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国殇
拍卖会结束,连鸣办完一系列手续之后,提着装有宝剑的密码箱上了酒店十九楼。
今晚他将留在这里,明日S大的学术研讨会结束后,他才能返回云城的本家。
连鸣按着房号寻门,房卡滴的一声,他手腕一沉,走了进去。这间套房对于一人来显得有些空旷,他拉开领带,顺便解了两颗扣子。
连鸣随手将密码箱放在茶几上,颇有些不屑一顾。他脸上并无胜利带来的喜悦,更无半分对此宝剑的兴趣。
前后表现判若两人,压根看不出在拍卖会上与苏穆煜“较劲”时的兴致盎然。
苏老板没有拂他面子已是克制之至。连鸣想起那人黑成锅底、又得强笑的脸色,便忍不住轻笑。
白了,连鸣对这宝剑没兴趣,他对苏美人有兴趣。
自苏穆煜从画册里抬起头来,未语先至的不耐烦让连鸣失笑。
更有趣的是,苏老板一张口——那语意里又是明明白白的热络。
连鸣仍能想起对方琥珀般眼睛,俊眉斜长如巍山经脉。轻笑时,眼角挑着三分桃色七分清幽。
能成对手,便是知己。能是知己,明挑开金玉的外表,两人都有点表里不一的流氓。
连鸣坐到书桌前,将电脑开,准备温习明日学术交流的要点。他的指尖不心触到放在桌上的钢笔,他顿了一秒,把钢笔放在掌心慢慢收拢——差点,今天差点就露出破绽。
一块方巾,差点坏事。
连鸣的思绪还没从“惊险”中转过弯,电话铃倒是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看到来电姓名,揉揉太阳穴,不情愿地接了电话。
连鸣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夜色如华。
“父亲。”
电话那头先是不敢置信地沉默一秒,接着噼里啪啦调侃起来:“学会花钱泡男人啦?!据泡到苏老板头上了,还是块铁板?”
“……”
连鸣眼皮跳了跳,终究没挂电话。
他和父亲多年因“三观不同”导致无法一起生活的情况,使得两人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我只是拍了个喜欢的玩意,算不得泡男人。”
连余风大笑几声,似乎并不在意他泡不泡男人。
“爱怎么玩是你的事,明天你六叔从‘三角’那边回来,早点赶回云城。这次有批硬货,你带着你的人去。”
连鸣想也没想就拒绝:“明天S大学术交流会,你叫六叔后天再。”
“混账玩意!”连余风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大佬的儿子当教授!像什么话!”
“整天杀杀就像话?”连鸣,“别忘了我们之间协定。”
连余风在那边气得发抖,生这么个儿子也不知是哪个祖坟炸了。
要父子俩的矛盾渊源,还得追溯到二十年前,若时光能重来,连余风绝不会把连鸣送去上学。
什么素质教育!教出来的不是想当科学家,就是想当教育家!
脑子都瓦特了!
连家叱咤黑白两道、祖传四代,到连鸣这儿就一根独苗。本着老辈子没什么文化涵养,必须得让儿子去镀金的初衷,连鸣进了最好的精英学校。
连余风完全忽视了“走黑”要从娃娃抓起,十几年下来,大佬的儿子硬生生成了“四讲五美三热爱”的现代好青年,一点都不像流氓!
呸,什么流氓。一点都不像大佬。
连余风拉下老脸跟连鸣谈判——你看连家历经百年风雨,货源广布东南亚,利爪伸向东西欧。你不管就不管?家族荣耀何在,威望何在?
好歹连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你不能在你这儿歪楼对不对。
连鸣也不急,根正苗红又有点二百五:国家未来需要我,学术研究需要我。
连余风暴走,操起旁边的天价青花瓷朝连鸣砸去:需要个屁!混账!
