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呗, 还能咋的。

    池池就去了。

    和上次相比，严元衡除了换了个位置, 坐在了六皇子上次坐的上首, 整个人的动作、姿势、神态, 差不多是Ctrl C和Ctrl V过来的。

    池池怀疑他喝的茶叶都是按照同一个比例调出来的。

    池池入花厅，按照上个世界参见赤云子的行礼规格：“参见十三皇子。”

    上位的严元衡明显一愣：“……”

    池池：很好，砸锅。

    他反应不慢，对严元衡俏皮地眯眼一笑，麻利地自己救了自己的场。

    严元衡没再怀疑，放下茶杯：“身体如何？”

    池池起身：“李太医自是医术一流。”

    严元衡：“头风缠绵难愈，莫要觑。”

    池池玩笑道：“劳烦十三皇子了, 昨夜不知看了几本医书啊？”

    严元衡举杯饮茶, 一字不发。

    不过是翻了十余本医书, 背记了关于头风的部分。

    池池想, 好一个冷酷男孩。

    严元衡全不知自己在池池心目中现在是怎样的形象, 喝过茶后，他便望着池池, 一语不发, 像是在等待他开口。

    ……猜心吗, 少年。

    要是换了别人来, 眼前人兼具皇子和故交双重身份，一个搞不好就会崩盘, 估计早慌得到处爬了。

    池池不, 他稳得一匹。

    他相当敢于带节奏。

    他略略正色, ：“十三皇子，抱歉，失约了。”

    严元衡也察觉到了他话中的距离感，有点不适应：“……无妨。”

    时停云一向性情活泼，从不怕冷场。

    严元衡还没试过主动找话题，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深思熟虑很久：“身体如何？”

    池池不动声色地太极：“李太医自是医术一流。”

    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

    严元衡：“……”

    “有事的话，我就不叨扰了。”严元衡品出了些味道来，起身告辞，并很好地掩饰好了心中不舍。

    严元衡自年初起忙碌至今，为的就是让父王看他入眼，好求来连续两日的休沐。

    他元旦时，约好了在花朝节时与时停云一道去马球。

    他为此期待了整整两月。

    时停云做了他十年伴读，日日入宫相伴，在南疆了两年硬仗，凯旋后，自然不会再做他的伴读了。

    父王有意调拨他去兵部效职，时停云自称惫懒，婉拒了。

    但严元衡知晓，他是严遵时将军之令，除了带领冠以王族之名的北府军外，时家不沾染任何朝堂中事。

    于是，年纪轻轻的将军做着他的纨绔，算趁年轻诞下一子半女，将来去守严家的边疆。

    他们都不再是孩子，能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

    但在严元衡心目里，时停云仍是那个敢撬六皇兄的酥饼给他吃的伴读。

    严元衡吸了一口气，起身，路过他身侧时，他有些按捺不住，按住他的肩膀道：“素常，你……”

    他本想些什么，但指尖刚碰上严元衡的肩膀，池池便脸色骤变，身子极剧烈地颤了一颤，双膝狠狠砸上了花厅地面。

    他脱口而出：“奴卑贱，不敢玷污皇子万金之躯。”

    被跪的严元衡：“……”

    跪地的池池：“……”我操，疼。

    严元衡这下脸色是真的不好看了。

    以时停云的个性和骨子里的矜傲，哪怕是玩笑，自称为“奴”，这也实在过分了些。

    他后退两步，凝眉不语，等时停云解释。

    眼前的时停云微垂眼睫，神态如常，看起来并不算解释，也并不像开玩笑。

    这倒把严元衡搞糊涂了。

    这算什么？

    是严将军知道他行为不谨，又训斥他了？

    还是他听了那些个不着调的闲言闲语，故意自贬，算同自己划清界限？

    严元衡心乱成一团，也不想听时停云的解释了：“罢了，你起来吧。”

    池池从善如流，坦然起身，顺势观察了一番严元衡的脸色。

    好了，心事重的严皇子大概已经自己为自己解释完毕了。

    没有世界线，那意味着谁都不可信。

    既然如此，不如不按常规行事，试着破一下既有的平衡，也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而他的收获来得太快。

    严元衡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恰与送他出门的池池面对面。

    “我对你没有那种想法。”严元衡道，“那些市井流传的无稽之谈，你莫要往心里去。”

    池池：“……”

