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玫瑰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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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穆煜到达意大利罗马时,正值傍晚七点整。他抬手看了看表,决定半时后给连鸣发消息。

    营造自己还在国内的假象。

    机场外一辆复古跑车前,站着一位从头到脚都冷冰冰的男人。严丝合缝的绅士装贴在完美的身躯上,脸上没什么笑意,唇角却天生上扬。一时半会儿摸不准他到底心情如何。

    苏穆煜隔着大老远站了会儿,每每遇上展世一,他都得先适应适应此人半生不熟的低压。等到心理建设从奠基到竣工,五分钟过去,展世一抽了一支烟,苏穆煜才拖着行李箱信步而去。

    展世一注意到他,俯身进副驾驶将烟碾灭。待他再挺直脊梁骨时,苏穆煜离他不过两三步的距离。

    是很久没见了,两人视线一相逢,均从彼此眼神里琢磨出了点想念的味道——但也不是寻常想念,平时苏穆煜背地里将展世一骂成大奸大恶之人,没什么缠绵难分的友情兄弟情。

    纯粹是对这岁月流逝的感慨。

    苏穆煜一时五味杂陈,埋汰的话在舌尖兜了几圈儿,稳稳地咽了回去。一两年不见,展世一也变了许多。再不是当年找上他时,风风火火又不近人情的棒槌了。

    展世一帮他把行李放在后备箱,两人居然谁也没话。

    苏穆煜干脆就着这点时间,让思绪神游八极,面见了一回耶稣如来。

    很久很久之前,这几个字听起来老套,但每当人们从嘴巴里吐出时,又格外意味深长。十七八岁的苏穆煜被展世一堵在家门口,一脸凶神恶煞的衰相还以为是来找茬的。

    展世一的话不多,硬邦邦的表情真无法解读为:寻找组员。

    苏穆煜淡漠疏离地看着他,不断低头看表,很不耐烦。年轻的时候谁都容易眼高于顶,特别是苏老板这样的青年才俊,古玩圈新贵。

    苏穆煜不拿展世一当回事,只觉得这人好烦好烦,怎么还不让开。

    直到展世一从兜里掏出一枚帝王绿扳指——“见利思迁”的苏老板人模狗样儿展颜一笑:“这位同志,哪儿来,到哪儿去?我见这扳指成色上佳,雕工精湛,你可有……”

    “你是我要找的人。”

    展世一言简意赅,不算废话。

    这可他妈算什么事?

    几个意思?

    苏穆煜在那年头还没修炼出圆滑的处事方式,也没成为察言观色的人精,脱口而出:“你棒槌?”

    展世一:“……”

    两人安静如鸡地对视片刻,苏穆煜终于察觉出一点不对劲。他试图挽回道:“咳,你是有什么事么?”

    他原本没往歪路上想,可好歹他年芳十八,正值挥洒荷尔蒙的年纪。每次登门给别人掌眼,好事的贵妇人老太太总爱把自家待嫁的闺中姐推给他。

    一个个都还是没轻没重的孩子,着急谈什么恋爱?

    苏穆煜自个儿四平八稳,但内心还是忍不住得意。他对自己的魅力是明白的,却从来没开过那方面的窍。所以,此时展世一拿着枚戒指,姑且算戒指一种,站在他面前一本正经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感觉就怪怪的。很奇怪。

    那时苏穆煜没想过谈恋爱,更没想过与男的谈恋爱。

    他狐疑地顺着举在他面前的扳指往前看,透过神秘莫测诱惑人心的绿意,他瞧见了那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灰色眼睛。

    苏穆煜眨眨眼。

    ——真的是灰色。

    展世一整个人如浸泡在零下百度的液氮之中,冰凉凉地冒着丝丝冷气。以至于总令人忽略他雕塑般的五官。

    饶是苏穆煜见多识广,还是在心里默赞一句:真,帅。

    后来的事几乎顺理成章,接受自己的新身份,做任务,一年到头往公义阁跑,成天与古玩为伍,为了任务去结识更多权贵之人。

    苏穆煜倒是没有挣扎,好像给自己找点事儿做也不错。不至于每天无所事事,只不过展世一这大型灵长类动物,脑子跟别人不一样,相处起来十分麻烦。

    别的少年人还在满脑子泡妞叛逆不读书时,苏穆煜已经开始承担不该属于他,却又必须属于他的义务了。这好比有一双从天而降的手,提着他的肩膀,猛然将他十八岁的脊梁,往上硬生生拔了几寸。

