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群星闪耀时
“你他妈找死!”
展世一拳头狠狠朝连鸣砸下,孟远冷眼旁观。
连鸣未躲,口腔内弥漫血腥味。他保持着撇开头的姿势,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展世一揪住他衣领,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穆煜在哪里!我操.你妈的!知不知道清洗日快到了,再这样下去!你们都得死!”
连鸣看着他,一瞬不瞬:“我都死过一次了,我怕什么。”
“那你他妈的要阿煜给你陪葬?!你算什么你!”展世一怒吼,多年维持冰川般的脸色,终于有了丝丝皴裂。“连鸣,拜托你醒醒!你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不要你了!”
“他已经不要了。”连鸣。
展世一呆怔,手劲松了松:“……什么?”
“他已经不要我了。”
连鸣推开他,嘲讽地笑了笑。
“你满意了?他不要我了。他还是选择回去,十年,我做的都是徒劳。”
一厢情愿地跟着他,以为他会回头看自己一眼。
展世一不敢置信:“他……选择回去?”
连鸣挺直脊背,黑色西装衬得他肃杀挺拔。
“我不会放他走的。”
“要死,一起死。”
“要忘,一起忘。”
“你疯了吗!”
展世一瞪着眼,连鸣却不看他。
气氛陷入僵局,孟远有意清咳一声。试图破沉默:“所以,用不上我的计划了?”
展世一:“继续。”
连鸣:“不用。”
孟远耸肩:“你们统一下意见。”
展世一盯着连鸣:“不用这个计划,你算如何让阿煜拿出扳指。”
“阿煜早就做了算要将扳指交给孟远,”连鸣对孟二爷道,“你上次私自去找阿煜,了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孟远哼声,没回答。展世一断他:“是我让他去的,话也是我让的。”
“你们这样心切,能有什么好处。阿煜是不讲理的人?他年龄到了,自然会退下来。孟二爷一席话,无非是让他寒心而已。你以为他能不知道是谁在背后主导?”
连鸣不屑一顾。
展世一有些焦灼,他从包里摸出烟盒,不自觉地捏了捏。最后抖出一根烟,迟迟未点。
“现在这些有什么用,你把阿煜放出来。既然他已经选择回去,这里就该结束了。”
连鸣摇头,他眼里是抵死决然:“你让我如何放开他。”
“十年了。”展世一,“你折腾了十年还不够?”
“我常在想,如果十年前我的生命中未出现阿煜,我还有这十年来折腾?”连鸣轻声笑,“所以,老展,我不亏。一命换十年。我赚了。”
稳赚不赔。
孟远不清楚他们的恩怨,此时倒也听出了些纠葛。他在意的倒不是苏穆煜和连鸣,而是展世一。
孟远觉得展世一很奇怪,明明自个儿忙得不可开交,却总是为连鸣换命一事劳累奔波。
他亲眼看着展世一自导自演欧洲任务,就为采集连鸣与苏穆煜的羁绊,为上级提交确切材料。到头来失了连鸣的信任,也令苏穆煜对他疏远。
明明夜叉镇魂一事不可能办成,展世一硬生生顶着压力给夜叉借了两百年,以此换他守护连鸣魂魄十年。
分明是希望苏穆煜知难而退,才让他去给苏老板撂狠话,谁知苏穆煜难受了,展世一也没好到哪儿去。
展世一他妈的图什么呢。
苏穆煜不再把他当作亲近之人,连鸣对他心生戒备。作践自己,成全别人。孟远从来没想通展世一要什么。
一步步计算到此,他和连鸣瞒着苏穆煜,他又瞒着连鸣。按理开启上帝视角的是他,为何到头来遍体鳞伤的也是他。
孟远看不明白,觉得他傻逼。偶尔,又有些心疼。犯得着吗,孟远想,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无论展世一如何逼迫连鸣,后者始终缄默气口。非武力不配合,使用武力也绝不配合。
展世一无奈,只有另寻他法。离开连宅时,展世一最后劝道:“脱离组织的资料我已帮你准备好了,这个世界的清洗日即将来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连鸣坐在沙发上,背对他们一言不发。这个男人于暮色黄昏中,坐成一塑雕像,眼里看不清悲苦。
久久,空气中才闻一声叹息。
阿煜,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连鸣离开连宅,驱车往本家去。上次在芙蓉城苏宅与阿煜发生争吵后,他连夜将人撸回了云城本家。
本家后山有一处避暑山庄,连鸣将苏穆煜困在此地。
已三天有余。
山庄内仆从稀少,入夜,灯光熹微。连鸣进了客厅,拆迁队蔫哒哒地趴在地上,无精采摇尾巴。它也有三天未曾见到苏穆煜,即使闻到主人的气味在此,也并不安心。
连鸣蹲在它跟前,伸手缓缓抚摸拆迁队的毛:“果然送出去的东西,都回不来。你跟着他也这么久了,确实是对我不亲。”
拆迁队耸耸鼻子,呜咽一声。偏着脑袋在他掌心蹭蹭,表示亲昵。连鸣沉默地蹲了会儿才站起来,他脚步很轻,慢慢往楼上走。
上二楼,左拐,第一个房间。门内传出戏曲的声音,明心情依然不大好。
连鸣叹口气,手腕一沉,走进去:“阿煜。”
苏穆煜坐在窗边,衣襟大开。胸前满布青红色块,因肤色白皙而十分扎眼。连鸣走到他身边,将外套脱下搭在他身上。
“空调温度低,心别凉了。”
苏穆煜看着他,眼里满是嘲讽:“连少,这会儿来装好人?害不害臊?”
