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国殇
元和十二年,孟夏,四月辛卯。李愬副将马少良,战嵖岈山,取冶炉城。
毁城池,戮工匠。千年铸剑圣地之上,亡灵哀嚎,尸骨遍野。一代又一代煊煊赫赫的铸剑传奇,毁于朝夕。
棠溪县,从春秋战国至唐朝元和十二年四月,曾辉煌一千七百多年。鼎盛时期,世称楚棠溪。产各大名剑,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
其曾带着无比瞩目的辉煌,在史书上落下重若千钧之笔。风雨飘摇间,终敌不过被视作“以下犯上的渊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旦夕之日,泯灭于世。
自此,炉火映天、锤声混鸣的铸剑盛景,灰飞烟灭。
无数孤魂立于轮回路口,悄然回望。空余恨,别惊心。
曾记光芒万丈彻霄悬,剑气凌云出碧渊。龙蛰九秋蟠古井,月明五夜照寒泉*。影影绰绰的山间花景,醉后不知愁所在的烟柳酒肆,满船星辉,千潭一月。
剑光侠气肝胆酬,千百巨匠展神功。依稀少年时,凛凛有生气。
而后世再提,也莫过于闻冶炉曾此铸,星移物换几经年。
两三声唏嘘。
苏穆煜撤了走马灯,同连鸣站在残缺的城墙上,静静等待。
或者唯有苏穆煜在等,连鸣只是陪衬。
苏穆煜是早知这一切的。
从他接手“寻剑”任务时,“那边”已将安如风生前的详尽资料交付于他。
起初苏穆煜并不愿意,又是一桩“夙愿案”。这类任务多多少少都会令人生出恻隐之心,以己度人,易地而处,若不是一副铁石心肠,早被这大大的不情愿不甘心给弄得身心疲惫。
安如风的亡魂凭着这些未能完成的执念,拒入轮回眼。依附当年他离乡时所铸的那把青铜剑,这一徘徊,便是春来秋去千百载。
早些年还不至引起“那帮人”注意,因剑内魂魄太过凶悍,直到近几年,才渐渐浮出水面。辗转几个藏友,最后进入苏富比拍卖。
有了苏连二人“破剑”之役,才有现在这个局面。
如今安如风的魂魄还未回到这里,因时空差异,苏连二人早了一步。他们在等,等到安如风的魂魄回来,这一切便尘归尘,土归土。
苏穆煜站了会儿,忽而回身。他伸手指往长安,问道:“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连鸣顺着看去,霞光勾勒苏老板的侧脸,实在惑众。松松垮垮的衣袍一副纨绔之态,但眉间郁结又生出些愁云惨雾。
他思索片刻,道:“真龙。”
“对,也不对。”苏穆煜笑了笑,“是杀生大权。”
“不,那里是长安,是圣上,是江山社稷,是……黎明百姓的天。”
苏连二人一顿,转身向后。安如风只剩一缕幽魂,立于青铜剑上。魂魄缥青,隐约能见其生前英姿。
“如风。”苏穆煜道。
“阿煜,你早知,对不对?”安如风声音沙哑,完全失了少年人的温润郎朗。
苏穆煜没有否认:“是,我知。如风,几千年过去了,你再不走,属于你的轮回眼就该关闭了。”
安如风的眼神往他身掠去,那一眼,望到很远。那一眼,直望长安。
“我会走,阿煜。夙愿已了,无牵无挂,我当然会走。只是阿煜,我想再寻三个疑惑。”
苏穆煜沉默半响:“你问。”
安如风道:“淮西割据之战,结局如何?”
苏穆煜道:“自是全胜,收复藩镇。”
“我入轮回,下一世还能与蕊娘再续前缘否?”
“蕊娘早渡,恕我不知。”
“最后一个,”安如风将眼神收回,一寸寸扫过他们脚下的城墙,“你告诉我,大唐当真会亘古亘今,永世流传否?”
苏穆煜没有立刻回答,空气间隐有波动,悲怆的气氛悄然笼罩。约有一个“否”字将从苏老板口中跳脱而出,直至沉默的连鸣突然道——
“当真。”
安如风像是松了一口气,憋在心头的那口气散了,连魂魄之形也变得飘渺起来。
两人一魄相顾无言,半响,苏穆煜上前执剑,抽离魂魄之时,道:“如风,作别罢。”
安如风转过身,那衣衫翻舞,恍然间似战火纷飞,大梦一切还历历在目。他曾胸怀黎民苍生,豪揽鸿鹄之志。到底,还是敌不过命格使然。
他这无名士卒最平凡而短暂的一生,又有何资格被后人铭记。
安如风对着万川河山怆然一拜,朗声直达千里——
“愿吾皇国祚绵长,千秋万代。唐魂不灭,社稷永传!”
骤然间,狂风拔地而起,远处瑰丽的霞光闪过不灭的焰火。耳边响起浩瀚诗声,如歌如泣,恢弘浩荡。
安如风消失不见。
他们身后是世事无常幻化江海无边,他们身前是空间移换光影无垠。
皎月西升,耀日东沉。有谁在唤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钟罄和鸣,鼓声滔天。
荒草丛生的残垣断壁不断下沉,从天边翻转而来的世界不断上升。须臾之间,移山填海。锤声铿锵,通天彻地。
江山湖海斗转星移,千秋百代急纵而去。
世界震动起来,空间再次不断崩坏。一半黑夜,一半白昼。惊雷瓢泼,天幕如盖。
苏穆煜稳稳立于城墙尽头,宛如沧海之中一叶扁舟。他是引路灯,他是掌舵人,他撑着橹杆,一摇,便是半个人间。
连鸣跟随其后,大有桨声灯影,愿陪君观海听涛之感。
许久,苏穆煜问:“连少,为何要骗他?”
