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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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能,也必须只属于他,不是吗?就像被剥夺了一切生存能力的幼兽紧紧依附于母兽,只能抬起懵懂含泪的眼睛发出微弱的嘤咛声。

    又或许,可以比作是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猎人慢条斯理地收,将那惶惑无措的猎物慢慢诱拐进他的牢笼,然后落下铁门。

    从很早很早开始,他就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只可惜,还是晚了那么一点点,让他的猎物沾染上了旁人的气息,还留下了那么一个孽种。

    流着秋家的鲜血的孽种。

    他原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如今他不过是把一切重新拨回正轨罢了。

    秋漱玉看着他阴郁的脸上愉快到诡异的笑容,没来由地心里一凉,挣扎着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锯子锯过一般,“他,他也是令月的孩子。”

    季兰庭拨弄着上耀眼的翡翠珠玉,低垂的眼帘遮住眸底的暗流涌动,里面隐隐映着珠翠的冷光,在这血腥气浓重的战场上显得华丽又可怖。

    他歪了歪头,轻轻地笑,“反正,她还会有新的孩子,不是吗?”

    死了一个,再来一个新的,应该就不会伤心了吧,这样不是什么都没失去吗?而且他会陪着她的,她过只要有他陪着就可以了,不是吗?

    他这样想着,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思维有多么异于常人,反而对自己的逻辑深深地肯定,似乎在他的心里,一切人世间的感情都是可以被计算被替代的,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那种虚无的血缘关系有那么深重又奇怪的感情。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从此以后她的世界里有他就够了。

    他变态又诡异的举止让秋漱玉彻底心凉,他喉咙口有血腥气翻涌上来,咬牙切齿道:“你你个疯子。”

    “疯子?”季兰庭含笑抬头,望着那天际翱翔的苍穹,声音悠远得不切实际,“可在我的世界里,你们才是那么的不可理喻。”

    为了那些无用至极的东西,轻易地放弃自己明明那么深切的渴望。

    秋漱玉,虞令月,他们都这样。

    真是,悲哀又可笑。

    他再低下头,秋漱玉已经昏死过去了,他嗤笑着用脚踢了踢他的脑袋,然后漠然转身,深紫色的衣袍在荒凉的风中划出一道弧线。

    雄鹰在淡青色的辽阔苍穹上自由翱翔,俯瞰着这人间的血肉厮杀,爱恨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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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生谁家年少,足风流

    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望着这句诗,漆黑的眼底闪过一线流光,却瞬间又陷入更为深沉的阴郁。

    那握着毛笔的少女浑然不觉,兴奋地抬起头,笑意璀璨,胜过窗外无限春光,“兰儿你看,这诗与今日的春光多般配!”

    是与今日的花下少年般配吧。

    他忍了忍,压抑住心底翻涌的黑暗,如往常一般,温柔的声音带着些许的不满,“公主今日里又偷溜出宫了?”

    “哎呀,兰儿。”她立刻丢下毛笔,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儿,“你也知道的,我父皇要是没默许,给我长双翅膀我也飞不出去。再了,有人暗中保护我,我不会有事的。”

    季兰庭动作轻柔又坚决地扒拉下她的臂,面对她装柔弱扮无辜的可怜样儿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公主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虞令月抬起眼帘心翼翼地瞥着他的神色,“不许不打招呼偷溜出宫,不许在外面惹是生非”

    “那公主做到了吗?”

    “没有,但是,但是我有惦记你,你看,我给你带了城南铺子的玲珑卷儿,又好看又好吃,你尝尝?”她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带上了讨好的神情,心翼翼地把糕点捧到他面前,一只还故意扇了扇风,好让他闻到那清甜的香气。

    这番幼稚的举动总算让他绷不住,漏出一点笑意,她瞬间如获大赦放松下来,又忍不住叽叽喳喳开始道:“我跟你,我这次出去,还是有收获的,你猜我碰到了谁?”

    季兰庭望着她眉飞色舞的神情与眼底掩不住的娇羞与兴奋,微微抿了抿唇,却还是顺着她假装不知道,问道:“公主碰见谁了?”

    虞令月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方才压低声音附耳道:“我碰见镇国公府那位世子了,他生得可真好看,人也温柔,听他刚刚得胜归来,你,这样好的一个人,京城里应该有很多很多姑娘喜欢吧?”

    到最后一句话,她像是有些不高兴,可很快那一点点阴霾也一扫而空,满眼里就只有热烈灿烂的光。

    对啊,毕竟,这满京城的女儿,谁又比得上她。

    她跺了跺脚,气恼道:“只可惜,今儿遇见他是在青楼,我顾着身份,连面纱都没敢摘。”

    “你又去青楼了!”

    他的声音陡得尖锐,虞令月立刻扑上来一把捂住他的嘴,瞪了他一眼道:“你声点,别被人听了去。”

    季兰庭又气又无奈,“你还怕被人听了去?”

    她瘪瘪嘴,“我就知道你又要生气了,我是答应你不再去了,可是我今儿不是正巧遇见沉烟嘛,就顺道去她那儿坐坐。对了,我为了掩藏身份,还谎称自己是沉烟呢。”

    她脸上兴高采烈的神情写满了三个字:求表扬。

    季兰庭深呼吸,调整着自己起伏的心绪,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又忍不住心头一滞,无奈地伸出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可算是干了点好事。”

    这话是表扬,可听着却不大让人开心。

    虞令月显然不太满意,揪着他的袖子还要将今儿的邂逅,季兰庭却推开了她的,面容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轻声道:“公主既然回来了,便收收心吧,刚苏公公来传话,是皇上明儿要考公主的功课,我看公主的书也是几日未温了,想必是也不记得多少。”

    一到这个,虞令月顿时把那什么劳什子的俊美世子抛诸脑后,苦着脸嚎叫一声抱住头,“怎么又要考啊,你父皇这是干什么嘛,我又不是皇子,成日里盯着我的功课做什么,我是能登基当女皇吗?”

