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花怒放不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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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头,八百里水泊。

    风平浪静,波光粼粼。

    水面,不时有金色鱼身跃出水,在水面一滑而过,荡起阵阵涟漪,倏忽没入水下。

    水泊边一隅之地,一株盘根老树独立水边,树下一位神色安静的老叟搬坐一张板凳,耷拉着眼皮,中老竹做成的鱼竿没入水下,隐隐可见几尾金色残影在饵料周边逡巡,不时轻轻叼咬一下鱼钩,倏忽即放,似与岸上老叟逗乐。

    老叟也不着急,从日出坐待日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钓上开心,空而归也不沮丧,他也不靠这个吃饭。

    日间钓鱼,夜间打更。

    这便是老更头的日子。

    一抹阴影靠近鱼钩。

    鱼群四散,溅起点滴水花。

    老目昏花的老更头终于醒来,腕轻抬,鱼竿横划,一缕金色鱼线随之劈开水面,水泊蓦然纵分开来,裂开丈宽水距。

    一条三丈蛟龙恰好夹困水距当中。

    惶惶不安,如坠火海。

    蛟龙亲水,却被水困。

    无名无姓的老更头好像见怪不怪,咧嘴露出一口黑齿,笑道:“自动送上门来讨吃,你这水虫可不聪明,起码要像那些灵鬼,咬一大口吐之七八,只吃二三,你别瞧这二三,多了也能吃的肚儿溜圆哩!”

    蛟龙摇尾乞怜,生不如死。

    老更头挥扯金线,在三丈之身绕了三圈,牢牢束缚,再一抖老竹鱼竿,水浪冲斥,水距消失,恍如风吹皱春水。

    蛟龙抽筋扒皮煎熬之苦,消散无形。

    “上一,如何摸得过来这边?”

    老更头撒老竹鱼竿,好如寒冬搓取暖,鱼竿凌空悬浮,任凭水下蛟龙拽扯,纹丝不动。

    “有人坏了规矩,这怨不得我们,等这水泊干涸,届时为迟已晚!”

    蛟龙苦苦挣扎,但口气明显弱了下来。

    “哦,有人坏了你们的规矩,你就跑来闹腾我这糟老头子,天下何时有这种混账道理了,还是拳头大就有道理可讲,要是我老头子身子骨不够硬朗,被你们给随便打杀了去,到时候你们心里会不会有一丁点难受?”

    “我想你们怕是丁点难过都不会有,从我的身躯上跨过,瞧上一眼怕是都会觉着玷污眼睛,因为我只是你们拳头下的死人,没有谁会愿意对死人再装模作样的,我会被扔进这水泊,尸身腐烂,沉底被鱼虾分而食之,骨头烂掉,你们拳头下多出一缕亡魂,这天下少了一个无所依靠的老头子,结果看上去对谁都没有损失影响,风云依旧,一切皆好,真好!”

    老更头叹息,枯倦心底涌起阵阵倦怠。

    “这天下本质终究没有改变,依旧是拳头大的了算,以前崇敬什么强者为尊,一人镇压万界的神话,可活在那样的天下真的会有希望吗,会开心吗,在你看不到的尽头,永远站着一位高高在上的家伙,要是再一脸坏笑,那样的日子想想都令人绝望啊!”

    “一花独放不是春,那样的天下终归是没有希望的,没有希望就等于断了奋然前行的心气,没有后人愿意砥砺前行,不踩在前人肩头登高望远,即便与前人并肩而行也达不到,只能尾坠其后吃点残羹冷饭,你想想看,那样的天下是不是很绝望,相当绝望!”

    “所以那样的天下塌了,一朵朵的花也都冒了头,这里,那里,放眼望去,每座天地都会有这样充满生即将怒放的花,且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仅是随便看上一看,是不是都觉着美得很?”

    “这天下终归是充满希望的!”

    老更头喃喃自语,极目远望水泊尽头的那座磅礴山势,昔日这座山比眼下的还要高,还要大,山上住着一群所谓的“神仙”,终日也会为鸡毛蒜皮的事吵翻天,也会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过日子,也会像长舌妇一样三道四,也有尔虞我诈黑白不分,也会为一点香火打的天翻地覆,之所以高居仙山琼阁,享受天下供奉香火,到底,还是这群人的拳头大,这些人“拉帮结派”在一起,在“上山必经之地”给你树下层层关卡,目的只有一个,天下还得他们了算!

    一想到昔日生活,老更头苦笑不已。

    “仙庭?”

    听听名字都觉着好笑的不得了,至今老更头依旧觉着当时那群人滑稽的不行,不过是继承了前人的一些“东西”,继而顺理成章成了世人景仰的“神仙”,就能够冠冕堂皇稳坐神仙台?