连鸣道:“苏老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苏穆煜一愣,复大笑。笑声如歌,如连鸣胸腔阵阵心跳。他转身,伸出食指抵在连鸣心口上,眉梢轻佻,意思是连少,深得我心。
苏穆煜抿了抿唇,一声轻叹:“走吧,连少,回家了。”
话音刚落,眼前骤然一黑。
实际上,连鸣也算不得撒谎,只是他未将所有后续告知安如风。
元和十二年孟冬,时大风雪,旌旗裂。李愬大军夜袭蔡州,日夜兼行,四鼓,至城下。叛军皆无一人知。破城,擒拿叛军吴元济。悬军奇袭,大获全胜。
同年仲冬,叛军吴元济被斩首,唐宪宗诏免淮西赋税两年,安置家属,葬阵亡将士。其有一人,死无全尸。后经调查,此人张申。他攥紧的拳头里,拿的不是刀,而是当年安如风赠与他的兄弟信物。
风再一吹,血沙飞扬,散落的人,终被吹往命运的天涯。
淮西割据三十余载,经中央军三年征战,复归大唐。
后收成德,平定淄青。强势镇压因安史之乱而兴“否君臣之节,营自家社稷”之思想。
至此,历时十四余载的削藩战争宣告胜利结束。
史称“元和中兴”。
然,治标不治本,军事上的大刀阔斧并不能使得唐王朝从根本稳定。
大梦之中,酒酣之时,苏穆煜曾问安如风对“治国安家”有何看法。少年还是那样意气风发,他摇摇晃晃呆头呆脑,出的话却令人眼前一亮。
虽是酒后醉言,倒也可圈可点。
安如风曾道:“事农者,国之本也。如今战火连绵,百姓都跑了,庄稼谁种?粮食从何而来?这仗啊,不不行。可要是这么下去,到头来,当心本末倒置。”
苏连二人暗暗赞叹,却不附和。他们深知后事如何,少年郎凭着醉意倒出心里话,洞穿国家飘摇后的深渊大局。
元和十四年,库部员外郎李渤上疏:“臣出使经行,力求利病。窃知渭南县长源乡本有四百户,今才一百余户。懿县本有三千户,今才一千户。”
“寻访积弊,始自均摊逃户。凡十家之内,大半逃亡,亦须五家摊税。”
“夫农者,国之本,本立然后可以议太平。”
然太平未来,盛世也去。唐宪宗后期沉迷仙术,被宦官谋害。宪宗死后,各藩镇卷土重来,宦官纵权。
堪堪百余年后,曾如日中天的李唐王朝,就此分崩离析。
战火无情,倒不如讲权欲熏心。
古今亡灵千千万,以白骨作祭,扛起每一个几经辉煌与衰亡的金玉王朝。
安如风只有一个,却也可有无数个。他是历史长河中平平凡凡的一支分流,摇曳的魂魄在这江涛中一直走。他的身前是压在万山脉络下的理想与抱负,他的身后是不可阻挡的时运大势。
他就向着前方那道光亮一直走去,他的灵魂歌且舞。十年后,百年后,还有下一个安如风,如他这般为了黎民苍生越众而出。
沙砾成塔,朝代更迭。安如风从分流走到江湖,走向广阔无边的大海。
是轮回,亦是新生。
安如风没有回头,他身后响起一片沙场号角声,似为送别,莫名悲壮宏大。有声音从时空尽头传来,经久不息回荡。
这个声音朗声唱别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渐渐的,同样吟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整个轮回道上被这恢弘凄凉的吟诵声共振着,像无数战士亡灵大口喝酒,应和而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永去不回,迷途遥远。拉弓射箭,雄心永在。身死魂存,英雄不朽。
此后,七海连天也好,沧海桑田也罢,无数个为志向酩酊大醉的人,终会再次走上这条道。
云荒连绵万里,将士征战几时。国家大业,肝胆忠心,家破人亡仍愿吾国昌盛。
总要有人牺牲,总要有人将铁骨注入冷剑冰锋之中,做那世间最最孤高的一把剑。
这是安如风。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一卷《国殇》 完
作者有话要:
“陆断……鹄雁”——《史记?苏秦列传》
“光芒……寒泉”——《龙渊夜月》清及民国/陈铭鉴
“李愬夜袭蔡州”——《资治通鉴?唐纪》
②“棠溪城毁灭”这一事件,百度上有资料写的是在元和十二年冬季被毁,但也有史料表明是在夏季,马少良带兵毁城池。
据《资治通鉴》和《唐宪宗本纪》,推断出应是马少良在夏季战嵖岈山时搞出来的事,但不完全确凿。
关于棠溪城被灭一事,能查到的史料中所透露的信息太少,几乎是参参几笔。
老七根据当时大军在冬夏二季的行军路线地图,做了对比。发现还是夏季被屠城这个信息更为可靠,因夏季驻军马鞍山一带,距嵖岈山更近。
而冬季大军行至蔡州,地理位置上来讲距离棠溪城与冶炉城更远。
所以老七选择了“夏季灭城”这一信息。不是很懂的甜心,可以去我微博@公义千秋。
今晚会将地图放出,大致标出地理位置。
③终于把第一个故事写完了,明天开启第二卷民国背景,关于“一代京剧名伶与军阀纨绔”的故事。背景地点在上海,可以透个底,这个故事甜也肯定是有的。
一直认为民国是我内心最罗曼蒂克的时期,满足古今的共存与交锋。
名伶与军阀这个设定挺俗套的,但这一局,应该很妙。比第一卷妙。
(甜心们:可TM闭嘴吧你!别在这儿日常吹!
溜了溜了,明天连少和苏老板的对手戏开拍!明天见,甜心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