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红拂传
这是一个坏到有些逾常的年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安详的表面下暗流汹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舆论哗然时,不分对错,颠倒黑白。战事将到未到,谋出路寻生机者有之;屈膝求财呼号共荣者有之。
这是一个前路渺茫的年头,看不清落脚点在哪儿,整个国度之下都有些空荡荡,指不定哪天一脚踩空。
这天气,也愈是令人捉摸不定了。
上午日头正好,阳光普照外滩时,轮船与江水俱熠熠生辉。时过中午,西边来的乌云霎时席卷苍穹,不过一刻,这阵雨便下来了。
赛马到底是没看成。
贺公馆内持续低压。自冷佩玖错话,贺琛黑着脸大吼一声。冷老板跪在骏图地毯上,已经跪了整整三个时。
窗外大雨瓢泼,接连不断的雨声盖过了留声机播出的戏曲。张叔看了客厅一眼,叹口气张罗仆人关上窗户。
冷风被阻隔,透进来的雨湿了窗前的一块地板,待抹布擦过后,仆人拉上了厚厚的印花窗帘。
冷佩玖只觉膝盖有些疼,他哆哆嗦嗦低着头,不敢去看贺琛。他自知错话,“不住在这儿”,很不要脸地自抬了身份。
同时引得贺琛一阵怀疑。
冷佩玖在北平对贺琛一见钟情,不惜放下大把票友、固定饭碗与名声,硬要追到上海来。多么的情深似海,感天动地。
如今冷老板梦想成真,贺琛号称不近男色,更不近女色的“不举”之人,也为他举了一晚,大振雄风。
现下让他入住贺公馆,换做其他兔儿爷早已感恩戴德。你冷佩玖却出这样的话,居心何在?
冷佩玖咬着下唇,生生咬出一条白印子来。贺琛怒气过了,忽然也就不急了。他张开双腿,脱下军装外套搭在沙发上,从桌子上拿过白兰地给自个儿倒了一杯。
偌大的客厅内,无人话,静得连呼吸都如雷贯耳。
贺琛解开两颗衬衣扣子,抬手将头发揉得有些凌乱。发丝搭在额前,少了几分锋利硬朗,多了几分风流匪气。
贺宇副官退在一边,眼神时不时瞟过墙上的挂钟。贺军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很快,贺琛周遭烟雾弥漫,夹杂着微微酒气。
冷佩玖越发感觉膝盖有点疼,实际他并不怕罚跪。年少时学戏,唱得不好,练得不认真,冷佩玖常常被师父勒令罚跪。在他为数不多的年少记忆中,自己是众多弟子中受罚最多那一个。
如今冷佩玖虽红透半边天,在当年,师父却这么跟他过一句话:“你不是唱戏的料子,祖师爷不赏你这碗饭吃,你走吧。”
这话听来轻飘飘,于七八岁的冷佩玖来,却是五雷轰顶。走,走哪儿去?他自幼被父母卖入这里,签了卖身契,板上钉钉的东西,他还能去哪里?
那一年,冷佩玖在北平寒意料峭的春日里跪了一天,他唯一能记住的,不是疼到麻木的膝盖,也不是来自同门师兄弟的嘲弄。
冷佩玖深深记住的,是他膝下冰凉的石板,是院子里即将开到荼蘼的海棠花。这两样事物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常常告诉他——有时天意再暖,当你低到尘土里,你所触及的,都是一片冷意。来自人心底的,不可捉摸的冷意。
而那簇簇荼蘼海棠,则道:快乐幸福、光鲜与荣誉,无论什么事,都会结束的。
风过时,开败的海棠落了冷佩玖一肩,如红雪压身。
“想好怎么解释了?”贺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时,冷佩玖还沉在回忆中。于是这不高不低的声音,有点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将他的心魂突然唤醒。
冷佩玖扯出一抹笑容,卷了些苍白在里头:“军长,佩玖不知如何解释。”
当一切解释都乏味至极,当一切解释都听起来强词夺理时,若不泯良心,便不解释。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贺琛半眯眼睛,慵懒如一头林中狮子。
冷佩玖斟酌片刻,:“承蒙军长厚爱,佩玖只觉是否太快。没有收拾身家衣物,贸然住下,传出去不大好。”
“嗬!”贺琛似听到天大的无稽之谈,连冷笑都一并省了,“传出去不大好?你个戏子还怕别人怎么看你?!难道冷老板当真如传闻所,又当又立。”
“佩玖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在老子面前撅起屁股求老子□□,你没有要跟老子。你他妈还拿乔拿起瘾来了?!”
