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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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溪域内,棠溪城不过其一座城池,其西有古柏城,后称冶炉西城,东有冶炉东城,南有合伯城。西南方向四十五里处,有大山头七八座,蜘蛛山、跑马岭等。山上棠溪源,山下棠溪河。风光秀丽,自成一景。

    古柏城有龙泉水,可以淬刀剑。特坚利,故有坚白之论矣。*

    十里棠溪十里城,村寨无处不市景。作坊林立,冶炉遍布。繁盛之日,剑光与日月争辉。

    安如风要去的作坊,是祖上传下来的。

    一般来,冶铁炉在哪儿,匠人的家便在何处。安家非也,祖祖辈辈本家与作坊分离。因此,每每铸剑之时,总会拖家带口从棠溪城搬到冶炉西城的作坊去住。宝剑锻造完毕后,再回家中。

    安如风的祖辈,一个比一个会作。安如风当然不甘落后,从耳染目濡,对铸剑一事自有独到见解。

    一岁牙牙学语,第一个字叫的“娘”,第二个字便是“剑”。

    三岁顽童和泥,他的眼神却飘忽到那猩红的炉火中去。

    六岁围着他爹研究炒钢折迭锻技术,轮不起铁锤,拿着笔,倒也像指点江山。

    十岁亲自上阵,同年造出第一把剑,铁锋如芒,名声大噪。

    此后安如风一发不可收拾,每一把从他手中现世的宝剑,都能掀起全天下的逐剑狂潮。然,安神童作为“剑痴”,对名对誉,一概贬为尘中土。

    安如风将所有美誉都推到自家老爹那里,他狂热的眼神,永远只在铁水之中。

    但往往天才精于某道,对其他事宜的处理能力,便显得尤为逊色。甚至有些傻,有些呆,令人啼笑皆非,捉摸不透。

    安如风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急公好义,雪中送炭。自从好心捡了苏连二爷,好好的一个少年郎,差点一夜之间愁白发。

    “好好的衣服为什么要与裤子放在一起?!”

    安如风盯着苏穆煜收拾好的行囊咬牙,急不过又全部拆开重新规整。

    “还有这捆萝卜与韭菜又是怎么回事?!鸣哥,分开不好吗?”

    连鸣皱眉,他出生起就没干过这种事,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结果一做全是错。要错在哪儿,又是些题大做的问题。

    苏穆煜扶额,原以为安如风是个糙汉子,没想到这内里比姑娘家还心细。

    “如风。”苏穆煜声音软得像糯米丸子,有些调戏的味道,“你这是要给谁嫁做媳妇呢?”

    “什么媳妇!”安如风差点没一剑劈了他,“大丈夫志在沙场,整天讲这些情情爱爱,庸俗!”

    连鸣也不是什么好人,几天下来发觉自己与苏老板根本就是一路货色。他往马车后边一坐,坐得四平八稳跟上朝似的。

    “如风,那你是想做姨娘?”

    安如风蓦地脸都红完了,少年郎一身黑色劲装,窄袖束腰如青松,裤子扎在革靴里,走起路来步履生风。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鞭子往俩大爷跟前一竖。

    “坐好!别贫!心我把你们卖到烟柳巷子里!”

    苏穆煜快活似神仙,仰躺在马车上,明显对此存疑:“如风,凤仙儿上次叫你,你可是进都不敢进。”

    安如风想起凤仙儿,气得快要头顶冒烟。

    大唐民风开放,窑姐儿们白花花的胸脯露得像不要钱一样。那烟花柳巷经过,带起阵阵金粉之香。虽是时局战乱,要哪里是个好去处,令人醉深梦死,能忘了山河破碎?

    女人的温柔乡——这可是英雄冢。

    纵观史册,管你杀杀,歌舞升平的地方总是灯火通明。

    即使棠溪城的烟柳之地,不比长安名艳满天下的“西市”。但女人嘛,千白明媚半罗衫,黛眉花钿惊鹄髻。窑姐儿们往门前一站,全天下都差不多。

    偏生安如风朱唇玉面,年纪已是少妇杀手。苏穆煜和连鸣一看就是断袖癖,姐姐们自然把所有目光放到了少年郎身上。

    安如风哪受过这阵仗,三番五次在窑姐们的大胆艳曲之下落荒而逃,此后是再也不敢路过那街口。

    苏穆煜不得不正色道:“如风,多大了?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到底是要后悔的。”

    安如风骑着马,头也不回:“那你是尝过了?如何?”

