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完美新世界(四)
池池站在娄影家门口。
娄影姨和姨夫都不在家。
他隔着窗户,远望着娄影床上被卷起的铺盖, 手掌在布满飞虫尸体的玻璃上留下一个带着汗迹的印子。
平心而论, 娄影姨家对娄影已经算很好了。
当年娄影刚搬来时, 娄影姨请人在屋里砌了一堵薄墙, 把夫妻两人的床和娄影的分开来,给了他一个独立的屋子, 还硬是在本来就紧巴巴的屋内挤出了摆放书架和书桌的位置。娄影吃穿用的都是她能力范围内能给的最好的, 生怕被邻里议论她这个做姨的苛待没妈的孩子。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池池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后脑勺贴着门板, 竟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安。
这些天, 他平均每天睡两个时, 一闭上眼睛, 就会被血腥味、男人的头油味、烤软了的柏油马路味、太平间的阴冷冰糁味笼罩。
只有回到这里,他才能记起困倦是什么滋味。
他靠着门板,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天黑, 直到被人大力晃醒。
池池睁开眼, 看到了娄影的姨和姨夫。
他想要起身,可两只脚全麻了,难受得像有千万只蚂蚁一起啃咬,他动弹不得,一时又不出话来, 只能咬牙仰望着两人。
“怎么又跑到这儿睡?你没有家吗?”他听到娄影的姨夫冷冰冰道, “这里不欢迎你。”
池池缓缓站起了身来。
在事情发生后, 他不止一次试图来娄影家解释。
可每一次,家里不是没人,就是装作没人。
在池池看来,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朱守成。
在池池的父母看来,罪魁祸首是娄影。
而在娄影的亲人看来,罪魁祸首自然是池池。
池池扶着门缓缓起身,低下头,声音很软:“叔叔,阿姨,你们为什么……要对警察算了?”
娄影的姨夫皱皱眉,看起来还想点什么难听话,但被娄影的姨拦了一下。
姨夫撇了撇嘴,把池池往旁边一推,准备拿钥匙开门。
池池伸手捂住锁眼。
他已经没有力气高声话:“……你们再不管他,就真的没有人管他了。”
娄影的姨夫左右看看,发现已有邻居探头探脑,一副乐见八卦的样子,脸色微变,强硬扯开池池的手,开门,先让妻子进去,又伸手把池池扯了进来。
确定门已关妥,他才低声吼道:“我们不去追究你,你还跑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池池脚还是麻,站不很稳。
他轻声道:“我听过了,我还没到年龄,没有监护人代替,不能告他。叔,姨,你们是娄哥最后的亲人了,求你们,求你们了,别不管他。”
姨夫问:“告谁?”
“朱守成。”池池抬起头,“是他把娄哥推下去的,我亲眼看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娄影的姨和姨夫也只是对望了一眼。
娄影的姨夫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缠人精了:“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朱老师特地登门来过,是他不心把娄影推下去的。他向我们道歉了,赔钱了,警察来过,也没调查出什么来。我和娄影他姨商量了一下,这件事没有闹大的必要……就这么着吧。”
池池张了张嘴。
……“就这么着”。
一条人命,就这么着。
他嘶哑着嗓子,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感情牌:“叔,姨,娄哥是你们一手带大的……你们不能……”
闻言,娄影的姨偏过脸去,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
姨夫揽住姨,拍肩安抚妻子一阵,再面对池池时,他仅有的耐心也告了罄。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这事还怪我们不成?我们为了养活他,让他过得好,已经拼了命了。你还要我们做什么?我们还能干什么?这本来就是一场意外,朱老师也答应对外,是娄影去他家补习时不心掉下去了,你还想干嘛?彻底让他在这栋楼名声扫地,让我们家名声扫地?到时候我们哪来的钱搬家,你给吗?再,娄影本来是个多好的孩子,自从天天和你混在一起,心都散了,成天不务正业,跟着你到处乱跑。我们看在他成绩不坏的份儿上才没和你计较,你现在倒是跑来质问我们?”
池池身上很冷。
他徒然辩解道:“我……”
姨夫把连日来的压抑一点不剩,全部发泄到了池池身上:“你才多大一点?张口就是我们不管他!你知不知道,一场官司要花多少钱?把事情闹大,到头来,我们家名声毁了,还未必能拿到这么多赔偿,到头来你让我们两个怎么办?”
娄影的姨知道丈夫这话得太过了,摆摆手,示意姨夫别这么冲。
她是个脾气很温和以至于软弱的女人,细声细气道:“是我不好,没教育好影,给人家添了麻烦。朱老师还赔给我们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整整八千呢。”娄影的姨夫插了话,“人都没了,我们再对朱老师死缠烂,不是叫楼里其他人平白看笑话?我们家贪得无厌?”
