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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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祯明帝留下霜莳, 没让她与前世一样日日在延和殿挤美人泪,毕竟与所谓的夫君相隔两地彼此见不到面,就算哭也哭不出合格的眼泪。何况留着霜莳还有旁的用处, 那可比美人泪重要多了。

    霜莳就留在延和殿旁边的偏殿, 与各地进贡的美人住在一起。这些人都是前世认识的姑娘,与她的人生不同的是,这些姑娘正在进行着与前世一样的人生轨迹,今日这个被杖刑,明日那个哭瞎了眼睛,霜莳觉得这样的日子,甚至比杀了她都令她难过。

    正月十五,延和殿又来了一波貌美的姑娘,霜莳仔仔细细看了, 却对这些人没有丝毫印象。临近傍晚, 祯明帝携手圣人及后宫妃嫔赏灯, 姑娘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踏下心来吃一碗甜汤圆。

    新来的姑娘中有一位长相很是清冷,似是那一群姑娘的主心骨。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没有初入宫中的担忧与哀愁, 行动利落地宛如女中豪杰。

    霜莳自己已经身临窘境,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没有上前攀谈,不过在旁人没留意时,那位清冷姑娘却走过来问她:“韩姑娘,要不要出去赏月?”

    霜莳看了看左右,才道:“圆月虽美,但廊外寒凉, 姑娘有雅兴,我却无意奉陪。”

    清冷姑娘握住霜莳的手腕,将她往外带了带,顺势低声在霜莳的耳边道:“太子妃有话交代,姑娘借一步话。”

    这位清冷姑娘名为楚卿,是李游萤花重金请来的杀手,父母以前是盐商,后来盐池被祯明帝下令夺走,她的父母也莫名其妙失踪。于是幼年的楚卿便被民间有名的红袖党收留,当李游萤找到红袖党明来意之时,血海深仇的驱使下,楚卿一丝犹豫都未有,直接带着姐妹进宫,埋伏在此伺机而动。

    霜莳听完她的故事,这才道:“虽然我不反对游萤将你们接进宫,可是官家向来多疑,只怕你们一露面就会发现你们的身份。”

    霜莳望着她的眼睛:“楚卿,你的眼睛里的仇恨太明显,怕是瞒不住官家,反倒害了你。”

    楚卿道是:“所以太子妃让我来寻姑娘,看姑娘有什么办法。”

    皇权滔天,即便祯明帝形同废帝,但他身边的人也断然不会轻视怠慢于他。想要除去皇帝的命,不能勇夺,只能智取。可是十几个姑娘,怎么才能智取,她一时也想不出来好方法。

    霜莳朝不远处的御花园看了看,远处的火龙舞动,一身道袍的祯明帝正在仰天长啸,似是祈求神灵降临。霜莳轻勾唇角:“你看官家这个样子,是不是已经有疯癫之意?”

    楚卿簇眉,狠声道:“不是已经,是很早之前就疯了。当他成为一国之王时,杀害无辜百姓之时,就已经注定他不被苍生庇佑,活该他连儿子媳妇都想杀他后快。”

    霜莳淡笑:“或许,我们可以再等一等,没准会有人告诉我们该如何做。”

    霜莳清楚地明白,想让祯明帝死的人,内心会有更强的欲望趋使。此时正是借刀杀人之时,那些人怎么会放过如此好的时机。霜莳就慢慢等,她不急,自然有人着急。

    祯明帝不知想起什么,这几日总让霜莳去给他往炼丹炉里添柴火。什么也不跟她,也什么都不问,仿佛留着她在,只是为了引封垏进宫。

    行翠来探望她,与她了些算不上多亲热的贴己话,最后塞给她一瓶药丸,让她给祯明帝填火时,悄悄放上几粒。

    霜莳也没拒绝,一一照做。

    不是想帮太子的忙,听从他的吩咐,而是她若不这么做,先死的很可能就是她自己。

    又过了几日,祯明帝食用丹药的次数越来越多,经常会坐在龙椅之上胡话,醒来时会露出诡异的笑容,告诉身边人他见到了神君,神君要他继续修炼,早日登天庭与神君们把酒言欢。

    可以,走火入魔之相越发明显。

    又过了几日,祯明帝连白日都会口出妄言,有时望着一处猛拜首,有时会朝着殿中的女使傻笑,身边的黄门问他需要什么,祯明帝则会嘘声:“你看嫦娥多美。”

    霜莳觉得时机差不多,果真这日有人送来白纱衣裙和白色面具,送东西的人霜莳眼熟,之前在东宫见过她与行翠过话,是太子的心腹,掌事苏嬷嬷。

    苏嬷嬷直言吩咐:“官家想看嫦娥奔月这出戏,老身知晓你们不是戏子出身,但胜在容颜好身段好,只要稍稍在官家面前甩一甩袖,便算任务成功。自然跳得好是有奖赏的,你们不是一直想出宫吗,你们好好跳,回来定然会送你们归家。”

