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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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栩来到急诊大楼的最顶楼, 有道门出去就是片宽阔的平台。

    楼层不高的缘故, 这处的天台四围尽是些高楼大厦, 一眼望不出去, 只有仰起头, 能看到头顶一片深沉的夜空, 寥寥星光, 才没有显得那么压抑。

    见到时栩的出现, 等候已久的江准向她走过来。

    “手续都办好了?”时栩询问的是江母的住院手续。

    “嗯, 已经安排好住进去了。”

    江准刚从住院大楼过来, 看江母安然入睡才到这边来。

    “那今晚, 你在这陪夜吗?”

    “嗯。”

    江凌本来坚持也要在医院守着,但家里还有江星星, 于是江准好歹跟她再三保证, 江凌才决定不留夜,待会过了探视时间就走。

    时栩偷偷瞧了江准几眼,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即使在天台,灯光昏暗的情况下, 也能辨认出他脸上的疲惫。

    还有声音,江大律师的语气很少会那么地低微,向来都是上扬的。

    时栩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阿姨她,受什么刺激了?会弄得这么严重?”

    刚才在缴费处听江准提起,时栩就感到很疑惑, 无奈要赶着给湘湘送药,才没问。

    究竟是什么刺激,让江母直接晕厥?那得是多大的击。

    “因为我。”

    “……”

    江准的低语飘入时栩的耳朵里,这声音轻到让时栩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晚风的沙沙声灌入,引起她幻听。

    时栩下意识想要确认是不是江准在话:“你什么?”

    “我,”江准一字一字,“是我刺激了她。”

    江母在江家晕倒的那一刹那,江准的理智才找回来,脑子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只知道迅速做出反应接住江母,才没让她摔倒地上。

    随救护车来的路上,江准把自己过的话一一回想起来。

    当着江母的面,他都了什么?!

    他把自己这么多年不愿意结婚,不愿意走入婚姻的原因都归结到父母失败的教训中。

    当着原本就心绪不定的江母的面,他在变相地怪他们二人。

    从头到尾,张嫣女士有什么错?

    江准反复地问自己。

    她错在一开始?不该嫁给江耀?可是故事开始总是那么美好,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如何意料到后续的故事呢。

    江母没有富裕家庭背景,她只是江南普通书香家庭出身的女人,遇到了江耀,日久生情。

    当时两人要结婚的时候,两边长辈都有要拆散的想法。江家这边就不了,门不当户不对是江老爷子刻在脑子的旧规矩,而江母娘家那边更多的是考虑到江家太复杂,怕自己女儿嫁过去应付不过来。

