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封垏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霜莳了。
上一次还是半个月前, 梦中的霜莳揪着他的袖子哭求着什么,他控制不住自己,朝她冷冷挥手, 将她回绝到杳无行踪。醒来时万分悔恨, 再次逼着自己入眠,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连梦都不愿再入,那个爱哭的姑娘,是不是已经恨极他了。
他不甘心,拼命杀人泄愤,每每沾了一身血渍回到空荡荡的宜园时,总能产生一丝丝快感。看吧,我又为你报仇了,你是不是可以宽慰一些?封垏邀功般与空寂对话, 没人夸奖他, 只有飞腿在一旁朝着他狂吠, 一声比一声大。
封垏以为霜莳回来了, 可是门外除了行走的夜游人外,再也没有她的身影。那个爱笑亦爱哭,眼睛要么清澈见底要么艳如红莲的人, 让他究竟去哪里找?他不止一次奢求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 让他梦回初见的那一日,亦或者回到前世她待他最眷恋的时候,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将心中所有的爱恋全部还馈给她,不让她再这么委屈。
可惜苍天不话,苍天在惩罚他,惩罚他没有早早认出她, 这一世只能享受孤苦,与她再也无缘。
寒风乍起,封垏在宜园酗酒麻痹自己,已经忘了白天与黑夜。
腰间的白布换了洗洗了换,渐渐的,数不清霜莳究竟走了多久。
没人能回答他,李思安以为他疯魔了,不愿见他这幅鬼模样。崔汝南亦拒绝同他谈起霜莳,仿若整个世界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她一样,那么可怜的丫头,生前没人疼爱,连死后都无人垂怜。
夜露浓,封垏漫无目的地走着,就这么走着走着,停在东宫门口。
封垏看见太子脸上的笑,不可一世又虚伪可怖。他问出口,没想从他那里得到回答,因为他知晓,太子亦是没有心的,他怎么可能会记得?
可是太子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第一百四十五天。”
封垏霎时清醒了一半,默默没有作声。
太子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封垏的肩膀:“她已经走了很久了,将军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是时候该舍下过往,朝前走了。”
封垏踉跄着,面露苦笑,沙哑着嗓音问:“你就不为她惋惜吗?”
太子点头:“孤没有一日不惋惜。”
一百四十五天,每天一封从江都寄来的密信。上面有她如何重振韩家珠池,如何智斗伯叔妯娌,如何拒绝爱慕者的示好,如何笑如何怒如何发呆一整天。太子没有一日不知晓她的动向,惋惜不能同她一起。
不过与封垏不同,他心里是踏实的,而封垏是千疮百孔,宛如他的身体一般,不堪一击。
封垏惨笑:“殿下如今风生水起,朝臣为你所用,不惜与官家抗衡。春风得意之时,还能为她惋惜片刻,某实在钦佩。”
太子面露遗憾之色:“孤与她有几面之缘,虽情谊不深,但晓得她的为人。孤不是母后,不管她人好不好,一旦起了杀心,便不管不顾。只是孤失误了,当初若是多派些人护着她,便不会有悲伤之事发生。将军重情重义,若霜莳有在天之灵,一定会感怀此生有如此待她真情实意之人。”
封垏苦笑:“某对不住她。”
太子宽慰道:“将军做得已经足够多,再多的悔恨也能弥补。天气寒凉,将军可否移步至东宫殿内,让我们一起,以酒祭奠亡人吧。”
封垏没有拒绝,只因这尘世间,终是还有另外一个人记得她。虽然少得可怜,但酒醉诉衷肠,太子不会以为他疯了。封垏被黄门搀进东宫,远处一直鬼祟的太监悄声闪回黑暗中,往延和殿报信去了。
太子不擅饮酒,独留封垏一人痛饮。
喝到酩酊大醉时,太子才悠悠开口:“其实有一件事,孤一直想同你。”
封垏摇晃了一下,保留一丝清醒,静静聆听。
太子叹了一声:“当初母后派隐卫暗杀霜莳时,孤并不知晓。后来孤想明白了,她不宜久留汴京,便答应她的请求,送她回江都。一切都在计划中,母后得知隐卫被将军杀后,也未表露出继续为难她的意思。孤以为从此山水相隔,她能安稳度过余生,却不想还是惨遭毒手。”
封垏冷哼一声:“这世间的女子千模百样,如此心狠手辣,也唯有后宫之主了。”
太子却道:“此言差矣,发生这件事之后,孤亲自去质问母后,母后亦是不知情的。孤晓得你将外营五十多隐卫杀之欲为她报仇,虽然那些人死有余辜,但将军,你真的恨错人了。”
封垏不信,冷笑道:“她是你的亲母,什么,你自然要信。某不信圣人之言,亦不信你之言,她出事后某屡次调查,每每出现新线索,便会有人迅速掩盖,令某寸步难行。”
太子却道:“将军可曾细想过,若是圣人下手,还用得着等她离开汴京?即便手伸地再长,管得再宽,一旦出了汴京,深宫妇人哪能系统操控暗杀之事。而且霜莳被害时,明明有传言称,是朝廷命犯当即处死。将军,此事另有人操纵,难道你没觉察出有何异样?”
