重,某这就启程。”

    霜莳蹲福道谢,金雀扶着她上马车,被霜莳拦下。江都不像汴京,冬日里会白雪覆地,苍茫天地间,只有人步蜗行牛步。江都的冬日会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能混杂海鱼的腥气味扑面而来,走起来还能欣赏海景。

    霜莳喜欢这种味道,纯粹的,令人心安。

    金雀见霜莳慢慢走,便上前跟着同行。手里拿着一块鱼干,嘴里不闲着:“听金奴,大房和三房的人又来闹了。”

    霜莳淡笑:“年关手头的银子吃紧,闹一闹给点贴己就算了。若是来提珠池的事,只管将人轰出去,不用留面子。”

    金雀应道:“老夫人也是这么的,可碍不住两房妻女在老夫人跟前又哭又闹,姑娘您断了他们两家的活路,若是不将珠池分配好,谁家的年都过不好。”

    阴云拨淡,露出浅蓝的天。霜莳蓦地一笑:“让他们闹去,反正整个江都都知晓,这两家惯会死皮赖脸。大房家的二哥明年弱冠要娶妻,三房家的六妹也在托媒人亲,若是折腾起来,他们落不到好处。”

    金雀眨巴眨巴眼:“姑娘,您岁数也不了,是不是也该操心一下婚事了?”

    霜莳朝她灿然一笑,回道:“金雀,你也到了亲的年岁了,你瞧丹娘与方越多恩爱,要不要我也给你寻一位糙汉,让你也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

    金雀吓怕了,忙改口:“奴婢多嘴,奴婢什么都没。”

    霜莳却认真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回来让王嬷嬷帮你寻摸寻摸,若是有心仪的便嫁了吧。到时候住得近点,还能常常陪在我身边。”

    女孩对夫君的向往都是有模有样的,金雀也不例外。金雀比划了一下:“就比奴婢高一些,壮实一些,能干得了体力活就好。脾气一定要好,要爱笑,可千万不能像封将军那样,不然奴婢可不敢嫁。”

    许久没听人提起过这个人,今日听金雀提起,霜莳竟然恍惚一下。那个人的影子一直被她埋在心底,见不得光,也不想触碰,午夜梦回时偶尔会在梦境中擦肩而过,霜莳都是撇开头连看都不愿看。

    渐渐的,连他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惯常举动都变得模糊,慢慢地开始忘记他的模样,就像一个朦胧的雾影,穿过去,什么都没留住。

    金雀见霜莳神情微恙,有些气馁道:“姑娘还是没变,提起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霜莳摇头:“胡,我都忘了你的人是谁了。”

    金雀悠悠,咬了一口鱼干:“也就骗骗我罢了。姑娘夜里梦魇,还会喊他的名字呢。”

    霜莳顿住,脸色一凉:“这话莫要跟旁人,下次再梦魇,你千万要喊醒我。”

    金雀哦了一声,拐过街角,便看见别院门前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大房伯母,韩姜氏。

    金雀嘶了一声,拉着霜莳便想躲开,可惜还是被韩姜氏发现了,离老远便喊:“五姑娘,往哪儿去啊?”

    这个韩姜氏嗓门大,她这么一嚷嚷,满条街的人都往她身上瞧。姑娘家被外人的眼光肆意量,到底不是好事。霜莳笑着迎过去,给韩姜氏蹲了一个福:“大伯母,快到用膳的时辰了,您这是要回自己院里吗?”

    韩姜氏挑了挑眼眉,阴阳怪气道:“这世风日下的,好好的一家子竟被个姑娘欺压。如今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只好站在门前闻人家的饭香味了。”

    霜莳笑了笑:“家里揭不开锅,是家里的爷们不顶事。有手有脚还能饿死?”

    韩姜氏见霜莳伶牙俐齿,气不一处来,嚷嚷道:“这倒要问问你,你伯父和你弟兄的手脚都被你一个丫头片子束缚着,你居然还在这风凉话,好意思么你。”

    霜莳也不怕将事闹大,只管道:“您这话倒是将家里爷们的无能都归到侄女身上了。您让外人评评理,伯父和兄弟赚不来口嚼,是侄女将他们的手脚都绑起来了吗?是侄女将他们拴在赌场、青楼和狐朋狗友身边吗?”

    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有人在人群中响应的:“自家爷们没能耐,脸大到跑到侄女门前讨要的,还挺有理啊。怎么不去皇城跟去讨要呢,看谁给你。”

    市井之人什么都无遮拦,韩姜氏丢了面子,脸上一顿青一顿白,最后灰头土脸地扭头走了。

    霜莳笑了笑,朝着人群道:“过了年,韩家的珠池要广招海女,若是各位有赏脸的,届时可以来试试。只要肯吃苦不贪不懒,工钱不会少给。”

    老百姓过日子图的就是一个赚钱爽利,霜莳这话落地,有不少人动了心。在江都无人不知韩家珠池,早些年当家夫妻丧身大海,大房三房好吃懒做,韩家的名号便没有以前响亮。如今霜莳有模有样地当起了家,倒让人感慨,到底是血脉相承,即便是个姑娘,也能挑起韩家大梁。

    只是一个姑娘家如此招摇,着实不像话。江都风土民情固化,这闲言碎语便传开了,以前还想托媒人上门求亲的人纷纷止步,这让韩老夫人甚是头疼。

    姑娘家能独当一面是好事,可是福祸相倚,这婚事可就发了愁。姑娘家不像男儿,就算七老八十还能纳一房美妾,眼瞅着过了年又长一岁,还是门庭冷落,实在让韩老夫人愁得睡不好觉。

    王嬷嬷在一旁看着,声提醒:“原先二夫人不是给五姑娘定过一门亲事么,前些日子去听,那家的少爷还没成亲呐。不然我们走动走动,瞧瞧人家什么意思?”

    “你是陈家那孩子?”韩老夫人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那孩子性子软,跟霜莳不适合。”

    五姑娘的性子也软,两个软和的人凑成对,成家立业后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万一出了大事,连个掌舵的人都没有,还不是会苦了霜莳。王嬷嬷想来想去,觉得韩老夫人得极是,便未再提起。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王嬷嬷既然想到与陈家结亲,大房和三房也想到了。软柿子配软木头,这俩要是凑成对,那韩家的珠池,有朝一日定会落到自己手里。

    不出三日,韩姜氏腆着笑颜登门,开门见山便是一句:“五姑娘大喜啊。”

    霜莳安然地很,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神情,只抬眼问:“有何喜事?难不成大伯母要将霸为己有的珠池送还吗?”

    霜莳不傻,无事献殷勤,这位伯母肚子里没准藏着什么坏水。不过也是可笑,油锅里的钱都敢捞,也不怕烫了手。

    韩姜氏被将了一军,面上不好看,却强挺着笑道:“一家人哪有你我之分,这些太伤感情。今日伯母来是为了你,你瞧瞧这物件,可还有印象?”

    罢,从身后人手中取过一枚褪了色的布老虎,霜莳愣了下,接过来抱在怀里,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要:  写了快20个时才写完,万字太难了。留评发红包,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