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池一边吮吸着绿豆棒冰, 一边伏案做题。

    纱窗关着，把热风的热力过滤了一部分, 吹在后背上, 虽然不那么舒服, 好在是聊胜于无。

    朱守成拿暖瓶给池池倒了一杯开水：“别喝啊，先晾着。晾成凉白开，喝了舒坦。”

    池池道：“谢谢老师。”

    倒好水的朱守成坐在餐桌改成的临时书桌对面, 目不转睛地盯着池池, 盯得池池有点发毛。

    他不知道朱守成想要干什么, 只是本能地觉得很不舒服。

    ……还不是寻常的那种带压迫的不舒服。

    事实证明, 朱守成的确和平时给他补习时的状态不大一样了。

    他热络地问池池：“冰棍好吃吧？”

    池池心思一向敏锐, 在意识到不对后，他的话就少了许多：“嗯。很好。谢谢老师。”

    朱守成：“你家电话能通吗？”

    池池：“……不能。”

    朱守成：“我家也不能。知道原因吗？”

    池池：“如果您家也不行的话，整栋楼的线路可能都断了……应该是电话局那边的线路故障。”

    “哦——”朱守成又笑露出了牙齿, “池真聪明。”

    这话的语调听得人后脊梁骨发麻。

    池池僵硬地扬了扬嘴角，不自然地活动一下肩膀，把吃干净的冰棒圆棍丢入垃圾桶, 又扯了卷纸去擦手上淡绿色的甜汁。

    朱守成突然抬手，要摸池池的脸。

    池池灵巧一避：“……老师？”

    朱守成指指他的嘴角，笑容满面：“有脏东西。”

    池池干巴巴道：“谢谢老师。”

    安静了一会儿后，朱守成站起身来, 把大开的纱窗关上。

    纱窗边缘滑过滚轴的细细“刷”声, 莫名叫池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停笔扭头, 看向朱守成。

    朱守成回过头来, 与池池撞了个脸对脸。

    他笑着指向空无一物的半空：“有蚊子。”

    罢，他理所当然似的，伸手把内层的玻璃窗也拉上了。

    窗户内侧的扣锁是老锁，缺烂了一半，从里面根本锁不上，朱守成也没有多管。

    等再落座时，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贴着池池一边坐下。

    他中午应该是吃了热干面。

    池池闻到了他身上的葱花味、蒜味和大酱味道。

    朱守成把脸凑了过来：“有没有不会做的题啊。”

    他一开口，嘴里都是发酵过的蒜味。

    池池闪过了半个身子，脸色已经隐隐发了白：“老师，你坐这里不热吗。”

    “热啊。”朱守成，“你火力壮，年轻就是好啊。”

    池池眉头皱了起来：“老师，我想做题。”

    朱守成：“做。你做。”

    池池被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安折磨得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抱着作业和课本就要离开。

    孰料，一双强有力的胳膊从后猛地抱来，把他死死钳在那个充满着发酵食物味道的怀抱里。

    一只沾着浓重钢笔水味道的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朱守成贴在池池耳边，声又急切道：“……池，你腿很白啊。”

    被捂住嘴抱住腰、从客厅一路拖到卧室的池池，抓住一切机会制造出声音，跺脚不行就蹬腿，蹬腿不行就张嘴咬，活像头被惹恼了的疯兽。

    朱守成在他耳边重复的“你乖乖的”、“别告诉你爸妈，他们一个字都不会信的”、“再闹就不是听话的好孩子”等等屁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朱守成显然没有遭遇过如此激烈的抵抗，一时也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池池飞起一脚，一脚踹碎了卧室书桌上摆着的君子兰。

    花瓶解体的声音，让楼下正在为池池的复习做准备的娄影搁下了笔。

    他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方向。

    “……池？”