封垏醉得深,细想不得,反而摧得越发头痛。
太子乘胜追击,声道:“这世间有此权力的,将军觉得还有谁?”
总不能是皇帝吧。
也不是没可能。
若是,那为什么呢?
封垏想不通,头痛地像是快要炸了。太子含笑不语,淡声道:“天色已晚,将军今日便暂宿东宫吧。希望将军能懂得一个道理,有些事换个想法,兴许就开阔了。”
封垏来不及想,双眼一闭,伴着酒气昏了过去。
*
方越此行去往楚州,并未像往常一样,向车三娘子报信。虽然他知晓,纵然没有他,还会有旁人日日飞鸽传书,但他心中不愿,便没人奈何得了他。
楚州一行,一车的海珠被抢光,其实方越知晓,这一车背后的买主,是太子殿下。他替人卖货,不管买家是谁,只要拿了钱让霜莳能过个好年,他便完成任务。
又下了两场雨,天气冷了下来。珠池休市,霜莳便忙着操办新禧,为了避开叔伯两家,韩老夫人决定在别院过年,省得一家人面和心不和,再过个堵心的年。
许是碰到硬钉子,韩姜氏已好几日没来别院烦霜莳。霜莳乐得自在,给海女们发了利是,又给方越一家封了厚银,细细算着账,才发觉回来的这些日子,她竟然变身为一个富婆。
以往手头紧巴巴时,霜莳总觉得日子过得不踏实,如今腰包鼓了,心也跟着轻盈起来。难怪车春姨母从未想过嫁人,有了钱谁还需要男人呐。
韩老夫人不同意她这想法,好言劝道:“祖母不知能陪你多久,若哪天祖母走了,谁来陪你享受这份喜悦?”
“大过年的,您点什么不好,偏偏这丧气话。”霜莳撇了撇嘴,“呸呸呸,您会长命百岁健康永驻的。”
韩老夫人笑意浓,王嬷嬷挑帘进来,脸色略有些古怪:“老夫人,五姑娘,外面有客人求见。”
霜莳敛了敛笑意,问道:“又是伯母和婶婶吗?方才给了过年的用项,怎么又来了?”
王嬷嬷摇了摇头:“不是大房和三房的人,是陈家的少东家求见。”
霜莳皱了皱眉,看向韩老夫人。
韩老夫人沉吟不语,细细想了想,才道:“来者都是客,请他去偏厅。”
又嘱咐霜莳:“你且留在屋里,莫要出声。”
陈家少东家,名叫陈温瑜。霜莳只记得时候常喊他鱼儿,后来他去别地求学,已是许久未曾蒙面。记忆中的豆丁,话奶声奶气的,如今隔着一面墙,鱼儿的声线依旧带着点软,偶尔的异声中,才能感受到他飞速成长的痕迹。
鱼儿话很客气,将手中的补品送给韩老夫人,甚是懂事道:“母亲往年二夫人在世时,两家的往来甚是亲密。如今不能因二夫人不在,便冷了这份情谊。这是母亲收藏的老参和一些鹿茸,今日让晚辈带过来,聊表心意。”
韩老夫人笑道:“你母亲手里的东西大多金贵,给我这个老婆子委实可惜了。我这里有一颗千年灵芝,回头捎给你母亲,我就不跑这一趟了。”
陈温瑜乖巧道:“好东西您还是留着吧,母亲那里的灵芝比香菇还多,这雨天缠绵,都快长虫子了,可别糟蹋了您的心意。”
韩老夫人微愕,转瞬笑得更是开怀:“机灵鬼。”
陈温瑜陪韩老夫人聊了会儿天,也不着急,仿佛此行就是年前送礼似的,倒让霜莳白紧张一回。细细想,先前韩姜氏拿布老虎来游,也可能是韩姜氏一厢情愿,鱼儿对她不可能怀有这个心思。
正这么想着呢,陈温瑜那边话锋一转,调开话题问:“今日怎么没瞧见姐姐?”
霜莳突然感觉芒刺在背,那句姐姐,差点让她抖落出一地的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 周一的更新继续换到晚九点更,感谢读者大大们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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