    她天真无邪,话直率可爱,他却立刻低声喝道:“公主,慎言。”

    虞令月立刻反应过来,紧张地左右张望,见没有人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后怕地拍拍嘴,朝季兰庭眨了眨眼睛,“多亏你提醒我,不然被那谁听见了,又要去父皇面前告状了。真是烦死人了,我一个公主又碍不着她儿子抢皇位,犯得着成日里盯着我嘛。”

    她声嘀咕着,脸上是明显不高兴的神气,季兰庭笑着揉了揉她婴儿肥的脸,“公主天真可爱,深受皇上宠爱,贵妃娘娘想必是嫉妒罢了。”

    “就是神经病。”她嘟囔着,却也不敢大声出来,又气闷又憋屈的样子看着更是分外可爱。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季兰庭眸色深了深,袖子里的慢慢攥紧。

    那些聒噪的鸟儿本与他无关,他毫不在意,但如果它们吵到了她的耳朵,那么,就只有请它们去死了。

    他的公主金尊玉贵,生来就该随心所欲不是吗?

    可惜她太善良了,那么就由他来替她驱散所有靠近她的黑暗。

    寿宁公主近来不对劲,往日里最活泼的人现在却老是一个人发着闷,从前那些喜欢的玩意儿堆在面前懒得抬一下眼皮子,连最爱吃的糕点也没兴致了起来。

    季兰庭自然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现象的,只是他却什么也没,只是略施段,让风声传进皇上耳朵里,而面对爱女如命的君王的私下召见,他始终也只是跪倒在地闭口不言,却不着痕迹地让敏感多疑的君王发现了他眼底的那一丝不自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会生根发芽。

    在虞令月有一次准备偷溜出宫时,却被拦住了,她吃惊又茫然地睁大双眼,“你看清楚我是谁!”

    “公主恕罪,皇上有令,不准您出宫。”

    那死人脸一样的家伙站得直直的,虞令月气急败坏,跺了跺脚转身就朝御书房奔去,风扬起她浅粉色的衣袂,仿佛一捧桃花散落。

    季兰庭站在不远处的阁楼上,沉默地望着宫门口的动静,平静的眼底看不出一丝情绪。他没有看那个奔向宫内的身影,而是慢慢将视线移向宫外的天际,以致更遥远的地方。

    如果,如果他故国犹在,是否她春日陌上相逢的那个少年郎,也可以是他。

    如果虞国的铁蹄不曾践踏过大原草原,也许他们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也曾是那草原上最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这他是第一次,对那个早已消失在梦里的故国,产生了一点点可以称之为眷恋不舍的情绪。

    因为她。

    他回到宫里,又等上了许久,桌上的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终于等到她哭着跑了回来。一进门,她一把推开即将上前搀扶她的少年,怒气冲冲地抓起茶杯砸向他,“是不是你告诉父皇的,除了你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冷茶水洒了他一身,几根茶叶挂在他素白的衣衫上,但仍不及头上被砸破的淌着血的伤口来得触目惊心,鲜血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衫上,滴落在地上,他甚至没有抬去擦,只是默默地跪在了地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虞令月也被自己冲动造成的后果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好久才反应过来,慌忙蹲下身子用衣袖给他擦拭血迹,她毫无章法的擦拭显然弄痛了他,可他却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倔强地低着头不看她。

    她叹了口气,在他面前无力地跪下,沾着血迹的心翼翼捧着他的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依旧一言不发,低垂着眼帘。

    她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声音颤抖,“我不该怀疑你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皇,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我不应该怀疑你的,对不起,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害怕”

    伤口带来的冲击裹挟来巨大的愧疚与不安,她慌乱地追逐着他的眼神,想让他看她一眼。

    他缓缓抬起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里面一片平静,平静到不可思议,“公主没有错,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是不可信任的。”

    他涣散开的目光没有焦距,她立刻一把抱住他,声音颤抖,身子也在发抖,“不是的,我信任你,无论如何,我都信任你,我只信任你。”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唇角渐渐弯起一丝诡异的弧度,愉悦地垂下眸子,遮住眼底暗色。

    好的噢,只信任我。

    在这个世界上,只信任我。

    他缓缓抬起抚着她的后背,像是终于消了气,别扭中又带着一丝无奈,温柔道:“公主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见他又恢复成平常的语气,虞令月这颗在大海中飘荡的心才终于平静下来,那一瞬间,悲伤与委屈又翻涌而来,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嘴巴一瘪嚎啕出声,趴在他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季兰庭温柔劝慰着,听她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的,更是前言不搭后语,可季兰庭却很快拼凑出事情的大致轮廓。

    总结来,就是皇上第一次对公主发怒,厉声禁止她出宫,尤其是与秋家世子相会。

    虞令月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父皇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过,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当即就哭着跑了回来。

    待她稍微平静一些,季兰庭才抚摸着她的背,轻声道:“皇上一向厚待公主,公主的确不该拂逆他的心意。”

    这个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少年居然没有站到自己这一边,虞令月抬起哭得通红的脸,纳闷中有着几分生气。

    他抬起,轻轻擦过她脸上的泪珠,冰凉的指尖划过肿得像桃子似的眼睛,她忍不住一阵颤栗。

    他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公主到底是女儿家,哪个父亲愿意看到自己未出阁的女儿成日里跟在一个男子身后?皇上真心疼爱公主,才会因为公主不顾自己清誉的举动而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