连鸣特爷们儿地没躲,当场脑门出血陷入昏迷。吓坏连家上下,惊动了在某个海岛上颐养天年的老爷子。
自此,连家轰轰烈烈的五年决裂三年预演正式拉开帷幕。几年后,连鸣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回了本家。
他往那儿一坐,连余风喜出望外,觉着自己儿子终于有了点大佬样。
没想到对方一开口——我要当教授,还要玩古董。但我现在有人了,咱们订个协议,家族的硬货线路我来管。至于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连余风气得吹胡子瞪眼,还好连鸣得委婉,没直接让他爹尿和稀泥完蛋。
这就体现出受过教育的好处。
自此,芙蓉城连少在教育界与古董圈横空出世,长成了一根……让人一言难尽的精英棒槌。
连鸣显然不想与连余风扯西皮,他按捺着最后一分耐心:“六叔再急也得明天晚上,研究会中午结束,我订下午最早一班飞机赶回。”
“什么学术研究会!信不信老子带人把场子给你砸了?!”
“信不信我明天让人把货线给你断了?”
“……”
连余风向来雷声大雨点,自从连鸣独立后,自己这爹当得万分怂气。
然而不孝子再混账,那也是儿子。
连余风骂骂咧咧挂了电话,连鸣站在窗前揉了揉眉心。
他回头看了眼规规矩矩放在茶几上的棠溪宝剑,心里苦笑两声。
还真是邪性,刚到手,这坏消息就找上门。
——
苏穆煜哼着调回了公义阁,芙蓉城东边九曲十八弯的弄巷里,掩着一座江南院。
在一群破败的合院中,显得异军突起。
从门脸看来,公义阁与其他院子无甚差别。只是此时深夜,独独公义阁的门前还挂着一盏琉璃宫角灯。那灯蹊跷,既不需供电,也不需烛芯。
再看得仔细点,大概会有人因恐惧而逃离。
这琉璃宫角灯里,亮的是一把湛蓝鬼火。
生生不息。
苏穆煜推门进去,门内的世界又是另一番光景。
合院之外,夜深人静;合院之内,阳熹微。
一门之隔,两个天地。
这院子精致高雅,秀颀的芭蕉树撑着宽大的叶子互相掩映,淡金色的阳光在枝叶间游荡。
铺到院落深处的青石板路刚被阵雨洗涤发亮,茂盛的花草织成一条繁复的绒毯。
院东南方,还有一块绿如翡翠的湖泊。雀鸟从湖面上掠过,破晓之前天地间有一丝动荡。
这就是公义阁极少开门的神秘所在——门内门外,时间完全相反。
苏穆煜顺着石板路走到院落深处,他推开一扇雕花红木门,阳光趁此从门缝与窗纱间挤进去。
柔和的旭日将室内照亮一方,随着苏穆煜关上房门,屋内又变得昏暗如夜。四周严丝合缝地拉着厚重的窗帘,这是苏穆煜为人的最后一点诉求。
他顺手把屋内的蜡烛点亮,火光跳跃的瞬间,屋内随处陈列的奇珍异宝散发出不可言状的绚丽。来自东海深处光晕流转的奇珠,千百年前碧色如水的玉珑,盛着半杯葡萄美酒的玉觥,绿意盎然稍有诡异的猫眼石……
一切优雅与沉睡的过往,都在苏穆煜的到来中惊醒。
他从黄花梨桌上翻开一本陈旧而厚重的史册,接着用扇子敲了敲纸面。苏穆煜似在等谁清醒,他斜躺在贵妃椅上,室内落针可闻,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良久,史册内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事情砸了?”
苏穆煜从袖子里拿出那黑色信封,往桌子上一甩,冷笑几声:“嗯。”
“算如何处理?”
“我啊?”苏穆煜用指节轻敲桌面,笑得随心所欲,“算带连少去见见世面。”
那声音一怔,带着不容置喙的怒意:“不行!”
“那这样,拿尚方宝剑去跟连少换,意下如何?”
“穆煜!”
苏美人自知是在走钢丝:“公义阁穷得叮当响,物物相换行不通,我只能教他做人。”
“解决魂魄出鞘的事,那边已传来消息了?”
苏穆煜拿回信纸,满脸明知故问。
他将信封拆开,没有称谓也没有寒暄,简简单单一行字:今夜魂魄出鞘。
落款:展世一。Azrael/S组。
威严的声音又加了几分玩笑:“今天的信鸦怎么没见了你就跑?”