贺琛句句逼人,下流之话如屋外倾盆大雨,把冷佩玖淋得浑身凉透。
冷佩玖自知圆不过去,膝盖蹭在地毯上,一点一点地挪到贺琛脚边:“军长,信我。佩玖真只是被喜悦充昏了头,佩玖什么都不用收拾!军长,军长,让佩玖住下吧。就算什么都没有,在您身边服侍着,佩玖也……”
贺琛懒得听完,他把酒杯猛地放在桌上,残酒在杯壁荡起一弯弧度。贺琛大力抓住冷佩玖后脑勺上的头发,强行将人拖至跟前。他压下面来,强势的酒气令冷佩玖极度不适。
“真他妈下贱。”
贺琛撩起邪笑,指尖还夹着烟蒂。冷佩玖从他鹰隼般的眼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太过渺,仅仅一粒。
“冷佩玖,冷老板,老子今天先在这儿把这个家的规矩给立住了。自个儿听好,你就是我兴趣来了,养的一兔儿爷,雀儿,卖的。高兴了,你就住下去,不高兴了,立马滚人。高不高兴,看你怎么伺候。”
“冷老板,在我贺琛面前别想撒谎。一会儿调查你的人回来了,要是你的案底上稍有脏东西,别怪老子当场毙了你。我再问你一次,居心何在?”
冷佩玖直直对上贺琛。戏子这双眼睛,叫它哭,它便哭。叫它笑,它便笑。叫它澄澈无邪,它便真如纯净孩童,懵懂无知。
冷佩玖同样一字一顿道:“军长,我,没,有。”
他没有什么居心,或者目前没有,也不敢有。冷佩玖了实话,他不怕贺琛去查。自冷老板的名声久传在外,冷佩玖有一原则与所有戏子格格不入——他不陪.睡,不流连各大达官贵人的枕榻。
所有人都不懂,同行也嘲笑他。冷佩玖懒得解释:“当你把自己都看低了,也就不要怪别人贬低你。”
争个光明磊落,争个干干净净,不是给别人看的。
贺琛被冷佩玖坚定的目光所震颤,有那么一秒,贺军长认为若冷佩玖不是戏子该多好。这样刚烈不加掩饰的人,不生在这个时代,多好。
贺琛思量片刻,放开抓着他头发的手,捏住下巴:“没有居心,好一个没有。冷老板,今天我贺琛看你是个角儿,在这儿信你一次。”
“谢军长。”冷佩玖浑身发颤,伸出双臂抱住贺琛的腰际,将头埋在他的腹。细腻的脸颊蹭着军装外套,酥酥麻麻,祈求一点安心。
贺琛抽完最后一口烟,大手再次按上冷佩玖的头:“就完事儿了?这么伺候人的?!”
冷佩玖一怔,下意识明白了贺琛所指。他抬眼往军长的脸上望去,冰冷无情。冷佩玖咽了口唾沫。腰间的酸疼还没下去,口腔也有些麻。
他期期艾艾地抬头看看贺琛,乞求似的:“军长,佩玖……”
“没商量。”贺琛冷声,“继续,或者,滚。”
冷佩玖环顾一周,客厅里整收拾的仆人皆低下头,连贺宇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张叔又叹一口气,最终挥挥手,叫仆人赶紧离开。
贺宇转过身,前脚刚想走,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没过多久,响起难耐的吞咽与粗喘声交织。
贺宇的眼神暗了暗,军长本不是如此的人,但……他默叹口气,加快脚步走出去,心底确实有几分同情冷佩玖了。
贺琛没让冷佩玖给自己弄出来,实际当所有人离开后,他拉起冷佩玖,让他跪在自己身边。贺琛慢慢整理裤子,再整理衣襟,最后对冷佩玖:“冷老板,今天只是给你个教训。让你掂清楚自己的分量,我能让你进来,也能让你出去。”
“伺候好了,乖顺了,我多养你一阵子。伺候不好,动了歪脑筋,也别怪我不留情。”
冷佩玖一脸狼狈,抬手擦擦嘴边的津液,还是笑。笑得堪比花娇,笑得纯洁如玉。一点也不像刚刚做过那等下流之事的人。
也不知真是演得好,还是当真不在意。
冷佩玖:“军长,佩玖记住了。”
贺琛靠在沙发上,哼了一声。最后大手一挥:“去找张叔,洗个澡。收拾收拾,今天先穿这一套,晚上跟我出去。”
冷佩玖这次不再多问,站起来时僵硬的膝盖发出“咔”的一声。他踉跄几步,在沙发边撑了片刻,乖顺地上楼去了。
贺琛睁开眼,死死盯着那风韵俱佳的背影,眼中波涛汹涌,情绪几经变幻。
无人知他在想什么,亦无人知“得偿所愿”的冷佩玖在想什么。
冷佩玖上楼洗澡的时候,调查档案已交付贺琛手中。案底清白,没陪过什么人,这么看来,贺琛真是第一个开.苞者。没有赤色背景,同样不参与任何党派。自幼被卖给师父,后父母逃难南下,不知所踪。
就这份档案来看,冷佩玖虽表面光鲜亮丽,倒也是真的炯然一身,无牵无挂。
贺琛点头,一颗心落下去几分。这辈子贺军长最瞧不起失足于戏子女人身上的官员,要么是蠢货,要么是蠢货,要么还是蠢货。反正有脑子有理智的人,就犯不了这种低级错误。
情报员离开前,贺琛忽然问道:“那他还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
那人回想片刻,:“没有调查到,应该是没有的。”