“不是这样的。娄哥没有错……”池池鼓足勇气,算再把自己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再讲一遍,“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
伤疤撕得惯了,就麻木了。
谁想,娄影的姨夫已经没那个耐心再听他下去,干脆道:“今天娄影已经火葬,你什么都没用了。”
池池愣了。
他的声音和他此时的心跳一样轻:“什么……”
他根本都不知道这件事。
没人告诉他。
他还没得及见娄哥最后一面。
“这大夏天的,尸体哪里存得住,再不烧就臭了。”姨夫,“今天已经下葬了。北邙公墓。”
池池的喉咙里生出了一个漩涡,把想的话统统卷了下去。
“池,不是我们不管。我也怀疑过,影不是这样的人。”姨软声道,“可我们都很累,现在真的没有心思和心力管这件事了。”
着,她抬手摸了摸腹:“……你也是大孩子了,姨不怕你笑话。我怀了。厂里组织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昨天出的报告单,孩子快两个月了,很健康。”
池池发出了一个简短的音节:“……啊。”
……他知道了,明白了。
池池和娄影相熟多年,彼此都对对方家里的事情知根知底。
娄影的姨和姨夫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听是男方的问题,治了很多年,都没见起色。
所以他们照顾娄影上心出力,也是为了自己老后能有所依。
现在好了,他们终于有孩子了。
得残酷一点,娄影,对这个家来,终究是个外人。
这样想着,池池回头去看娄影的房间,想着它变成婴儿房的模样。
姨夫忙了一天,急于休息,言语间已有了下逐客令的意思:“你还有事吗?”
池池听见自己:“有。”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单手扶住椅背,对着两人,缓缓跪了下去。
这一跪,把两个大人都跪懵了。
姨伸手扶他:“哎呀,池,这是怎么话儿的?有事事,你别跪,起来起来。”
池池纹丝不动,嗓音也低了、稳了:“叔,姨,我求你们一件事。……别收掉娄哥的房间。”
姨夫马上不干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别……”
“您听我。”池池微微抬头,直视着姨夫的眼睛,身子虽然有点摇晃,眼里却黑白分明地沉淀着一股情绪,“别收娄哥的房间,别动他的东西。你们把这个房间租给我,成吗。”
姨夫嗤笑一声:“租房是要付钱的。”
池池的手从椅子边缘滑落,垂在了身侧:“我付。”
娄影的姨和姨夫都不话了。
池池木着一张脸,:“我听了。这片地方租房的价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合500块钱一个月。咱们这栋楼厨房厕所公用,娄哥又只有一个房间,我租下来,划200块钱一个月,您也不吃亏……”
着,他看向娄影的姨:“孩子会需要这笔钱的,是不是?”
姨不知该怎么办了,转头望向丈夫。
这笔钱不算是数目,姨夫已经下意识地在用目光张望,估算婴儿床应该放在房间之外的哪个地方了,被妻子拽了两下,方才回神。
他问:“你爸妈会同意吗。”
“不需要他们同意,也请你们不要和他们。”池池,“这笔钱,我自己能挣。”
达成不付押金、按月付款、价随市走的初步协议后,池池离开了娄影的姨家。
他扶着墙,一步步顺着走廊往前走。
这个时间,聚摊闲聊的筒子楼居民早散了,楼道里有鼾声、虫声,交织成一片,而池池的脚步,却轻得踏不出声。
他一个人,从一楼走到二楼。
黑漆漆的走廊里,平常是他最怕的。
他走上声控灯坏掉的楼梯,贴着墙根,轻声叫道:“娄哥。娄哥。”
很快,他为自己的滑稽举动无声地笑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笑,肩膀不住发颤,笑得在楼梯拐角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下下耸动着,笑到几乎窒息。
第二天,朱守成的儿子儿媳接到消息,来探望“受惊的”老父了。
他们提着大包包,衣着光鲜得很,听是在城里哪个地方做生意,赚了大钱。
池池待在家里,背靠着墙,听着从墙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的对话声。
“爸,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看我好得很呢。”
“听是入室盗窃的偷?偷手脚不干净,道德败坏,死了就死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
“爸,出了这种事,您再住到这儿,合适吗?要不你还是跟我们到城里去住吧。我和梅都商量好了,年后换个房子,把二室换成三室,给你住。”
“不了。你爸离退休还早着呐,还能多干几年。那些孩子喜欢我,离不开我呀。”
“那爸,我给你换套门窗吧。”
“哎,行。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买点黄鱼熬汤?”
“爸你别动,菜市场在哪儿我们都知道,我一会儿跟梅一块儿去买。梅,你去把那个苹果给爸拿过来——”
“那我把垃圾放门口,一会儿你们下去记得倒啊。”
池池站起身来。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出门,走到朱守成家门前时,门恰好从里面发出,发出蛮尖锐的吱呀一声。
里面露出了朱守成的脸。
他左手拿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右手拎着一袋垃圾,隔着一层纱门,望着池池。
半晌后,他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朱守成问他:“……还想吃绿豆棒冰吗?”