    连鸣朝苏穆煜看去,后者被盯得莫名其妙。苏穆煜仔仔细细地端详连鸣,连少的眼尾似藏诱惑,眉目之里又是正人君子。

    苏穆煜在马车上挪了挪身子,骨子里那点斯文是装不了了,流氓劲儿噌噌噌地往上冒。

    他随着马车颠簸,不经意地靠在连鸣身上。

    “我尝什么尝,我是断袖。”

    安如风马鞭子一弯,差点挥到头上去:“咳、咳!你、你真是断袖?”

    “不然凤仙们能看上你?”

    “那、那鸣哥?”

    安如风心翼翼地朝连鸣投去半点余光。

    连鸣低头翻着从集市淘来的市井,半响没答话。

    苏穆煜伸手将他的书按下,胆大妄为地捏着连鸣下巴,“连少,要不跟我断上一段?”

    安如风深知苏穆煜表里不一,当即慌忙道:“你不要带坏别人!”

    谁知话音刚落,连鸣似从灿烂白昼的深处回过神来,他轻轻握住苏穆煜的手,“别人我可不答应,但要是苏老板,我自是愿与你断一断的。”

    苏穆煜乐不可支地拍拍车板,哈哈大笑。连鸣松了手随他去,又捡起书本来看。

    安如风拧眉,世风日下,流氓当道!

    呸,断袖当道!

    苏穆煜独自乐了会儿,又不甘寂寞似的逗弄安如风。

    “如风,你看那是谁?!”

    安如风专心致志望着前路:“阿煜,你能不能消停点?”

    苏穆煜撞了连鸣一下,连少心神领会地扬声道:“好像是蕊娘?”

    安如风吓了一大跳,匆忙回头看:“什么?!”

    后头哪里有人影,蕊娘不知在何处。

    安如风反应片刻:“你们!骗子!无耻之徒!”

    蕊娘是谁?这娃娃亲订的女魔头,可是一位令安如风“闻名丧胆”的女中豪杰。

    从棠溪城到冶炉西城,相去不过四五十里路。

    安如风赶着雇来的马车,随时想着找个地儿——把车上的俩大爷给暗杀活埋了。

    日头渐西,路程不远却也颠簸。吵闹劲一过,苏穆煜的困意涌上来。近些时日,他总睡得不大好。

    头回与连鸣共枕而眠,翌日醒来,自己总猴儿似的缠在连鸣身上。虽这豆腐吃得挺开心,可到底,玩笑是玩笑,苏穆煜没有半分真断袖的意思。

    而连鸣呢?

    苏穆煜看不清这人,远观而去似天中皎皎明月,近在眼前又舍不得出手。

    两人博弈之间总是暧昧不明,一旦苏穆煜想动真格,连鸣又跑得比兔子都快。

    可叫人心头难受。

    奇怪,苏穆煜早从连鸣的肩上移走,躺下了。

    自己怎么会真的把连鸣带到这儿来。

    苏穆煜想着,然后沉沉滑到云梦中去。

    连鸣见他睡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安如风话。登徒子安静了,安如风连话都正常不少。

    连鸣放下手中书,指尖在书页上轻点:“如风。”

    “何事,鸣哥?”

    私心来讲,比起苏穆煜,安如风更喜欢连鸣一点。

    在少年郎眼里,连鸣是个书生,他肚子里的墨水,比那些酸秀才多多了。

    每每安如风舞剑,连鸣总会在屋檐下坐着,他一张口,从“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到“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可谓是句句扎进少年心。

    安如风再姨娘,再媳妇,抛开这些,他骨子里拥有的,也只会是属于少年人的热血与不知天高地厚。

    安如风常拉着连鸣讲苍生,讲天下,讲社稷朝堂,讲肝胆侠义。连鸣从不拒绝,这是每一个儿郎最纯真的理想,襟袍之下怀江山,铁蹄踏出万世平。

    但谈话总会以安如风的沉默告终,他讲着讲着,自己便不了。太多的言不由衷,太多的艰涩之瘾,都埋在了少年瘦削的肩下。

    安如风常道:“鸣哥,我若生在太平,多好。那样我便能精心铸剑,一辈子也不离开棠溪。”

    “可是啊,鸣哥,既生于乱世,又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安如风沉默,连鸣便看着他发呆。少年乌黑的发,衬得脸白得可怜。眉间的失意,总是浓郁。

    “鸣哥?”