    对于展世一,苏穆煜在情感上总是复杂又莫辩的。

    然后一晃眼,过了这么多年——

    人都长大了,心思也成熟了,办事也稳了许多,两人不会再为芝麻事拍桌子瞪眼。几乎展世一安排什么,苏穆煜就接受。再委屈不过,再愤怒不过,也只是拿展世一的组员出气,后来遇上了那群倒霉催的乌鸦。

    变相来,苏穆煜对展世一挺纵容的。

    至少在连鸣出现之前,他还没有对谁这般百依百顺——虽都是为了任务。

    苏穆煜再把思绪调转回来时,两人坐在车上已开出去好远。展世一的车载音乐永远放着交响乐,从约翰施特劳斯到柴可夫斯基,从贝多芬到莫扎特,他应该能听上百年。

    据,展世一早年的梦想,是当一位钢琴出色的指挥家。

    苏穆煜觉得他扯淡,展世一这种八百年不会笑,一千年没有表情波动的人,会把乐团吓到走音吧。

    不过长大后的苏老板再也没有笑过他,谁曾经没几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开车呢,别听贝多芬了吧。”这么沉默下去不是事儿,苏穆煜尽量找话题,“换首莫扎特,你不动手我动手了。”

    展世一用余光斜他一眼:“你怎么还是喜欢听多彩明丽的曲子,粉红少女心?”

    苏穆煜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他怎么会被如此虚妄的“伤春悲秋”给弄糊涂了。自个儿长明白了,展世一也变多了。人家现在一张毒嘴,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开始埋汰人了——可见还是当年话少一点比较好。

    苏穆煜缩回手:“你怎么还没被人给死。”

    展世一:“他们不敢。”

    ……

    苏穆煜觉得跟他很没话聊,在宽敞的副驾驶上如坐针毡,就差抓耳挠腮叫师傅停车了。

    “你家狗不在啊。”展世一。

    苏穆煜一愣:“啊?”

    “看你扭来扭去,以为你家狗挠你。”

    “……”

    苏穆煜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耐心几乎要被展世一给消磨殆尽。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展世一如今也就在他面前偶尔还显露几分真性情,对外人依然惜字如金。

    苏穆煜从展世一的“零食储存柜”里摸出一盒口香糖,扔在嘴里嚼了两颗。

    “算了,咱俩还是别废话了,我们不适合聊天。赶紧的,把任务内容详细跟我一遍。”

    展世一冷着脸道:“O尼玛蛇皮棒棒K。”

    “噗——!”苏穆煜差点被口水呛死,他掐着脖子如野鸡似的挣扎半响,“等会儿等会儿,你,你什么?!”

    展世一淡定的神情有点绷不住,他本想跟上网络潮流与苏穆煜斗几句,表明自己不是个只会写信的老古董——但貌似,效果堪忧。

    苏穆煜简直见鬼了,他摸不定展世一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哎,老展,没病吧。”

    展世一有点羞愤,觉着上次去N大做任务,在大学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整个人都被年轻人的“潮流”给搞偏了。

    “哦,新学的。”展世一冷冷道。

    “得!我知道我知道,问题是……哈哈哈哈!你这是哪儿学的啊?!”

    苏穆煜实在绷不住,翘着嘴角大笑起来。

    展世一见他这样开心,心里的不快跟着烟消云散。原本自动弯起的唇角,此时在主人的有意为之下,彻底呈现了笑容的弧度。

    难得一笑。

    苏穆煜差点掏手机出来拍一张。

    展世一老实交待:“上次去N大办事,在那里当了一段时间学生。可能年轻人的感染力比较强,潜移默化就……”

    “啊,这样啊。”苏穆煜眼泪花儿都笑出来了,平复片刻直起腰来,“理解理解,那你认不认识……”

    那你认不认识连鸣。

    苏穆煜这句话涌到嘴边便停下,实则很随意的问题,又问不出口。他本是想问,连鸣在N大当教授,风云人物啊你知道吧?