连鸣不想话,俯身将他抱入怀中。强撸来那天,两人到底是激烈地做了一次。起初苏穆煜反抗强烈,连鸣使尽浑身解数地伺候他。
男人哪儿经得撩拨,苏穆煜很快软了腰。那晚连鸣要的狠,一次次,如野兽般凶猛。
往后两日,似积压已久的欲望和情绪尽数爆发,苏穆煜被弄得压根下不了床。
苏穆煜的嗓子叫哑了。哭不出声,不出话。最后只是空洞地看着连鸣,再后来,连鸣怕了。
他抱着苏穆煜一遍遍叫阿煜,叫宝贝,叫心肝。苏穆煜只是看着天花板,不回应。
蓦地,两注滚烫的泪水在苏穆煜肩上晕开。
直直烫死了他的心。
苏穆煜,连鸣,要够了吗。
要够了就放开我。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连鸣缓缓撑起身子,阿煜,你恨我吧。
苏穆雨撇开头,我不恨你。
“你他妈恨我啊!”连鸣得有些悲哀,“恨我也好,讨厌我也好,但你别忘了我。行不行?”
阿煜,我不求你爱我。
你别忘了我。
行不行。
苏穆煜最终没答应。他这几天总在想以前的事,想着想着便后怕,心惊。他真的去过唐朝吗,那个案子是谁来着。唐朝之后……是欧洲吗。我还处理过什么案子。
冷佩玖是谁。卡利又是谁。
苏穆煜抱着头,蜷缩在床上。
他不要忘。他不想忘。
他不能忘啊。
这些都是他存在的证明,是否有一天他会忘了自己是谁,忘记认识的人,忘记去过的地方。
最后——忘记是大梦还是现实。
连鸣画地为牢,圈着苏穆煜。他辞去学校任职,将连家交接给连轻鸿,不顾全家上下反对。从此退出权力中心,只为陪着阿煜。
谁也找不到他们。随着清洗日步步临近,展世一又气又急。
世界频频出现莫名的灵异事件,火山喷发,地震海啸。伤亡人数不断上升,从各大海洋深处,地壳不断崩塌。
一日紧逼一日。
连鸣躺在床上,怀里拥着苏穆煜,手捧书册,给他照例读故事。实则无用,近段日子,苏穆煜从最初的失眠,到现在已不需睡觉。
他只是闭幕养神,且极不安宁。
深夜,城市山野间,不断有黑影迅速掠过,风也跟不上他们的速度。
他们脖颈间随着跳跃而露出一截项链,上面坠着银质方牌。牌子之上各种编号,他们沉默不语,手持兵刃。
清洗日的存在,是为了斩杀一切不入轮回的魂魄,既造大梦者。这工作迅速且无情,时常会误伤人类。
但死神组织本着宁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的原则,维持着世界基本秩序。
这是他们的工作,不会因任何人手软。
连鸣念完一章,苏穆煜闭着眼气息平稳。他在阿煜额头上落下一吻,准备躺下睡觉。
“连鸣。”
苏穆煜依然闭眼,手却抓只了他。
“有魂魄在哭。”
苏穆煜能感知到。只要扳指还在他手上一日,周遭所有的魂波无人比他更清楚。
“他们在哭,喊救命,诅咒。有的在呼唤自己爱人的名字,可能还有亲人……他们都无□□回了。”
连鸣抱住苏穆煜,紧紧地锢着他。可苏穆煜还是在发抖,浑身微颤。
“我在,阿煜,别怕。”
窗外风声呼啸,苏穆煜睁开眼,看着连鸣:“鸣哥,你忘了我。好不好。”
“我求你。”
苏穆煜没有红眼睛,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我陪了你这些天,应该是够了。你知道的,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连鸣,我求你了。”
苏穆煜这辈子没求过人,头个是展世一。他惊慌失措地哀求展世一救救连鸣,那个男人一动不动,毫无呼吸起伏地躺在那里时,苏穆煜第一次求人。
第二个是连鸣。
他求他放过自己,放过彼此。早些遗忘也好过互相亏欠。
他求他不要爱他了。
连鸣想,太残忍了。
苏穆煜从床上坐起,倾身胡乱吻着连鸣。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急着抚慰对方。
“我给你,能给的都给你。连鸣。”
两人呼吸交织,气息湿重。连鸣却蓦地眼睛一热,他大力推开苏穆煜。两人喘息着看着彼此。
苏穆煜:“你不要了么。”
连鸣却道:“阿煜,你真的不要我了?”