    这栋楼建得早，年龄起码二十往上，隔音效果极差，但娄影一时也无法判断，声音是从池家传来，还是邻居朱守成家传来的。

    听到楼下传来隐约的一声“池”，朱守成也懵了，马上死死制住池池，还麻利地用枕头压住了他的嘴巴，黑塔似的身体压在池池身上，一百八的体重，把池池压得动弹不得。

    池池此生第一次和人产生这样的亲密接触，浑身涂了油似的难受恶心，呜呜地喊叫着，中老年男人的头油味道经由呼吸一股股返进他的口中，惹得他胸口窒闷，气力也跟着一丝一毫流失。

    池池心脏跳得奇快，四肢血液在极大的压力下有种停止流淌的错觉，指尖、脚趾，渐渐发麻发木。

    娄哥，救我……

    我在这里……

    朱守成生怕有人撞破他的好事，除了压住池池外，倒是不敢再妄动分毫了。

    不多时，从楼道口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一路响到了池家家门口。

    紧接着，便是娄影那标志性的温和腔调：“池？在家吗？碎什么东西了吗？”

    朱守成扭头看了一下钟表，微微松了一口气。

    两点五十，还不到三点。

    他记得，中午偶遇他们二人时，自己当着娄影的面，和池池约定的补习时间是下午三点钟。

    这下，娄影就不会想来找自己的麻烦了吧？

    娄影又叫了两三遍的门，门扉仍是紧闭，无人应答。

    朱守成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但下一秒，他自家的房门就被从外敲响，

    娄影略有些担心的声音自外传来：“朱老师，你在吧。刚才是你家东西摔了吗。……朱老师？”

    池池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不住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朱守成惶急之下，也顾不得分寸了，连池池的鼻子也一并捂了个死紧。

    瞬间氧气断绝的感觉，把池池仅剩的一点力气也榨了个精光。

    外面的娄影见敲不开门，又转向了临近的另一户人家，继续敲门。

    大白天的，务正业的成年人都去上班了，不务正业的断了风扇，在家也躺不住，去游戏厅、百货商场蹭个凉。

    学生有的出去上补习班，有的出去撒欢儿，几乎没人愿意留在这热烘烘的楼里焐汗。

    果不其然，娄影没能敲开附近任何一家的房门，只得道回府。

    听到脚步声自近而远地离去，朱守成大大松了一口气，撤了枕头，抱住已经意识模糊的池池，带茧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少年柔软雪白的脸颊，满脸贪恋地去亲吻池池的肩膀。

    他正要进入状态，一阵重新响起的脚步声和着叮叮当当的钥匙声，吓得朱守成三魂去了七魄，重新拿枕头堵好池池的嘴。

    在这期间，池池吸入了一些新鲜空气，混沌的意识清明了些。

    他虚虚睁着眼，不再一味挣扎喊叫，而是表现出十足十的驯服，并静静等待着力气恢复，寻找脱身之机。

    他想起来，当初自己总是忘带家里钥匙，索性在复刻时多刻制了一份，留在娄影那里，以备不时之需。

    池家的门虽然被开了，但池池无法对此感到乐观。

    他不是被朱守成拖走的，家里的一切摆设都很正常，没有斗过的痕迹，不会叫人联想到……

    突然，池池想到了什么，眼里微微泛起了亮光。

    声音的确很难定位，娄影只能借此判断，是二楼的某家住户中有人摔了东西。

    娄影为人向来谨慎，先是敲门，想确认情况。

    在周围没一家应声后，他就意识到不对了。

    如果不是池池毛手毛脚碎东西，那会是谁家？

    人必然是醒着才会碎东西的，就算是人睡着了，在睡梦里挥手蹬腿，碎了东西，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可能继续睡下去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强风把东西吹倒的。