    归家代表自由,这样的奖赏摆在面前,姑娘们哪有拒绝的心思。苏嬷嬷派来专门教舞的师傅,学起来倒是不难,不过相较于舞来,更像是分成三组的人在躲猫猫。

    楚卿看向霜莳,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霜莳报以微笑,这就是默契,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

    祯明帝神志不清,整日活在幻想里,因此最能倒他的不是拔刀相向,而是进入他的幻想中,给他致命一击。霜莳不确定此举会不会成功,但既然已经扮上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

    若不先下手为强,那她十有八九要走前世老路。此时一博,不管成功与否,都有七成的把握,能摆脱狗皇帝的控制。

    宫内的霜莳与姑娘们苦练奔月舞,宫外的封垏也在按部就班准备攻城。

    封垏抵达汴京后,先悄悄回了一趟李家。李思安被降职在家,宫中大事一概不知,不过这已足够证明,官家已经起了疑心,封垏一旦进宫,等待他的必是一场苦战。

    正在封垏决定进宫之前,檀朋派来的人将口信送来,十分言简意赅,只一句:“霜莳姑娘被人劫持,望将军谨慎入宫。”

    封垏这才消念头,并秘密探访朝中同僚,从他们口中得知,官家已完全听信李纪山与太子之话,怀疑封垏有谋反之心,并已派人在宫门口守卫,一旦封垏入宫便会被俘。

    封垏听霜莳的消息,同僚先是表示没听,又来又告诉他人在延和殿,只是被官家强行扣留,似是守株待兔,就擎等着瓮中捉鳖。

    封垏对官家仅存的一点恭敬之心荡然无存,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明君,如今浑浑噩噩宛如被人牵线的风筝,那他还有什么怜悯之心。太子与圣人居心叵测良久,若是江山落在他们手中,定会搅乱天下,让老百姓深陷生灵涂炭之中。

    志向相同的同僚们纷纷表态,让封垏出山主持公道。封垏没有半分犹豫,开始筹备军粮征集将良。封垏在军中的名号自然响当当,兄弟们也早就过腻了被李纪山管制的日子,于是号角一经响起,十万余大军集结于汴京城外,望着封垏手中的□□,就等一声令下,攻进皇城。

    宫内的祯明帝丝毫没有预料到封垏会攻城,甚至在听黄门来报时,祯明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虎符直接扔给太子:“你去,赢了这场仗,这龙椅就给你坐。”

    太子接过虎符,将怀中的丹药奉上,请示道:“请父皇放心,您就在这欣赏霓裳曲,待儿臣回来,亲手奉上封垏项上人头。”

    太子的目光扫过霜莳,仅停留了一瞬间,便阔步离开。楚卿站在霜莳身边问:“我看这太子,似是对你有意。”

    霜莳淡声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像不像嫦娥与吴刚,一个痴恋夫君幻化为离人间最近的月之仙,一个死守在月之仙身旁却只能日夜砍月桂树之人。爱而不得,流传这么久的故事,都能当笑话听了。”

    楚卿笑了笑:“你这学跳霓裳曲,倒生出这些感慨。罢了,你听到远处的号角了吗?像不像在为我们鼓劲?”

    霜莳自然听到,她也知道太子看她一眼的深意。封垏最终还是决定攻城来救她,而太子不会轻易让他活着进城。她心里担忧得紧,只想赶紧将祯明帝吓晕,只要祯明帝拿不起剑,就不会如梦境中那般伤到封垏的性命。

    霓裳曲音乍响,霜莳来不及想别的,挥动着袖子试图迷醉祯明帝的双眼,每踏出一个莲步,祯明帝越发激动,张牙舞爪地奔向她们,嘴里大喊着“嫦娥”“仙女”,那令人作呕的口水落了满地,哪还有一代帝君的正派之气。

    殿外的尘嚣与呐喊声逼近,霓裳曲的鼓点越发急躁,霜莳与楚卿相视,一转身双双从祯明帝伸过来的手指边擦过,素手一抬,掀开脸上的面具,露出红艳糜霏的一张脸。

    祯明帝没捉到美人,心里的欲望已经被高高抬起,颤巍巍地转身,入眼的却是两张涂满红色鸡血的脸,像是阴间的守门的鬼魅,直勾勾地望着他,那两双雪白的手伸过来,似是要掐在他的脖子上,索走他的寿元。

    祯明帝吓坏了,求道求仙这么久,马上就能登极乐之所,却迎来这俩女鬼,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张着血盆大口,意欲将他吞食。祯明帝大喊着“救命”,那些看戏的黄门早就闻见殿外的刀剑之声逃之夭夭,哪还有人来救他。