苏穆煜愣愣地,半响,弯眼一笑——嗯,我不要你了。
不要这段感情,不要这段记忆。
咱们啊,好聚好散吧。
连鸣想了很久的事都没相通,例如他为什么要死心塌地对一人。为什么他可以为了阿煜命都不要。为什么阿煜宁愿倒逆时空,也不愿留下跟他共度最后一程。
为什么呢。
连鸣想了很久,可能是自己不够好。是自己没能让他喜欢。
为什么不能放走苏穆煜?
不甘吧。不甘心把挚爱拱手让出。
可是,当他看到阿煜面色潮红,冷静地跟他,连鸣,我求你。
连鸣忽然就看开了。
何为爱一个人呢。
无非是,爱他,随他,都依他。
“算了,”连鸣整理好睡袍,从床上站起来。他笑得没辙,又有些无奈,“阿煜,我都依你。”
像往常一样,什么事都依他。
但苏穆煜知道,这次不一样。
是一切都放弃,不再管他的意思。
连鸣转身要走,苏穆煜忽地拉住他袖子。
连鸣回过身,没有笑容:“阿煜,我会忍不住把你留下的。”
苏穆煜放开了。
两人沉默对视,苏穆煜已记不太清往事,他只知道胸口莫名地生疼,撕裂一般。
连鸣忽然抬手蒙住他的眼睛。
苏穆煜一怔,他似乎看到了连鸣的眼泪。
连鸣紧紧捂住苏穆煜的眼睛,他咬着牙,任眼泪夺眶。
太难看了。
阿煜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万一他又心软怎么办。
这夜,连鸣没有陪苏穆煜一起睡。
第二天一早,连鸣穿着西装,胸口依然叠着那块暗红方巾。
展世一和孟远来了。
来拿走扳指,送苏穆煜回到最初。
苏穆煜穿着雨丝锦唐装,连袖上绣着精致的芙蓉白凤,立领斜襟,金络银滚边儿。他一身雪青,锦面上丝丝雨线般的经条,有如葱郁山林下过一场斜飞明快的雨。
连鸣站在客厅里,恍惚了一下。
“废话就不多了,也没什么好的。”苏穆煜走近他们,笑得轻松。
展世一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起。
他只得:“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没有错,”苏穆煜轻声,“我在公义阁看到的规定,不知缘何而来。孟远,以后你接手了,记得去查一查。”
孟远嗯一声。
苏穆煜站着,始终不去看连鸣,他想想,觉着也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了。
“那我就走了。”
他。
“其实这样也好,可怕的不是失去记忆,而是意识到自己慢慢不再记得往事的这个过程。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忘记所有人,甚至自己,这才最可怕。”
“所以,要及时止损。”
苏穆煜一笑,似很潇洒。
他放下扳指时,脊梁挺得很直。
连鸣忽然出声:阿煜,再陪我梦一场吧。
在梦里,柳絮如雪,紫烟如海。
江山碎在肩头,苍穹之下狼烟滚滚。
在梦里,波声如雷,青天入心。
爱恨破成时光,江山之里恍然惊魂。
苏穆煜道:连少,该醒了。
连鸣却是充耳不闻,固执道:阿煜,你爱我吧,好不好。
人间世事成灰,一场春又寒。
啼血杜鹃,也只为梦醒那天。
霎时间,天摇地动。苏穆煜身处漩涡中心,地面从他脚边开始皲裂。时空拉开巨大的缝隙,一时间所有曾遇见的面孔,在他脑中鲜活起来。
安如风,秦蕊,冷佩玖,贺琛.....他们就站在前方,回首看着他,如引路那般,对他挥手。
苏穆煜不由自主朝前探去,斗转星移,海天倒置。耳畔是无数碎片崩坏的声音,他不断走,不断穿过枪炮声,铁马兵戈声,戏曲声,维港的海浪声,孩童的啼哭声,以及西汉的夜雨声。
他一一走过,然后前方出现了一道光亮。
白光灼眼,苏穆煜下意识蒙住眼睛。
待他再睁开时——
苏穆煜蓦地心头一跳,不出任何话来!
此时,他身处苏富比芙蓉城秋季艺术品拍卖会现场,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却也根本不一样!
不一样的拍卖内容,不一样的参会藏家!
唯一相同的是——连鸣坐在他身边,西装革履,端的是精英派头。
他裤线笔直,褶皱也刚刚好。挺括的外套,纯色衬衣。上衣袋里揣着叠好的方巾,一抹暗红将他的着装点亮。
苏穆煜看着他,只觉头皮发麻。
连鸣喝了口面前的咖啡,轻声——
“阿煜,这只是一场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