“它敢。”苏穆煜把信纸塞回去,继续仰躺在贵妃椅上。
蓉城乌鸦归“那帮人”饲养,作信鸦使用。
某次传达信件的乌鸦,不心在苏美人的妆花缎上行了个“方便”,当即风云骤变。
原本苏穆煜也不是气之人,可那信内的言辞让苏老板颇为不爽。
接着他笑眯眯地转移了原罪,逮着那只倒霉催的信鸦给别人薅成了白斩鸡。
从此,苏老板见鸦撕鸦。
一个月内,他给全城乌鸦整出“裸奔门”。导致后来信鸦对其闻风丧胆。
一见到他,乌泱泱地转身就跑,差点没吓出神经病来。
“那帮人”焦头烂额——乌鸦好歹也是受国保护的益鸟!你良心不会痛吗?!
实话,苏穆煜时至今日也没找到自己良心的下落。
“剑魄消失时,你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最后再悄悄带回,完璧归赵。穆煜,你没必要把不相关的人牵扯进来。”
苏穆煜没所谓:“哪儿能不相关,反复叮嘱那东西邪性。现在这圈儿里,谁不知我苏老板看上的东西都诡异。他连鸣偏偏往上撞,算个什么事儿。”
“这对你没好处。”
“没事,”苏穆煜莫名笑起来,手里攥着两颗文玩核桃,“人都这样,你教过他一次,他就知道了。我做点牺牲,应该的。”
“如若连大少不撞南墙不回头?”
“好!”
苏穆煜走到窗边,挑开窗帘一角向外看。日头到了晌午,估摸时间,门外的世界已到凌三更。
他折回桌前,从三层木盒中取出一个翡翠扳指和怀表。苏穆煜将扳指戴在左手,把象牙镶金扇留在了史册上。
苏穆煜开门出去前,了最后一句话。
“如若连少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不介意教到他入土为安。”
——
苏穆煜走出公义阁时,仍有那么一瞬无法适应黑夜。他转了转扳指,挺无奈。
要不是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非得在不停交替的昼夜中变成神经质。
他快速赶往连鸣下榻的酒店,剑内魂魄的波动已越来越强烈。天边黑云滚动,狂风呼啸。隐现的雷电在云层中擦过,云层边缘似被擦出一片火花,瞬间天地亮如白昼。
空气中湿度骤然增加,街边的树木被吹得刷刷作响。
风雨欲来。
苏穆煜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看这架势,今晚那魂魄可不是什么善茬。
苏穆煜想,连鸣此刻极可能与那把宝剑共处一室。
他直觉要完,魂魄出鞘撕裂时空所迸发出的引力,足够让连鸣死无葬生之地。
他加快脚步,还是没能躲过倾盆大雨。
雨开始下,伴随电闪雷鸣,带着声嘶力竭的雨声咂往大地。
苏穆煜赶到酒店,不顾一身湿漉往电梯奔去。他凭魂魄波动传出的频率锁定十九楼,紧接着在走廊尽头找到了连鸣的房间。
金属门牌印出苏穆煜的狼狈,那张美人脸上有着无法忽视的焦急。
该死!魂魄出鞘比预期提前了整整一时!
苏穆煜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看了看越来越糟的天色。
他摸出怀表,现在只剩下十分钟不到!若是无法在十分钟内扭转时空将魂魄带走,整栋大楼都得完蛋!
苏穆煜不停地按响门铃,无人开门。他迫切地拍房门,无人应声。
此时正在沐浴的连鸣,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苏穆煜低头看表,还有九分钟。
秒针在一擦一擦地前进,空旷的楼层里似乎只剩下滴答之声。
楼层之外,暴风呼啸,豆大的雨珠砸在楼道玻璃窗上,似有愈演愈烈之势。
苏穆煜拍着房门:“连鸣!连鸣!”