    但如果有这么大的风，开着窗在家的娄影不可能察觉不到。

    ……所以，娄哥他肯定是发现不对了。

    朱守成自然不会有池池想得这么多。

    他觉得，娄影开门确认池池人不在后，就该离开了。

    ……

    娄影开门后，人的确不在，东西也都完好。

    但这反倒印证了娄影心里某种不祥的预感。

    池家没有碎的东西，那就应该是朱守成老师家，或是池家另一侧的邻居家发出的动静，但敲门却没有人应答……

    大白天的，是进贼了吗？

    还是出了其他的什么事情？

    娄影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办。

    虽然有些失礼，但是为了安全考虑……

    池家在筒子楼的二楼。

    窗台下方，有一段约十厘米的水泥边。

    娄影踩着池池家敞开的窗户，翻了出去，一只脚踏在水泥边上，确认踩稳了后，才把另一只脚迈了过去。

    他第一个前往的，就是朱家。

    朱家与池家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因此娄影并没有花费多大气力，就来到了朱家客厅的窗户边。

    紧闭着的玻璃窗，让他的眉头轻轻蹙起。

    谁会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把门户紧闭成这个样子？

    而当他看到，客厅桌面上散乱地摊放着课本和池池的文具袋，而一杯热水还在桌面上袅袅冒着热气时，娄影脑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轰的一声炸开了。

    陡然从客厅传来的窗户拉动声，让朱守成的血液瞬时逆流！

    他想到了池池放在客厅桌子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书本，心脏几乎停跳，松开压制住池池的手，拔足朝外奔去——

    ……他就这样敞露着半个怀，在卧室门口和娄影面对面撞在了一起。

    朱守成张开双臂，扶住卧室门框，试图阻住娄影前行的路：“娄，你怎么进来的？”

    但他却是弄巧成了拙，手臂一抬，把他身后挣扎着往起爬的池池便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池池浑身无力，嗵地一声滚下了床铺。

    见了娄影，池池的委屈和恐惧才嗡地涌上了头，张口就是颤抖的哭腔：“娄哥！娄哥救我——”

    娄影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在报纸上读过某些类似的新闻，如今见了池池几乎被扯掉的短裤，他还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向来温文的眼里染上了三分暴戾。

    朱守成眼见一切滑向了不可控制的境况，也发了急：“这都是误会。我和他……”

    娄影一句也不肯多和他废话，猛抬一膝，顶中了他的胯间。

    朱守成登时疼得面目扭曲，捂住伤处痛唤时，娄影捡了个空当钻进卧室，把池池从地上扶起，握住他怕得直抖的手，轻声安慰：“没事，没事了，娄哥来了。”

    朱守成吃了痛，又被逼上了绝路，眼底的紫红血丝也一分分绽开。

    他绝不能让这两个人走出去！

    自己精挑细选了这么久，最后相中池池，一方面是看他长得好，另一方面，是看中了他父母对池池的冷漠和不上心。

    朱守成敢保证，就算池池出去，以他那皮猴子的性格，也没人会信他。

    但是娄影就不一样了。

    这种事情，一旦有了人证，他就彻底完了！

    他一个箭步窜上去，扳住娄影的肩膀，要把两人拆分开来。

    娄影近距离看到了池池憋得发紫的脸以及肩膀上可疑的口水印记，怒火中烧，也跟着发了狠，一把抡脱朱守成的手，并一头撞到了他的下巴上！

    他叫道：“池，快跑！”

    疼痛激发出了朱守成骨子里的兽性，他一把拧住娄影，和他从卧室一路厮了出去。

    朱守成占了身高与体重的优势，又是个气力尚壮的成年人，娄影不过是个16岁的少年，就算常常修理机械，修出了漂亮匀称的肌肉线条，到底也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不懂什么架的技巧，也没什么经验，慢慢便落了下风。

    眼见扭逐渐激烈，池池知道，以自己现在昏昏沉沉的状况，根本没法上去拉架。

    他靠着方才积攒下的体力，一路半踉跄半爬到门口，奋力拉开门栓，挣起全身力气，大喊道：“着火了！！救火啊！！”