    严元衡冷冷解释完后，一回头，一脚绊在了门槛上。

    不过十三皇子毕竟是十三皇子，王族包袱相当重，稳住底盘后就走得潇洒如风，一眨眼就没了影，刚结结实实跪了一下的池池追了两扇月亮门，愣是没撵上。

    他折返回花厅。

    娄影已经等在里面了，手里握着一管伤药。

    严元衡还在时，池池便注意到窗边有一道飘起的黑幂篱。

    他也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了。

    注意到池池进来，他敲了敲身旁的椅子。

    池池乖乖上前坐下，卷起裤腿。

    刚才那下跪得当真不轻，红了一大片，可能会青紫。

    但看到原主的腿时，池池也愣了愣。

    左腿迎面骨上有一道极其明显的暗红旧伤，当初该是被巨力断了骨头，右腿侧面像是被马刺划的，伤疤沿着肌肉一路上行，直消失在到微肿的膝盖上方。

    跟一身战伤相比，这一跪跟蚊子咬的没差。

    池池看着就觉得没必要，把裤腿往下拉，突觉腿一冷。

    ……娄影俯身握住了他的腿。

    他的手是寒疾病人的手，一年四季都是透心的凉，碰在少年将军常年滚烫的皮肤上，像是一块冰碰上烙铁。

    池池跟被烫了似的，膝盖下意识地一动，双腿分开了一点。

    娄影把幂篱掀起，低下头，给他敷药。

    池池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索性直盯着天花板看：“伤。”

    娄影不语，把药膏仔细匀开，还被药味呛得轻咳两声。

    池池：“就跪了一下。”

    娄影没有回应。

    池池：“用个屏蔽痛觉的卡就行。”

    完，他忍不住把视线下移，却发现娄影一边轻轻为他吹药，一边抬头看他。

    ……视觉冲击力实在有点大。

    池池玩笑道：“先生，这样不好吧。”

    娄影认真道：“夫人，我觉得这样很好。”

    池池：“……”

    他心跳得有点快。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嚣着些什么，他想要听清，又忍不住抗拒。

    但池池不想，也不敢靠得太近。

    他一个人活了十二年，活出了个诀窍。

    幻想使人痛苦。

    他想都没敢想的东西，现在有人往他怀里一样样地放，，这个是你的，这个也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也是。

    池池拿得心里发虚，怕一个没抱紧，哗的一声，全没了，垮成水中月，镜中花。

    于是他努力寻找理由服自己。

    ——时候娄哥也过要修电瓶车养他一辈子呢，四舍五入，等于夫人了。

    娄影也不做更多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情，适时地把话题引上正轨：“刚才，是时停云？”

    池池嗯了一声。

    他自己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下跪自贱。

    那就只能是原主了。

    娄影：“时停云为什么要跪严元衡？”

    池池回想当时双膝着地前的感觉。

    脑袋是麻的，一阵一阵嗡嗡作响，等响声结束，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做了某件事。

    这种感觉对池池来很熟悉。

    “PTSD。”上好药的池池把裤腿放下，，“跟我吐的时候一样一样的。”

    娄影沉默片刻。

    池池不，他也不好问池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转移话题：“他在怕谁？严元衡？”

    池池：“不好。”

    创伤后应激综合征，要犯起来总要有一个特定的触发点。

    ……而当时，严元衡拍了他的肩。

    池池回想着时停云那句“奴”，心里做着各类假设和推想。

    片刻之后，隐隐的脚步声与通传声从外传来。

    “大公子！六皇子……”

    紧接着是一声爽朗的招呼：“时停云！出来接客了！”

    严元昭颇爱紫色，今番来，换了件比昨日更奢华的紫绸描金长袍，还提了只金丝鸟笼来，交由他身后的尚书家瞿公子提着。

    天家风范看不出多少来，倒更像是哪家浪荡的公子哥儿。

    一入花厅，看到那个坐轮椅的人，他先愣了一愣。

    娄影已将幂篱放下，欠身道：“草民于风眠，拜见六皇子。”

    池池则介绍道：“我家先生。”

    严元昭隐约记起来，时停云家里似乎的确有一名公子师，听是有疾在身，不良于行，因此不常出来见人。

    严元昭好奇地伸着脑袋量一阵儿，可惜只看得清一个英俊的下巴颏儿。

    六皇子在此，他留在此处也不妥当，于是娄影恭敬地表示告退。

    目送他离开后，严元昭道：“年纪不大呀。我还以为是个老学究呢。”

    池池摸索与他的相处之道：“方才十三皇子才离开，你便来了。你们俩还真是好兄弟。”

    “不用你，方才还在门口碰见了。”严元昭满面春风，一屁股在上位坐下，“元衡你有事。我告诉他，那是托词，我来，你准没事儿。”

    池池：兄弟，你这么会聊天的吗。

    严元昭展开扇子：“喝几壶花雕，保准药到病除。”

    那瞿公子一语不发，为人安静得很，站在严元昭身后，宛如严元昭的随身挂件。

    池池观察了他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从他身上移走了些注意力。

    在言语间，池池试探着与严元昭交谈的下限。

    后来他发现，这哥们儿基本上没什么下限。

    他从瞿公子手里接过金丝鸟笼，放在桌上，拿扇骨敲一敲笼壁：“喏，这鸟给你拿着玩儿。没见过吧？”

    池池接过来，明知故问：“这什么？雉鸡？”

