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盗红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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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穆煜近几日呆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愈近初冬,他整个人也如丢了魂儿似的。连鸣问他想怎么办。

    能怎么办,这是别人的梦,这是别人的人生。你要如何?你能如何。

    你我皆是看客,听了戏,散了曲,合该等着这结局。

    上海的雨,接连不断地下,五区秘密监狱里关押着一众抓捕的情报员。

    牢房里阴森森的,寒气逼人。南方的冬天,不似北方那般直接的冷。它是从骨缝里渗透进去的冷意。由内而外的凉,叫人穿再多也抵御不住。

    冷佩玖的手僵透了,虽然梁振派人送来一床破棉絮,也捂不住他浑身流失的温度。贺琛自那天来过一次后,再也没有露面。

    冷佩玖深深记得贺琛临走之时,只是淡淡道:玖啊,我当真看错你了吗。

    冷佩玖在草垫上蜷起身体,他时常想这人生无非就是一个个选择而成。贺琛,自己,还有那人,他只能选择背弃一个。贺琛是心爱之人,那人是珍重之人,而自己两相对比,显得便没那么重要了。

    其实后来想想,那人的也对。贺琛会去仗,一走就是好多年。

    军长最终会忘了一个叫做冷佩玖的戏子,一个姓冷的负心人。多少年后,贺琛也该娶妻生子,在功成名就中过上美满的生活。

    如此来,自己的牺牲,倒还有些意义。

    冷佩玖不想亏欠谁,但他已经被迫这样了。先是亏欠了那人,再是亏欠了贺琛。人生啊,从来就没有补偿一。瞧,他自以为补偿了那人,那谁又来补偿贺琛?

    冷佩玖只剩一条命了。既然如此,便叫贺琛拿去罢。

    很快,冷佩玖的处决判了下来,于五日后实行枪毙。

    贺琛接到消息时,他正坐在书桌前写文书。一张薄薄的信纸落在桌面上,抬眼看去,立起来的相框里还装着两人合照。

    贺琛看了会儿,伸手把相框盖在桌子上。他深吸一口烟,道:“张叔,你来一下。”

    冷佩玖对处决结果并不意外,他只是轻轻笑着问:“军长还会来看我吗?”

    好似将死之人,并不是他。

    贺琛去了,不过他是去问冷佩玖最后的遗愿是什么。

    冷佩玖笑着:“军长,您待我,当真是有情有义。”

    贺琛不言他,只是再一次确认:“处刑之前,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唱戏,”冷佩玖,“军长,还有一出觅知音,我没为你唱。”

    贺琛静静地看着他,冷佩玖坐在草垫边。他浑身的气质却如同坐在龙椅之上,不卑不亢。两人的视线渐渐交织,牢房外的雨声越过窗滴滴答答响。

    贺琛忽然想起来,他还从未这般仔仔细细瞧过冷佩玖。他伸手摸摸冷佩玖的脸,冰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好似牢狱之灾反而锻造了他的根骨。贺琛再握住冷佩玖的手,纤细笔直,骨节铮铮。这比脸还要冰,冻得贺琛浑身一颤。

    接着,他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从冷佩玖的袖口滑出——是一只玉镯。

    “还戴着?”贺琛怔住,他记得当年是送了一对,“另一只呢?”

    冷佩玖收回手,握了握拳:“另一只不心丢了,我只剩这个了。以后葬我,可不要拿走它。”

    贺琛滚动一下喉结,将手插`进裤兜里。他的五指慢慢收拢,指甲尖抵在掌心肉上。冷佩玖扬起一张年轻俊美的脸,轻声问:“军长,你要走了么。”

    走出这间牢房,走出他的生命。走过两人相识的长桥,走离任何一出戏曲的背后。

    贺琛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千百转。不走,留下又如何。贺琛低头半响,最后转身抬步,正要背过去,冷佩玖却突然扑上来抓住他!

    “军长,你就要了走么!”

    贺琛一怔,这声急促且有些歇斯底里的问句,宛如一盆热油从他的天灵盖上灌下。彻彻底底烫伤了他整个灵魂!

    就要走了!一个留在阳关,一个去向阴曹。

    冷佩玖空洞的神情终添了慌张,强装的笑意被哭腔掩盖。这人就要走了,他只爱过一次的人,只动过一次的情,是不是这辈子也无憾。

    那他心底的不甘,他的愤怒,他迟来的遗憾,又作何解释?

    贺琛走了,到底是走了。牢门落锁的时候,贺琛背对着他,:“冷老板,四天后那出觅知音,你可要好好唱啊。”

    冷佩玖站在原地,很久之后,轻轻地哎了一声。

    四周,静极了。

    几天后,冷佩玖的最后一出戏,在军营里半将半就地开场了。

    这天还是下雨,搭好的戏台上水滩飞溅,凉得刺骨。好不容易找来的琴师,连连不拉了不拉了。他可从没在雨中表演过!

    贺宇问:“军长,要不这戏,就别唱了?”

    贺琛的马鞭一声破响,铿锵有力地落在琴师眼前,威力难挡。

    “今天就是下刀子!你们一个二个也给老子好好拉!谁他妈要敢拉措一个音,就地处决!”