    年轻的江母却,我是嫁给江耀,不是江家。

    最后还是结婚了。

    她不是嫁给江家,是嫁给江耀这个人,所以,江母把所有对爱情对婚姻的希望和未来都寄托在江耀一个人身上。

    第一次发现江耀在外面有女人的时候,江母大哭一场,质问江父。

    江父沉默不语,江老爷子被吵闹声引了过来,了句,大户人家的家母要有气度。

    江母的世界观崩塌了。

    之后第二次第三次,江母忍了。连周姨都开解她,江耀是生意人,难免在外面有花花草草主动要惹上身,逢场作戏。

    但后来,江准刚上初中,江凌考上高中的那年,江耀开始夜不归宿,江母叫人盯了他半年多,发现他和同一个女人,在外面安了个家。

    趁两个孩子不在家的时候,江母把这些事情抖了出来和江父又是一场爆发性的争吵。

    甚至吵到后面,已经把“离婚”两个字出口。

    那个时候,江老爷子再度发话。

    在老爷子封建的头脑里,绝对不允许江家、不允许江氏集团产生任何□□落人口舌,他江家的儿子不允许离婚,不然他的脸没地方搁。

    江老爷子把两人结婚前的婚前协议摆出来,里面有草草提到,要是闹到不得已分开的结果,江母需要净身出户,孩子、财产,一样捞不着。

    江母抱着婚前协议倒坐到沙发上,她根本没仔细看过那么长的婚前协议。

    财产她不在乎,但江凌和江准她一个不能少。

    往后的日子江母心死了,凑合过吧。

    全身心投入到对两个孩子的照顾当中,由于内心压抑的东西太多,情绪逐渐变得阴晴不定。

    尤其在江准这个青春期孩子眼里,他母亲时而对他无微不至关怀备至到连他掉根头发丝都要分析他最近的营养问题,时而他在学校皮了皮譬如逞嘴皮子伶俐把女生哭,老师告状到江母面前,她就会对江准格外严肃,把他拎过来教育个几个时都不歇。

    有一度江准还挺反感。

    持续到他初中那年,江准忽然撞见自己父亲和别的女人亲热,跑上去质问还被江父了出去。

    他回到家又气又委屈地告诉江母,才知道原来江母一直知情,才知道那外面的女人不是什么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花花草草,是和江耀纠缠了好多年的情妇。

    江准脑中的世界崩塌了。

    他气急败坏质问江母,为什么要忍。

    江母摸摸他的头,不话。

    ——爸爸不回头,你就跟他离婚啊!

    ——离了婚,妈妈就要跟你和凌凌分开了啊。

    ——不会的,我们会跟你的,而且是爸爸的错。

    江准据理力争。

    江母苦笑,她

    ——你们不会判给我,这个官司不会有律师能帮我赢的。

    和江家比,她哪来的胜算。

    时至今日,当时的场景尤在江准的脑海中,烙印的很深刻,所以每每回想起,江母和年少时候他的一言一语一字一句都历历在目。

    张嫣女士这些年,过得很压抑。

    而自己却因为情绪和言语的双重失控,把不婚归因到她的身上,江准现在再回想,还是心悸。

    要是救护车晚来一步?要是路上堵住了?要是……

    那么他,将会犯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

    “时栩,如你所见,我又犯错了。”

    时栩抬起头,仿佛听错了,江准这话居然在讽刺他自己。骄傲的江律师,在自嘲。

    时栩一时找不到话来如何安慰他,因为她还没从江准向她娓娓道来的家事缓过神。

    以上这些话,这些记忆,江准从没和别人提过,连江凌,目前还被蒙在鼓里,对自己父亲婚外情的真相一无所知。

    江准第一次,像找到一个心安的人倾诉一样,全部给了时栩听。

    “不是你的错。”时栩终于缓过来,“我知道,我这个话你现在听感觉是在安慰你,很苍白也无力,但我还是想对你……”

    “在你刚刚讲的故事里,阿姨没有错,造成今天这个意外,错也不应该在你。”

    时栩的声音一一如既往地柔软,但此时此刻却意外地坚韧掷地有声。

    江准看着时栩,她毫不躲避,也看着他的眼睛,真诚澄澈的眼睛在告诉江准,不是你的错。

    江准陷了进去,忽然,他抬起双手,上前一步,紧紧圈住时栩。

    被抱住的时栩一愣,身体僵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随之,她清楚感觉到江准的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依稀感觉到有几颗温热的水珠渗入她单薄的衬衫表层,锁骨处湿了一片。

    江准,哭了。

    时栩惊讶得合不拢嘴,手足无措之间轻抬起手拍了拍江准的后背,像哄幼儿园孩一般。

    时栩任由江准静静抱着,没有多言,毕竟不是所有情绪都能用言语安抚。

    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身高差的原因,时栩仰着头偶然抬起眼,看见头顶夜空的明净,没有月亮,倒是露出繁星点点。

    在嘉海这座大都市里,今晚的夜空还蛮难得一见。

    “江准,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要学法律了。”时栩突然开口。

    刚结婚的时候,时栩问过江准这个问题。

    现在回头看,真正原因才不是什么“骂人厉害吵架厉害”或是什么“觉得自己太有天赋”,时栩竟然被他不正经的回答骗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