    安如风又唤了声,惊得连鸣从思绪里回来。

    “哦,”连鸣道,“这次铸剑,算什么时候回棠溪城?”

    安如风没想到连鸣会问这个,他不在意道:“我这样的剑痴,哪有才出家门,就要回去的道理。何日回去嘛,自然是在我再也拿不起铁锤之时。”

    连鸣笑道:“那你是要在冶炉城终老?”

    安如风转转眼珠子,“也不是不可,好主意!”

    “住,住,”连鸣赶紧制止他的人来疯,“棠溪城是个好地方,蕊娘还等着你回去。”

    安如风听到“蕊娘”二字,彻底垮下肩膀:“鸣哥,别提蕊蕊了行不行。”

    “好歹青梅竹马一场,你不想负责?”

    “负什么责,那是我爷爷订下的亲,”安如风挥挥马鞭,催着马匹走快点,“更何况蕊蕊本对我无意……”

    连鸣道:“我看不像,你才回来多久,告诉人家蕊娘你又走了没有?”

    “当然是没有,”安如风,“不然又要跟上来。”

    连鸣挑眉,半响对安如风道:“如风,你死定了。”

    前方少年郎大手一挥:“死就死罢,早死不如晚死!”

    连鸣无奈笑笑,转头发觉苏穆煜已醒。苏美人三千青丝泄了一肩,正在认真地转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连鸣低声问:“话声音太大,吵着你了?”

    苏穆煜揉揉太阳穴,牛头不对马嘴道:“听,铸剑的声音。”

    连鸣沉默片刻,还真的侧耳倾听。空气蓦地沉静下来,平日轻缓的呼吸声变得响若雷鸣。

    然而,没有半点锤音。

    “苏老板?”连鸣看着他,言语之意尽在眸间——逗我玩儿呢?

    苏穆煜没有辩解,“连少,再等等。”

    连鸣可是不想等了,指不定还得多远。天色渐暗,银白的圆月在山头露了一半。安如风穿着玄衣,马背之上,似要融入夜色里。

    连鸣刚要调侃,突然耳里传来一个音,“叮”的一声,浑厚有力。慢慢的,这声音如万河成海,如丝雨成幕,逐渐宏大,逐渐响亮起来。带着明朗的节奏感,音涛如炬。

    他猛地转过头去,发现前方视野逐渐明亮。安如风犹被鸡血浇身,像是听到灵魂深处的召唤。

    连鸣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波动与炽热,他直起身来。

    安如风反应最为激烈,他扬起马鞭在空中挥舞,“啪”地凌空劈出一个爆破音。少年郎踩着马镫子,直接在奔跑的骏马上站了起来!

    他迎风的发带几乎幻化成九天舞女,衣袍猎猎,潇洒痛快的长呵自胸腔爆发。

    远处,锤声混鸣,火焰冲天。群山被光勾勒出雄伟的轮廓,棠溪湖泊如燃烧的火海。

    安如风吹着长哨,兴奋地回头对两人道:“看!冶炉城!”

    那神情分明是在——看!我的天下。

    安如风闪闪发亮的眸子,如宝剑出鞘时的冷锋,如漫漫长夜中的火炬。

    他自是少年,将韶华倾付到苍茫大地里,倾付到剑卷天光中。

    他无比兴奋张开双臂,似要迎接最初的梦。那个梦境藏在他的血肉里,藏在他尘封的记忆中。

    那是剑与铁铸就的根骨,别人,是看不到的。

    连鸣同苏穆煜仰头向远方望去,视线越过安如风的肩头,落在那处恢宏之中。

    炉火兆天地,红星乱紫烟。酒幡掩翠柳,铁歌秦更天。

    星河如坠,人声杳杳。安如风曾无数次挑灯夜看沙与月,笙歌哪比铁歌绝。

    少年郎的背影,孤绝、向上、又热血。火光变成金线,将他的身形勾勒,连发丝也熠熠生辉。

    半响,苏穆煜对连鸣道:“这个背影,绝了。”

    ——宛如一只飞蛾,义无反顾地扑火。

    作者有话要:

    注:“*”

    “古柏……刀剑”——《晋出?地理志》

    ②“特坚.....论矣”——《古今图书集成》

    ③“风尘……戎衣”——《重经昭陵》杜甫

    ④“一身……日师”——《老将行》王维

    ⑤二更完成!开心!

    苏老板与连少,自是要断一段的。嗯!当断则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