    听到池池的呼救声，朱守成立时方寸大乱，手上发了狠劲儿，低喝一声，把正面捉住他衣领的娄影从地上抬起，往前狠狠一推——

    就连朱守成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和娄影一路扭到了窗边。

    ……而娄影开窗进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把窗户重新关好。

    池池也恰在此时回过头来。

    他亲眼看到，娄影从朱守成身上凌空掀了出去，大半个身子撞出了窗户，继而失去重心，向后翻倒……

    他就这样消失在了窗口。

    他的身体，牵扯着池池的心，呼啦一下没了踪影，在池池胸前留下了一个空落落的大洞。

    啪。

    咚。

    哗啦。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一辆运满了空纸箱的三轮车会那么刚刚好地停在朱守成的窗户底下。

    娄影头朝下摔下去时，后脑撞在了三轮车后车厢的铁棱边，又滚摔在地，堆得一人多高的纸箱子哗啦啦地倾斜下来，把娄影的身体彻底掩埋。

    ……池池完全忘记了走路的方法。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滚下楼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达娄影身边、怎么扔开乱糟糟的纸箱的。

    搬开纸箱，看到娄影的脸和睁着的眼睛，又摸摸他的胸口，还有心跳，池池一口提在喉咙口的气才略略松弛了下来。

    但只不过数秒之后，娄影就咳嗽出了大量的血沫。

    池池呆住。

    满目鲜艳的红，让他的大脑不会转了。

    “……娄哥。”

    池池不敢叫得太大声，不敢拉扯他，生怕自己震散了最后一点生机。

    他在一瞬间变得胆起来，一双手轻轻碰一碰他的前额，又碰一碰他的嘴唇，和它的主人一样茫然。

    “娄哥……”

    池池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娄影摔下来的地方。

    他想，只是两层楼，两层楼而已。

    没事的，一定没有事……

    “你快去电话！”朱守成的嘶吼断了他的自欺欺人，“120！快！！”

    池池愣愣地看向他，脑中闪过断续的信息碎片。

    电话。

    他家的电话坏了。朱守成家里的也是。

    电话局那边的线路故障。

    整栋楼的电话都坏了。

    120，是要120，救娄哥。

    要去借电话。

    要把娄哥留给朱守成吗？

    不行，不可以。

    但是，自己不去，还有谁能去？

    朱守成吗？

    万一他跑了呢。

    万一他故意拖延时间……

    不敢再耽误时间，池池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朝远处奔去。

    他像是刚刚学会跑步的孩子，跑出不到五六步，就啪的一声跪倒在嶙峋的碎石子路上，膝盖，手心，大片大片渗出血来。

    池池不知痛，他一言不发地重新站起，在燠热干燥的空气里狂奔而去，像是要奔跑着逃离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腥气，逃离这个可怖至极的梦魇。

    从一楼角落老朽的防盗窗里，露出两张好奇的学生的脸。

    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年龄不过六七岁。

    父母离开家时，把姐妹两个锁进了家里。

    池池的呼喊声和坠楼时发出的巨大动静，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门是出不去的，她们只好隔着窗户远远观望。

    她们看到满地的箱子，还看到蹲着的朱老师和躺着的娄影，但见这两人久久没有动，她们也就丧失了兴趣，继续去玩她们的七巧板了、

    朱守成鼻腔里都是血腥气，大部分是他急火攻心，大滴大滴涌出的鼻血。

    他半跪在娄影面前，不住拿手背擦拭着渗血的鼻孔，脑海里重重叠叠的全是乱码。

    然而很快，他从乱码之中，辨识到了一丝有用的讯息。

    地上的娄影还有些微的气息，眼睛半睁，不知道是清醒还是休克了过去。

    朱守成望着这样的娄影，心中的念头逐步清晰了起来：

    ——他不能活。

    娄影一定不能活。

    朱守成伸手，握住了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犹豫片刻，塞垫在了娄影枕在乱石上的后脑之下。

    紧接着，他颤抖着在衣襟上把鼻血擦了个干干净净，又唾了几口唾液在掌心，搓匀，确认把手弄干净了，他才从衣服内兜里摸出一卷钱，简单清点了一下后，轻轻塞在了娄影的裤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