还有八分钟。
秒针一步步踩在他心上,如巨石碾压。
苏穆煜不得不放弃从门口进入,他快速来到楼道窗户边,开窗锁用力推开。凉风夹着雨珠强势灌入,耳边雷鸣更为清晰。
天际划下一道闪电,蜘蛛网般劈开天幕。
轰隆的雷声雨声风声交织一起,扑面而来的水雾,令苏穆煜睁不开眼。
他顺着窗户往左侧看去,房间阳台两步之遥!
与此同时,连鸣从浴室内走出。他穿着浴衣站在落地窗前,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暗自惊心。
诡异的是,今晚的圆月异常明亮,浓云也无法将其光辉掩盖。
连鸣坐回床上,靠着床头看书。
大床正对阳台,紧闭的窗户把一切风雨都阻挡在外。
还有六分钟。
苏穆煜推开窗户,吞了口唾沫。
他站上窗台,一手抓住窗棱,一手抠住墙体。他伸脚迈向空调外置机,整个人暴露在狂风骤雨之下。雨珠噼里啪啦地在他脸上,顺着脖颈往身体里钻。
苏穆煜刚踩上外置机,余光顺着墙体往下看。
十九层,将近六十米。
雨线成锥型往下落,落到深渊般的地面也寂静无声。
只有风在喧嚣。
还有四分钟。
苏穆煜咬牙松开窗棱,整个人站在外置机上,悬在空中。
魂魄波动越来越强烈,身侧的气流变得极度躁动。轰鸣的雷声已经按捺不住,云层顺时针旋转。
风和雨变得飘摇无力,抽在他身上却仍如刀锋一般疼。
不能再等!
苏穆煜望着那一步之遥的阳台,咬牙横心。他堪堪转身,身侧贴着冰凉的墙壁。雨水已湿他身上的每一寸,沉重得连行动也迟缓。
冷意化作蛇般从脚底开始往上爬。
苏穆煜不是神,从这里跌落,一样没有活命的可能。
还有三分钟。
怀表贴在胸口,每一次心脏震动都与秒针共振出紧张。
苏穆煜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跃了出去,他滚落在阳台之上,根本来不及体会肩胛处的疼痛。
风声凛冽,电闪雷鸣。
他迅速爬起来,搭上了阳台推门的把手。幸得连鸣没锁门!
苏穆煜没有迟疑推门而入,门内,刚躺下的连鸣惊坐而起!
“苏穆煜?!”连鸣不可置信,眼里分明有另一种惊恐,“这是十九楼!”
一身寒意、踏月而来的苏穆煜扯出冷笑。
“连少,我来接你。”
“?!”
“惹上烂摊子别想跑!”
自此,宝剑似听到呼唤,在密码箱内震动起来。
天边异象突变,从时空中传来宏大飘渺、又深远无比嗡嗡声。
下一刻,楼宇摇晃。
还有一分钟。
苏穆煜身后的圆月泛着铁光,他在月下回头,有风雨做帷幕。
他:“跟上。”
“去哪儿?!”
“唐朝!”
那一刻,万里江山也不比他惊心动魄。
连鸣此生难以忘怀那一瞬发生的所有事,那是一切电影都无法呈现的视觉效果,那是一切想象力都无法企及的震撼场面。
就在苏穆煜抬手的一刹那——空间塌陷。
月亮、雷电、风雨如搅在一起的丙烯颜料,它们被揉成最抽象的画,又在水中稀释。
墙体分裂,楼板下陷,整个天幕倾倒,连远处的高楼也变得虚幻。街道在分崩离析,霓虹之光变得暗淡。
群星璀璨,银河改道。有铁马厮杀,有锤声号角。黑夜中炉火冲天,白昼下恶金尤寒。
紫烟升腾,秦歌九天。
有什么在上来,有什么在下去。
时间变得具体化,连鸣甚至能看到成线的光阴从他身后向远处跑去。
岁月洪荒,转瞬即逝。
秋季的凉爽被一丝燥热取代。
胸腔里似有什么快要喷薄而出,接下来,是冗长的黑暗。
最后一秒。
连鸣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作者有话要:
搞事情搞事情,毫不犹豫搞事情!
②从现在开始,大家可以记一记疑似伏笔和BUG的地方。(老七姨母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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