    但他下意识希望连鸣与展世一不认识,毕竟老展这种人,除必须结交、除组员、除特殊身份者,一概不愿去结交。

    如果他俩认识,意味着什么呢……苏穆煜没有往下想,实则是麻痹自己不要往下想。

    如果连鸣和展世一老早就认识,那自己之前在连鸣面前的抱怨,连鸣的询问,又算做什么。如果他俩认识,连鸣肯定是会知道他的。也必定知道他所做的事…….

    如果他们认识……连鸣又是什么身份?

    太心惊也太心凉了,苏穆煜想,所以他们最好还是别认识。

    展世一门儿清,他知道苏穆煜想问什么。N大,熟悉的人自然会把风头出尽的连鸣搬出来讲。更何况苏穆煜同连鸣的关系不一般。

    一句“不认识”也早已准备好。

    奈何苏穆煜最终没问。

    展世一的眼神忽闪,伸手将《命运交响曲》换为《闲聊舞曲》。

    就这么一问一答的空挡,两人又沉默了。

    片刻后,展世一:“这次让你出来寻古玩,受累了。”

    苏穆煜顺着台阶往下走:“不受累,比跨时空轻松多了。需要接触的对象是谁?哪个级别的。”

    “这次的收藏者比较特别,”提起任务,展世一居然有几分闪躲,“中东某个组织的大佬……叫卡利。他是古董的狂热爱好者,收藏名家油画也钟爱中国风字画,对中国瓷器尤其感兴趣。”

    “他手上有北宋钧窑玫瑰红釉鼓式洗?”苏穆煜实在没办法将外国人与中国的瓷器联系在一起,虽然他知道溯古而上,早在百年前精美的瓷器已征服了无数外国皇室。但真要让他去见上一见,整个事儿还是有点玄幻。

    “要我去干嘛?帮他掌眼,还是游他出手。”

    展世一滚动喉结,方向盘一,从主道上下来:“他要见见你。”

    “见我?”苏穆煜眉毛一挑,“老展,有话直,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那个卡什么利的收藏者指名点姓见我?我在国内有那么点名气,暂且不提。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国外也有了知名度。”

    展世一目光晦涩,难得没有在第一时间呛回去。大抵是有那么点理亏,可避开连鸣,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怎么都没有临阵变卦的法。

    苏穆煜知道他一肚子的“祸水”,自个儿在心里也摸索片刻——就是想不明白。

    “行,怕了。”

    苏穆煜破罐子破摔地靠在座椅上,手肘杵着车窗沿,手掌撑着下巴。

    “反正你总不会害我就成了。”

    展世一手一抖,脚下差点把油门当刹车。讲不清心情如何,摸棱两可地重复了一遍苏穆煜的话:“嗯……反正我不会害你的。”

    然而这句话的时效性与可信度完全经不起推敲——

    就在半时后,苏穆煜被数名精壮大汉“盛大邀请”去某不知名的旮旯别墅里一叙时,他转头看了眼将自己羊送虎口的展世一。

    我想要个解释。

    苏穆煜的眼神如是。

    他没有被束缚,伸手想去摸手机给连鸣报信。

    展世一道:“信号已经屏蔽了。”

    苏穆煜嗤笑一声,将手机放回兜里。

    “做个任务需要到这个程度?老展,逗我玩还是坑我呢?”

    展世一紧抿双唇,漂亮的灰色眸子像玻璃。他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烟头让冰冷的眼珠有了些温度。

    “穆煜,”他,“我不会害你的。”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苏穆煜是不信了。

    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转身跟着疑似雇佣军的队伍离开了。

    展世一杵在原地站了至少半时。他掐着表看看时间,最后叹口气。

    这次与阿煜相聚的时间,也只有区区一时二十分钟啊。

    不知等连鸣反应过来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