    祯明帝爬起来,想寻找殿门,想逃出这鬼魅之地。可惜他转了好几圈都没有寻到出口,十几个素衣嫦娥全变成鬼魅,一个个猖狂地笑着,伸出锋利的爪子,露出血盆如蛇的舌头,趴在他的腿上,他的身上,他的背后,他的头颅之上。

    霓裳曲早就停了,姑娘们从未见过如此癫狂的祯明帝,抱作一团在殿中的长柱旁瑟瑟发抖。祯明帝却更加厉害,在殿中痛苦地滚来滚去,那表情扭曲地早已不成人形。

    楚卿走过去,蹲下来,冷冷地对着祯明帝道:“你作恶多端,杀人如麻,天道早就不容你。你应该坠入无间地狱,拔舌剪指入笼,经火烧爬刀山过油炸,火山石磨刀锯你都要走一遭,想成仙,你永世都没有这个可能。”

    祯明帝睁大眼睛,浑浊的眼泪流出来,长喘一口气,将手中的丹药试图强塞进嘴里。霜莳静静地看着祯明帝的手抖成筛糠,缓缓道:“你以为你吃这些东西就能长生不老,就能羽化成仙?你大概不知道,这些丹药中早就被混入毒药,一点一点蚕食着你的身体,让你形同枯槁。”

    祯明帝停了下来,狠狠地瞪着霜莳:“是封垏干的!”

    “表叔才不会做这种事,他待你一向衷心,挂在嘴边常的话,永远是那句‘视其为君,侍其为主’。而你,却听信人谗言,猜忌梳离甚至还要戕害于他,而你信任的儿子与妻子,却早早在你的丹药中下毒。官家,你这辈子走到临头最该想的不是如何成仙,而是如何赎罪,为苍生为百姓,为你自己。”

    祯明帝睁大眼睛,拼命摇头:“朕不信,你在骗朕,骗朕!”

    霜莳却笑:“既然觉得臣妇在骗官家,那官家食下这颗丹药吧,这是太子殿下留给您的最后一颗了,是成仙还是成鬼,试试便知晓了。”

    祯明帝没有吃,他狠狠地捏碎那颗丹药,胡乱地抓起一枚银器擦拭,一眨眼,银器变得乌黑,毒散开,腐蚀了他的手掌。

    祯明帝大喊畜生,发了疯地拍门扉,拍窗棱,却再也招不回来看似孝顺却处处夺他性命的皇位继承人。祯明帝恸哭,伴随一声飘至殿内的“杀”声,祯明帝躺倒在地,双眼瞪得圆圆的,一动不动,似是死了一般。

    霜莳吓得往后退两步,楚卿上前探鼻,抬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他终于死了,我报仇了。”

    霜莳有些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祯明帝,这是封垏最尊崇的帝尊啊,躺在冰冷的地上,睁着眼望着自己亲手下来的宫殿,却再也没法指掌天下。大概他最后悔的不是妻儿背叛,而是悔恨这一生,贪图了不该贪图的,丢了最本我的自己。

    楚卿看着霜莳眼含泪水,轻皱眉头不解。

    宫门突然被踢开,真正如神降临一般的胜者站在落日余晖中,浑身是血,血滴顺着刀柄垂落,很快便摊成血汪。

    封垏望着躺倒在地上的祯明帝许久,才慢步踱过去,将祯明帝的双眼阖上,为这场争战画上一个句号。

    霜莳的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不顾一切地奔向封垏,站在他的身前,俨然已哭成泪人:“表叔你听我解释,这事不是我干的。”

    封垏心中有怨有气,但更多的是心疼。寻常的姑娘此刻抱作一团,瑟瑟发抖不敢多看一眼。可是他的姑娘,脸上抹的鸡血干涸,唯有两行清泪洗涤出一条窄路,与他身后的那条血路相映成辉。

    他心疼她的勇敢,也心疼她的努力,更心疼这来之不易的,鲜活的存在。他攻城,完全忘记她的忠告,他杀了人,杀出一条血路,只为了赶紧奔向延和殿。

    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太子,也不是祯明帝,而是操控着生死的神明。他要从神明手中抢人,他无法面对梦境中的那一幕,他甚至都在祈求神明,让他死吧,换她长命百岁,安康一生。

    好在,死的人不是她。

    一颗心落地,哐啷一声,砸碎五脏六腑。封垏伸出手擦拭她的眼泪,拼命忍住腔内的酸涩,假意冷着脸皱眉道:“死个皇帝而已,也值得你哭?”

    可是那眼泪越擦越乱,封垏最终没忍住,将人狠狠地圈进怀里拍,一下比一下温柔,一声比一声温存:

    有我在,再也不会有人惹你哭。

    有我在,再也没有人值得你哭。

    乖,别哭了。

    作者有话要:  终于写到文案了!累哭了!今天有没有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