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胧西,夜。
楚江开从沙海镜像钻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失去日照的黄沙里,带着独有的干冷。
“咳咳咳”楚江开一忍再忍,最终还是压着嗓子咳了一阵。
沙海镜湖映着天上的繁星,显得既生动又虚假。
经历北境解封,镜湖入口多多少少都有所有变动。
楚江开环顾四下,这里一切如旧,但却又倍感不同。
这里似乎没有生灵的气息,除了满天星斗只有他踽踽一人立于天地之间。
他之所以从镜像穿越,一是为了甩掉跟在身后的夜鸟,二是为了让玄门总督知道他去了哪里。
事到如今,他有疑问,除了师父梦潇潇的答案以外,谁都不能让他信服。
楚江开拢了拢厚厚的大氅,一个闪身往胧月堡而去。
“少爷回来了?”
迎面而来的人一副管家打扮,那是堡内的掌事——老王。当年随楚江开来到胧月堡,之后便一直掌管堡主和楚江开的饮食起居。
“王叔。”楚江开的嘴边似乎浮出一抹柔和的笑,却又在下一刻化成一如既往的浅淡。
“少爷辛苦了,用过晚膳了吗?”老王的这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太日常了。
就连楚江开都恍然以为自己只是偶尔晚归了一次而已。
“还没,”楚江开稍作怔愣,继而补了一句,“不饿。”
这几乎是天下所有宅院内每日都会出现的对话。从他们的话里丝毫感觉不出楚江开离开胧月堡已有数月。
老王大约四十来岁,两鬓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花白,岁月的痕迹并没有给他带去沧桑,那红扑扑的面色甚至比楚江开看上去健康壮硕许多。
院内月光如水,但却没有一丝寒意。胧月堡的结界与京都寮站类似,特别是内院,温暖如春。楚江开的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暖意,看上去比方才多了几分血色。
时隔数月再回到胧月堡,他能明显的感到这笼罩于陇西苍穹的力量更加强大了。脚下这片土地于楚江开而言,比江南更像是故乡。
他轻咳一声,抬眸子看向老王:“师父呢?”
“主人闭关了,”老王笑得十分和煦,好像对楚江开的到来毫不意外。他伸从袖中摸出一卷信函,“他有密信让属下交予少爷。”
展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护住诸子箭方知心中所愿。
楚江开的眉头蹙了起来,梦潇潇知道他会回来,也知道他有疑问,更知道他的迷茫。
神兵集结之前,师父曾经明令禁止他与其余天选者产生交集;
召唤之下,梦潇潇毫不犹豫的将楚江开及愚公锤交予彩云间;
与乾坤府和云梦山不同的是,胧月堡一直与彩云间虽然未有联合动作,但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碧流长老和永乐长老也只是偶尔来访,前者不是聊聊镜像数据就是修习之术,后者更是简单,除了美食美酒并无其他。况且,这些所谓的相聚时刻,梦潇潇从未避让着谁,多是院内桌凳一摆,来往路过之人都能看到他们是如何把酒问苍穹的。
楚江开的眉头越拧越紧,细细回想着,试图寻找梦潇潇与彩云间或是玄门其他宗师有过谋算的蛛丝马迹。
北伐引发局势大变,退隐的前辈们相继现身各有动作,这一切,是预谋还是默契?师父选择这个时候闭关,是为固阵还是避而不见?
楚江开自认并不愚钝,若是蓄谋已久,一直伴随旁侧的他如何会感知不到呢?
“少爷莫要思虑过重,当心身子。”就楚江开冥思苦想的时候,老王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某对上一张无比柔软的笑颜,那低哑的声音带着一股家人之间的亲密与温和。
“主人交代过,夜里寒凉,少爷不妨早些歇下,”老王侧身一让,带着几许恭敬的道,“天色已晚,少爷明日再启程吧。”
“”这是一句平淡无奇的话,但却如石子坠入湖心一般点拨在楚江开眉间,他的眸色顿时亮了起来!
无论此前如何,至少这一次,梦潇潇知道他会回来,更知道的回来仅仅是来寻求一个答案。
匆匆而来意味着去也匆匆。这或许正意味着,知道这个答案的他,必然会再次离去。
楚江开见不到梦潇潇,梦潇潇却提前给他指了方向。
那么楚江开突然想起那句被梦潇潇提及过多次的话:
被命运选中的人,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决定脚下的路。
那么,无论是过去的真相还是选择的结果,跟着诸子箭,便会有答案。
黎明时分,云梦山起雾了。
凌少走下阶梯站在院内,站在雾色之中失了神。
他其实非常理解莫珠子为什么执着于锦川的真相,为什么执着于北上复仇——因为她无法忘记,因为闭眼皆是。
特别是当凌少在云梦子的带领下,借助云梦琴音亲眼看到六十年前那一夜的惨状之后
世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让他经历一次相同的遭遇。
知晓故事大概与经历所以细节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当身在其中的时候,可以从每一个细枝末节里感知到真切的绝望与悲愤。牵动心神以至于午夜梦回里反复温习遇见。
隐瞒与欺骗孰轻孰重?这样矫情的问题,在莫珠子那里大抵都是无差别的。
凌少自嘲一笑,也不知道这位师叔究竟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她几乎用了与潜龙十八先生同样的方式告知他南北之战的来龙去脉。呓语戏言之所以能诛心,奥义不就在于此吗?