    “你去趟边境，回来看什么都是雉鸡。”严元昭扫兴道，“画眉，近来城里最时兴养这玩意儿。”

    池池举起来，端详画眉殷红的嘴。

    严元昭眉心一抽，拿扇子指他：“你再给我炖一个试试。”

    池池：“……”原主这么猛的吗。

    严元昭：“装傻是不是？上次六爷送你的蛋可是黄金龟的。”

    池池啊了一声：“怪不得那么好吃。”

    严元昭啐他一口，指着画眉笼子：“见此物如见六爷，可明白？”

    池池：“是。”

    着他转向画眉笼子，恭敬道：“请六皇子安。”

    严元昭：“……时停云，你是不是想死。来人啊，把这个以下犯上的东西拖出去砍了。”

    池池：“六皇子，你杀了我，我时家就绝后了，你还要把鸟拎回去。”

    严元昭对着空荡荡的厅堂飙戏：“啊，那算了，都退下。”

    和他相处，的确比严元衡轻松有趣得多。

    但池池偶尔和他视线接触时，总会想到他一脸血地跪在地上的样子。

    那时候，他没有穿着这身寸布寸金的紫袍。

    战甲染血，战盔破损，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容被干涸的血痂覆盖，他的手指全部折断了，向不同的方向蜷曲着。

    严元昭一边用金丝扇扇凉，一边提议出去饮酒。

    池池：“头风。”

    严元昭道：“信我，一壶酒下去，包你百病全消。”

    池池：“我信你有鬼。”

    严元昭：“停云，你是怕十三弟知道，你跟我出去，不跟他出去，心里不爽快吧。”

    池池：“不然呢。”都是皇子，他可以疏远严元衡，但没必要故意跟严元衡对着干，惹他不痛快。

    “算了。”严元昭，“我也就是想气气十三弟。他生气可好玩了。还记得吗，时候我骗他你马上要变成我的伴读了，他气得躲起来偷偷哭，哈哈哈哈。”

    池池想，这他妈什么狗哥哥。

    严元昭痛心道：“哎，长大了就不可爱了。罢了，不提不提。下棋下棋。”

    严元昭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却是不错的棋手，与池池杀得有来有往。

    最重要的是，他话多。

    他一边观棋，一边问：“哎，你家阿陵呢。”

    池池注意到，他没问阿书。

    他拾起一枚黑子：“你想他啦？”

    严元昭落子：“可不是，他倒的酒最合我心意。”

    池池揣摩着时停云对阿陵的心思，回护道：“他并非只有斟酒之才。”

    “得得得，听你吹他，我耳朵要起茧子了。”严元昭掏了掏耳朵，“你家阿陵天纵奇才，是九天英灵下界，若不是家中穷苦，不得已将他卖为奴身，定然前途无量。高兴了吗？”

    池池：“你得对。”

    严元昭把自己刚下的棋子拈起来去砸池池：“我可去你的吧。”

    池池一把准确接过。

    严元昭扬一扬扇子：“给六爷放到棋盘上去。”

    池池把子落回他方才下的地方。

    严元昭一扇子在他的手背上：“下哪儿？乱下。下这儿。”

    他指了指另一个距离原子落处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池池马上揭露他的险恶用心：“要不要脸呐。落子无悔。”

    “六爷刚才就下在这里。”严元昭睁着眼睛瞎话，“不信你问瞿英。”

    瞿英面不改色道：“是的，六皇子得对。”

    好的，池池认栽。

    严元昭道：“瞿英，这一两日望城内可有什么新鲜事？来给我们卧病的时大公子解解闷。”

    瞿英是严元昭的伴读，也是随几人一同长大的。

    他历历地数着：“这一两日倒也无事。西城云香阁入了新话本，听有些趣味；有一突厥商队入望城，带了好些新鲜玩意儿和瓜果来；昨日是花朝节，街上热闹得很，马球比赛是兵部乔侍郎之子乔枢星拔了头筹，诗会则是曲家二姐点了状元……”

    活脱脱一本望城娱乐百科全书。

    严元昭望着对面正在细心观棋的挚友，道：“怎样？”

    池池：“什么怎样？”

    严元昭：“你一战过后，严将军不留你在军中历练，而是将你遣回望城留守，你心里没数吗？”

    池池优雅落子：“我还呢。”

    ……严元昭觉得今日时停云的面皮要比往日要结实许多。

    严元昭：“云弟，你今年满满算十九。那乔枢星十六岁，有三个通房。”

    池池灵活地使用爹遁之术杠严元昭：“我爹不让我纳妾。”

    严元昭：“正妻总要相看相看吧。”

    池池抬头看了一眼严元昭，温柔一笑。

    严元昭被他笑得没底，展了扇子挡住半张脸，靠近池池：“时停云，六爷要你个准话，你可有断袖之癖？”

    池池不答。

    严元昭有些心急：“不会真是那阿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