    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在那座山上仙庭,老更头素来独来独往,不与众神仙众乐乐,一个人来去,一个人修道,一个人顶天立地,当然,也有一二知己,不过皆是淡如水的情意,三人尽是心直口快的真性情,一言不合即拳脚比高低,打的多了,打的久了,结果多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时间一长,三人也就不再动,只动嘴皮,天下道理辩尽,奈何公有公理婆有婆理,道理相当,三人就不再话,一直沉默而独行。

    直到有一日,有个疯子登山闹翻了天,打碎那仙庭最大倚仗,那群家伙才如梦初醒,杀仙如宰鸡屠狗,一剑挥落神仙也会流血,也会哭爹喊娘,也会满地打滚,一片片的神仙尸骸在路边弃之如狗,鲜血染红仙家府邸,再汇聚成河,从山头流泻人间,当世最大的神仙梦——仙庭彻底破灭

    那场近乎灾难性地屠戮后,所活神仙不过双之数,老更头算是其中一个,掌管此地的王丁算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的老寿头也算一个,那一心疼婆姨的铁匠只能勉强算半个,还有那打鸣的公鸡算半个,八百里水泊下的那位算一个,依附香火台活的不人不鬼的那位算半个,神君庙里的那位算半个,老城墙只能算四分之一个,老龙井最底的算四分之一个

    算来算去,终究还凑不够数,这也是老寿头担心的地方。

    王丁竹篮里未有两位昔日知己残骸,这是老更头心尖一块顽疾。

    眺望血腥冲天的水泊,老更头隐约看见远处,有人冲他挥了挥,似在告别,又如呼唤。

    一位位人影从水泊下冒了出来,鲜血淋漓,破衣烂衫,满脸狰狞着向他走来,嘴里喊着要让他下去陪葬。

    “这点毫末段也敢使出来,也不知道丢人现眼!”

    老更头蓦然一声震呵,中鱼竿高举挥落,金色鱼线如一线剑意,笔直划开水面。

    八百里水泊,分裂开来。

    水落石出。

    两侧水势犹被无形岩壁阻隔,滴水不漏。

    底部,几道数十丈深的鸿沟纵横交错,清晰入目。

    有庞然大物土遁逃离。

    “算你溜得快!”

    老更头碎碎念叨。

    方才就算杀一儆百了。

    那条可怜蛟龙,已然在金线划开水面时,不堪其重,碾压成尘。

    突然没了钓鱼的兴致,老更头也不拖泥带水,收拢鱼竿抄起板凳,就独行而去。

    水泊重新合二为一,浪头滔滔,掀起弥天水雾。

    水浪再高,也高不过碗沿。

    老更头一点也不担心。

    老更头的院子坐落在村头最边缘,与水泊不过百步距离。

    独门独院。

    院里的花花草草,屋里的桌椅板凳,尽是独一份。

    唯独,碗筷为三。

    独院墙角处,有一口青石池子,水深过膝,池水清澈,池底七八尾金色游鱼正游得欢快。

    今日被打搅了兴致,没钓上一条吃鱼,老更头只能吃老本,池子里的游鱼,是他先前所钓。

    四千余年,所钓不过七八。

    算下来,五百年才钓一条。

    不过,一条足矣。

    老更头探正准备捞鱼,院门被人推开。

    王丁不请而来。

    “呦,看来是没钓上大鱼,不然怎么舍得吃老本?”

    王丁讶然出声。

    老更头置若罔闻,但却不再捞鱼,走到独椅前躺下,开始睡觉。

    意思很明显,他不待见王丁。

    王丁不怒反笑,将凭空变出的竹篮子搁在石桌上,笑道:“这两条玩意想溜没溜成,被我发现了,就拿来给您老开开胃口喽!”

    竹篮云海中,两条长虫,如遭火烹,巡游不定。

    老更头睁开眼,想了想,指石桌上的石碗。

    王丁心领神会,抖擞竹篮,两条长虫滚落石碗当中。

    王丁识趣,挎蓝而去。

    老更头起身,俯瞰石碗,两蛟龙惶恐不已。

    “懂事的丫头!”

    老更头探指入碗,夹出其中一条蛟龙,扔进墙角水池。

    水花四溅。

    不可亏待了老伙计。

    老更头胃口大开,嘴一吸,碗中活物躁狂扭动,但无济于事,被黑齿咬断数截,囫囵入腹。

    吃饱喝足,睡意袭头,老更头昏昏欲睡。

    那个疯子又疯疯癫癫跑来找他聊天,有朝一日,让他看见心中所想的那片天下。

    万花怒放,各有千秋。

    老更头跳脚大骂,你一个疯子,自己都不知道东南西北,还好意思与人谈理想?

    骂骂咧咧中,疯子渐行渐远,眼看背影即要消失,却止步转身,毕恭毕敬一鞠到底。

    “读书人的心眼就是多!”

    老更头骂道,却也不躲避,认认真真挺直身板受了那个疯子一拜。

    昔日一幕,似近在眼前。

    疯子的话,终归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