    琴师吓傻,噗地跪在地上颤颤兢兢。他们哪里见过这种兵痞子、土匪似的!贺宇不敢吱声,自从冷佩玖出事后,贺琛仅剩的人性都快没了。

    冷佩玖在牢房里扮相,张叔挑了几件戏服,带着他的首饰盒亲自送来。他仔仔细细画眉,认认真真涂抹油彩,再将点翠珠花戴上。张叔静候一旁。这冷老板是身后亦有戏,盈盈一握的腰身,轻动一下,这戏就出来了。

    “张叔。”

    “哎。”

    “走罢。”

    张叔正想得出神,冷佩玖站起来一声招呼。他立在牢门边,又是一风华绝代的名伶。哪里有半分阶下囚的样子。

    士兵引路,冷空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甬道,再一阶阶走上楼梯,前方传来一丝亮光。

    大门一开,宛如人间再临,又是一个光明无比的世界。

    冷佩玖停下来,凉丝丝的雨敲击在他脸上,不明不暗的光压在厚重的墨云之后。

    冷佩玖远远瞧见了戏台,上边坐着一众人,应是请来的琴师。张叔催促两声,冷佩玖这才抬腿往前走去。

    泥泞的地面溅起水花,华贵的戏服沾得脏兮兮。而身着戏服之人未受任何影响,他走得风姿卓越,步步生莲。

    这出戏是苏穆煜同他磨合了将近一年才排出的,当时定了这戏本,就是瞧着这戏词合他意。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人世处处觅知音。

    冷佩玖上台站定,明明是破败的戏台,此时在他眼中,却是比豪华的大上海戏院还要风光。没有追光灯,没有彩头,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明明是那样落寞孤寂的场景,冷佩玖却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只因,他在台下瞧见了一人。

    贺琛稳稳当当地坐在台下正中央,一如二人初遇时的场景。冷佩玖与琴师在烟雨朦胧中一对眼,这戏就开了。

    他道是——

    志在山高洋洋水绕,

    伯牙曲托意深摇。

    世人闻知者,真叫好,呼声高,

    偏生无人解其妙!

    冷佩玖一把嗓子惊破天,如挣出串串血泪来。下边的将士猛然一惊,忍不住正襟危坐,痴痴入戏。贺琛看着冷佩玖,伯牙琴技高超,冷佩玖不也是嗓音极妙。可更妙的是冷佩玖唱的那些东西,那些背后的意思。

    贺琛忽觉浑身发热,那种因戏入魂的颤栗感又席卷上来。这是冷佩玖,他的玖啊。世间无人出其左右的掌中宝,他曾想要爱护一生的人。

    冷老板,合该是这样子。风风光光地站在戏台之上,唱给天下听。他一生痴迷为戏,从不计较个人的成败得失。

    他的玖,好不容易从茫茫人海中捞出的一颗明珠——

    万里江河兵戈闹,

    这方戏台也喧嚣。

    我执琴来问一问,可有人,辄穷其趣!

    你且,道一道!

    一载春秋的相伴,一戏定情的无悔。元宵深雪允终身,谁人可知情无边。战争即临也好,国破家亡也罢。人生仅此一次的知音相聚,哪能让人舍弃了罢!

    贺琛瞧着冷佩玖又唱又跳,真真是极好。冷佩玖往下看一眼,居然再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的军长,他的故乡,他的家国梦啊,他的功业千秋——

    知音何找,大梦难晓。

    忽转身,

    只闻子期高声道,

    同为孤枕寂寥人!

    这戏里,佳人欢笑郎也俏,

    却是功名二字催人老。

    冷佩玖唱着,大雨下着。亦有愈来愈猛的兆头,贺宇撑了伞立在贺琛身边,被军长一把推开。将士都痴了,这哪里唱的是知音难觅,分明还有家仇国恨在里边啊。

    冷佩玖依然绽放着令人热血又心悸的耀眼光芒,他用前生积淀出的魅力与感召力,有着力透纸背与时代的力量。

    他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有着那样的魔力。本应活跃在更广大的舞台,此时却只能委身在这方军营里。他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金丝雀,努力着,奋力着,只为他的爱人而唱。

    贺琛眼里结起一层水壳,热气氤氲。他也不知是为何,只是心脏被人用大手狠狠揪住。是撕裂一般的疼——

    山娥峨,水汤汤,

    生死交契魂同调。

    七条弦上五音寒,

    此艺知音自古难!

    寻便天下终得还——

    冷佩玖忽然停了下来,他看着贺琛,原本喧嚣的戏台一下子静谧如夜。所有人伸了脖子,被他卡住一口气。

    贺琛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不断捏紧,他的手背上隆起一根根青色筋脉。

    冷佩玖像是忽然笑了一下,又像是突然哭了出来——

    子期逝,

    泪满面!

    摔破琴,

    终不弹!

    冷佩玖挣着嗓子,唱完这最后乍破一句,天地间徒留余音袅袅。所有人都觉得嗓子疼极了,好像在台上疯唱的不是冷佩玖,而是他们自个儿!