贺琛垂下眼帘,把档案袋封好:“没有就行。”
“不要放松,继续再查。”
傍晚,贺公馆内灯火辉煌。六点半左右,上海天色已黢黑。
冷佩玖坐在贺琛左手边,一言不发地吃着晚饭。
没有来客,只留王嫂在旁边布菜照顾。占地面积巨大的贺公馆,显得冷冷清清,有些萧瑟。
大雨停歇,从窗户看出去。路灯将大雨洗涤过的街面照得发亮,水光应和银白月光,朦胧一片。风过,树枝刷刷响。
用过晚餐,贺琛换好衣服,收整一番,唤来冷佩玖出门。张叔拿了两件裘衣立在门口,见他们出来,伸手递过去。
“军长,冷老板,深夜寒冷,别冻坏身子。”
冷佩玖识相地穿上,从衣长与大可看出这是贺琛的。一圈绒毛裹在他精致的脸颊边,越发显得瘦可怜,惹人爱。
贺琛心情好些了,下午看完档案后,他就没了那股怒气。此时贺琛虽无笑意,倒也不如开始那般瘆人。
贺琛牵住冷佩玖,左右看看:“倒是标志,像个媳妇儿。”
冷佩玖笑笑:“军长喜欢就好。”
“没什么喜不喜欢,你那身子,老子倒是喜欢得紧。”
贺琛转身上车,冷佩玖在原地站了两秒,跟着上去了。
同样是这部军用吉普车,车子开出贺公馆大门,一路往沪西驶去。开到沪西越界筑路地带,随处可见印度巡捕的身影。自上海虹口骚乱,日本侨民中的不法分子为迫使工部局多用日捕,组织挑起流血事件。
工部局巡捕被袭击事件发生后,租界方面在大西路一带加强了警力,以维持该区的治安。
公共租界内,人口、商业高度密集。唯有其西面静安寺以西的越界筑路区,比如大西路,安和寺路等界外区域,欧式建筑林立,花园洋房绵延,别有一番风情。但要是再往前,过虹桥路,穿过夹杂在别墅群间的弄堂,走到后面的河边,又是一派天地迥异的贫民窟之景。棚房四立,宝马香车与贫穷落后,仅一线之隔。
这个点儿往沪西去,多半是去俱乐部参加聚会。穷苦人家劳碌一天,夜晚到来即入睡之时。上层社会物欲横流的夜生活,才将将开始。
前面有些拥堵,贺宇停下车观望等待。贺琛闭着眼睛,在后座上休息。冷佩玖开车窗,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他再回头时,对上了贺琛晶亮的眼睛。冷佩玖一抖,似乎被吓到了。
贺琛顺势往后视镜看去,什么也没有。他皱眉,一把揽过冷佩玖的肩膀:“一惊一乍的,胆子这么?!”
冷佩玖温顺地靠在贺琛肩上:“没有的事。”
“没有你刚才吓得发抖?”贺琛放缓了声音,哄情人那般,“下午把你吓到了?”
冷佩玖这次默不作声,不否认也没顺着杆去撒娇。贺琛瞧他知进退的样子,心底一动。半响安慰道:“以后你乖些,我就不吓你了。”
冷佩玖这才点点头:“佩玖知道了。”
车子还未启动,左方的古玩店传来一声吆喝:“苏老板!过来!看看这物件!”
本身这话不足以让冷佩玖关注,倒是回话的人,让他直起了身子。
那人回道:“看个屁!连少!再不快点赶不上电影了!”
冷佩玖从窗户向外望去,五十米远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快要贴在一块儿。具是西装加身,摩登时尚。
起先听到“老板”二字,冷佩玖下意识以为是哪个角儿出来陪金主闲逛,后在脑海里一搜索,叫得上名的名伶似乎没有姓苏的。
冷佩玖撑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贺琛也按捺不住看过来:“认识?要不要下去招呼。”
“不认识,”冷佩玖关上窗子,再次窝回贺琛的怀里,“只是觉得回话这人性情直爽,能在另一位少爷面前这般恣肆。两人的关系定是好到让人羡慕。”
贺琛沉默片刻,没有理会冷佩玖话中的含沙射影。只是在他腰上摸了一把,继续闭目养神。
直到前路畅通,很快贺宇将车子开到一栋洋房前停下。门口立着一仆人,眼尖地看清车牌后,高亮的嗓子恭迎道:“贺军长大驾!有失远迎——!”
这声音传进屋内,很快,一众达官显贵、公子姐鱼贯而出。
冷佩玖被贺琛牵下车时,一阵阵意味不明的笑声如海波般传来。
直将两人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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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注意:“*”
“上海虹口骚乱”,发生于1918年,此次流血事件由不怀好意的日侨挑起,发生后,工部局认为部分寓沪日侨希望借此机会使整个虹口地区处在日捕保护之下,排挤工部局在这一地区的统治,因此暂时终止扩充日捕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