空气湿湿的,雾气如薄纱集结在半空中,弥弥散散的。放眼望去,春晖筑的院门几乎要被淹没了。
凌少抬头望向半空,晨曦终将穿透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被迷雾掩盖的真实,
却终有清明的一刻。
云开雾散的时候,那些被弥天大谎粉饰过的真相就会原形毕露。
无论过了多久,越是想要掩埋隐匿,越是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某些细枝末节。
在防不胜防的角落里,独自生长,独自壮大,等待着时,被发现,被挖出。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平冤昭雪;
或许,它只是另一个表面光鲜的被人利用。
北冥之战如此,锦川之殇如此,凌少为达目的隐瞒身份亦如此。
当真相摆在眼前的时候,所谓的初衷似乎不再重要了。毕竟所收到的震惊与撼动恐怕早已超越了其他的情绪。
凌少看着混沌不清的前路,心中五味陈杂。
身后传来响动,云梦子从屋内踱出。
看着眼前颀长的身姿她半带揶揄的扬声道:“怎么,少主可是在后悔?”
凌少微微一怔,随后轻轻摇摇头。
曾经发生的事情无从改变,北冥的一切他也不能逃避,特别是亲眼见过那一天之后,他根本无从后悔。北冥于他,锦川于莫珠子,毫无差别。更何况,解放北冥是刻在他骨血里的目的。那曾是他唯一的人生目标。
“凌儿,”云梦子缓缓靠近,“人的一生所求不止一件。虽本座曾怨你太过贪心,但事到如今,师叔希望你能为自己多筹谋一些。可还记得北伐之前你曾与我的私愿?”
要不是云梦子有读心术呢,凌少看向旁侧的师叔,有些自嘲的调笑道:“我还可以有吗?”
虽在笑,但鼻子却酸涩起来,中的听雪剑也更加沉甸甸的了。
云梦子的目光似乎穿越了迷雾:“至少,比北伐之前有。”
凌少凝眉:“师叔的意思是?”
“无论是处于私心还是天下大局,北冥与中原绝对不可以再战!”云梦子眸色幽深,“北冥与中原玄门都不是最好的时候。像两只受伤的猛兽。曾经有过辉煌,像以武力证明和解脱当下的困局,可这无疑是最坏的方式。”
“十二部尚未恢复,拈花楼与辉月阁损伤惨重,北冥百废待兴根本无暇开战,”凌少突然顿了顿,想起了北伐时的种种,皱眉道,“君父或许也不愿开战,否则也不会默认我与十八先生放玄门一马了。”
云梦子摇摇头:“他没有对玄门大军赶尽杀绝只是不想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罢了。被禁锢封印六十年,自然需要时间来确认自己的实力和北冥的状况。”
凌少闻言并无惊讶,只是面色更沉了。显然这样的答案他不是没有想到,只不过还抱有一丝希望罢了。如今与那时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只需要这个结果,而现在则要考虑为什么会这个结果,之后又会带来什么。
“以师叔对玄门对彩云间的了解,他们会如何?”凌少问道。
云梦子捕捉到凌少眼中的那丝嫌恶,哂笑出声:“凌儿此问,可是以北冥少主的身份?”
“我会服自己北冥与彩云间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凌少深深的体会到,在经历这样的变故之后光是做到要客观冷静就已经很难了,如何还能未雨绸缪,还不忘制约平衡?
他由衷一叹,问道,“师叔,世上有几人能如你这般凡事不乱?”
“我本不在世间,又何以受世间情欲约束?”云梦子微微一笑,“你不妨去问问那个山羊胡子?”
对哦,除了云梦子以外,潜龙十八也是如此。而凑巧的是,当初关于北伐的目的以及北冥与中原的后续,他与凌少不谋而合。只是,北冥复苏,十二部回归,滔天恨意难以消弭,议和之路肉眼可见的困难重重。
凌少忍不住他叹出一口气来。
云梦子看了他一眼,突然道:“凌儿,你可知什么样的局面是最稳定的?”
“什么样的局面?”凌少一时间没有领悟到她的用意。
云梦子:“六十年前南诏与北冥联姻何以引发大战?”
凌少答道:“多年的平衡被破。”
云梦子又问:“这个所谓平衡的关键点在何处?”
凌少眉头突然一颤,眸中似有星芒闪动。
云梦子回想起梅林山湾内的那一幕,缓缓道:“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如今的北冥还是当初北冥,玄门也还是当初的玄门,但你们——绝不可与当初的神兵同日而语。”
话音刚落,天光穿云而下,晨曦拨开迷雾,周遭的一切亮堂起来。
凌少眸中的雾色突然散了,映出云梦子豁然明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