    冷佩玖的妆面全花了,浓稠的色彩混在一起,从未有过的丑陋可怖。

    而落在贺琛眼里,这才是世间真绝色。

    知音啊——我哪里去寻!一转千年幻化间,广和楼前只一眼。烽火纷飞,情谊阑珊。你可要记得回家的路啊——

    将军呐——

    战争结束。

    我在——

    等你回家。

    这堪称冷佩玖的绝唱,是他人生与艺术的顶峰之时。在此情此景之下,得以达成。所有人都愣了,没有掌声,没有叫好。四处静悄悄的,雨滴坠落的声音,破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冷佩玖站在台上,忽然直直地朝贺琛跪下!

    “咚”的一声,宛如雷鸣。

    “军长,佩玖不要您做那罪人。一生的骂名我来担,一世的恶果我来尝。将军啊——忘了我吧!”

    连告别的话,都像是戏词。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击在贺琛的帽檐上。他眼前一片模糊,究竟为什么,他竟有些看不清冷佩玖的脸。

    冷佩玖完,从衣内拿出几支锋利的簪子来。这是他从首饰盒内偷偷留下的,曾因过于尖锐而不佩戴,不想此时竟有了用处。

    簪子并在一起似有铁光,宛若一把削铁如泥的刀,钻入冷佩玖薄薄的胸膛里。

    一路无碍。

    贺琛蓦地睁大眼,他来不及阻止,来不及怒吼,甚至没来得及起身!冷佩玖镇静地在自己胸前破出一朵血色玫瑰来。

    很快,雨水将血水稀释。流淌到台下时,已经闻不着丝丝血腥。

    世界消音。那戏剧的一瞬,贺琛什么也听不见。冷佩玖这人,因戏出名,他的一生都围绕着戏曲,最后也理因用戏一样的方式退场。

    退得轰轰烈烈,肝肠寸断。

    雨声太大了,视线更加模糊。很久很久之后,贺琛才明白,那是他的眼泪啊,阔别多年的眼泪。

    冷佩玖向后栽倒,他最后的视线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是否一切就此结束,对啊,理应如此。

    琴师尖叫,将士混乱。此情此景中却唯有二人一动不动。

    一是台上生命垂危的冷佩玖,一是台下万念俱灰的贺琛。

    这个世界太喧嚣,如果干净一点,纯粹一点,该有多好。

    江山碎在肩头,爱恨破成时光。人间世事成灰,一场冬又凉。他冷佩玖与贺琛,若没有这些世俗枷锁该多好。两三句戏词,五六个捧场。大梦方觉生死荒唐,你方唱罢我登场。

    觅知音,只为酣畅淋漓,豪情万丈。可如今,《觅知音》唱罢,尘归尘,土归土。

    将军啊——

    谁不曾是红尘滚滚中的孤胆英雄。

    冷佩玖彻底失去意识前,还曾想,若一切还能重来。

    他会带着贺琛回北平,到他的院落中坐坐,看那树曾开到荼蘼的海棠花。他们的感情,也合该如此鲜红,绝美得不参一丝杂质。

    如果,有来生便好了。来生我不唱戏,你不做将军。没有烽火硝烟,没有家国重任。我做书生,你是同窗之友。当我念错“知否知否”这样简单的句子,你会毫不收敛地大笑起来。

    如果,有来生便好了。我啊,再也不会骗你。骗你之人没有戏听,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你一定会得意,姑且,就让你在我的生命中放肆好了。

    如果,有来生,该多好。

    我冷佩玖,还是愿与你贺琛,再恋一场。

    北平的海棠,来年会再开。故都的新雪,不久便会落下。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从此以往,但愿人长安,浮世拚悠悠。

    将军啊——

    一代名伶冷佩玖,身亡他乡,后一夜消失。据,贺军长将上海掘地三尺,也未见其尸。

    贺琛差点疯了。

    很快,错乱的十一月过去。双十二事变爆发,国共两党将再次合作的风声传来,一切为大义所向。只是这个消息于贺琛与那人来,来得太晚了一些。

    破裂多年的两双手将再次紧握,贺琛却不见了。他留下一封信:战事告急,自然归队。

    一九三六年底,北平。天降大雪,暗有梅香。

    胡同里传冷宅有人回来了,那人一身军装,将帽檐压得很低。有人,冷老板尸骨未寒,一夜消失,莫不是做了冤魂,总要回来报应。

    然,无论是谁走谁留,这世道永远都在前行。战争一天天吃紧,梨园行里的新人也层出不穷。很快,冷佩玖只成为人们心中的一个念想。每当戏迷坐在台下,看着台上迷离人眼的伶人时,也会感叹一声造化弄人。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这句话,倒不知该给谁好。

    无人知的是,冷佩玖自杀,贺琛急送医院。当夜冷佩玖被推出手术室,转入重症监护。

    凌,有人推门而入。

    来者与冷佩玖有着一样的脸,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身形。他双眼通红,蓦地跪在冷佩玖的病床前。

    他哀嚎,这一声却来得太迟。

    “哥——我错了!”

    然,这时认错,又有何用?

    连鸣站在病房外,苏穆煜仰脸看着天花板。

    泪水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