池池没有理他,背着书包,大步逃开。
他逃开了朱守成,也逃开了楼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话的人。
关于娄影“偷窃”的事情,朱守成的确没有出去乱。
但要命的是,他也没有否认。
警察来过,问了娄影的风评,问了曾经发生在娄影身上的半导体事件,对于楼里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而言,自然而然能拼凑出一套他们想要的“真相”来。
池池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片刻也不想。
好在今天他有约。
昨天,訾玉约池池出来吃个便饭。
她很喜欢这个固执又倔强的少年,但糟糕的是,她根本不能帮到他什么。
除了在他吃饭时往他碗里夹菜,訾玉什么也做不到。
她掩饰着心底的沮丧,把一筷子涮羊肉夹进他的碗里:“多吃。看你,就这几天,瘦了一大圈了。”
池池往嘴里塞着菜:“訾姐,你找我有事吧?”
訾玉还没来得及开口,池池便已猜到:“……结案了?”
訾玉又从火锅里夹了一块藕片,不想多谈此事:“嗯。”
地方,多得是无头公案,稀里糊涂地发生,又稀里糊涂地结掉。
池池吹了吹碗里的菜,把藕片在麻酱里滚了一圈:“唔。”
訾玉:“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池池,“不是你对不起我。”
訾玉实在不想让池池太沉溺于自己的情绪。
于是她拉开了话题:“最近在做什么?”
池池答:“刷盘子。”
“……嗯?”
“暂时干一干,挣的不多。”池池往嘴里扒菜,“服装街那边最近流行真人模特,听工资不少,但做这行的女的多,男的少。我算去试试。”
“可你才十四……”
“我长得不像啊。”池池从碗里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訾姐,到时候你要是巡街还是什么的遇到我,可别拆穿我啊。”
他神态间时不时流露出的少年的俏皮,总让訾玉看得心尖发酸。
訾玉劝他:“你还这么,别急着挣钱。把书读好才是正经的。”
池池简短道:“我会。”
訾玉以为他没往心里去,口气略急了些:“听訾姐一句,把成绩搞好,以后从这里堂堂正正走出去,不要留在这个地方。你可以飞得更远,这里真的不适合——”
“……訾姐。”
池池放下筷子:“谢谢。”
訾玉有点无地自容,抓起帽子:“别谢,姐没帮到你什么。姐已经把单买了,所里一堆事情要做,你在这里慢慢吃,别急。”
末了,她有点心疼地补了一句:“……也别太难过。”
池池笑了笑:“我没事。我承受得住。”
訾玉走后,池池拿出一部手机,把脸埋在桌子底下,一字字在上面键入文字。
收拾娄影遗物的时候,他发现了两部二手手机。
这个年代,一部手机,绝对算得上稀罕物。
一部是属于娄影的,另一部则是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
那只手机上扎着丝带,放在礼物盒中,等池池将它充上电,开机,才发现,娄影不知是用什么工具,修改了手机的root文件。
开机画面是一朵烟花,四散的烟尘最终聚成一行字。
……祝池十五岁生日快乐。
池池的14岁生日刚过几个月,距离的15岁生日还有很久,但娄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礼物。
而现在,池池就拿头抵着桌子,用娄影原本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给娄影发短信。
他:“娄哥,訾姐请我吃饭啦。火锅,很好吃。”
发送成功后,他将手机塞入衣兜,把訾姐给他夹的满满一碗食物不间断地塞入口中,直到把一张嘴填得满满当当。
他松鼠似的咀嚼着食物,把食物嚼出了一口的酸涩味道。
他抱着碗,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却没有哭出哪怕一声来。
吃完饭,他还有工作。
他要保住娄哥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点点痕迹,所以他不能花娄哥积攒下来的钱来付房租,因为那些也是娄哥曾经存在的证据之一。
在这个暑假,池池做了很多份工作。
然而,需要身份证的工作实在太多,而跑腿、洗碗等等活计又挣得太少,现在干还勉强可以,但一旦他开始上学,就挣不了那么多了。
最后,他来到了服装街,在一个女人开的男装店里应聘成功。
短短的时间内,向来敏感又薄脸皮的池池在鱼龙混杂的服装街,迅速学会了凹姿势、摆造型,满大街跑着发传单,帮着老板娘进货搬货,应付男女客人或善意或恶意的调侃,以及帮老板娘料理前来闹事收钱的地痞。
池池外形很是出挑,又腿长手长,是天生的衣架子,稍稍一扮就是通身的少年飒气,哪怕是质量和版型稍次的衣服落在他身上,也能被他穿出独特的味道来。
因为他,老板娘多了不少回头客。
池池谎称自己在上高中,家里有事,急需要用钱,老板娘也没怀疑,跟他好,他要是能通勤,每月给他开600块工资,等他上学了,每周六周日都得来这里报道,每个月给他开250块钱。
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池池了一盆水,把有纹身贴的脚浸在水里,用刷碗的钢丝球把纹身一点点擦掉了。
每个人都,池池变了。
自从暑假结束,他的成绩就开始突飞猛进。
平时,老师总爱用“某某很聪明,但就是不爱读书”来教,可心里也清楚,大多数成绩差的学生,跟聪明根本不挂钩,又不能直,所以只能用“只是不爱读书”来进行笼统的鼓励和挽尊。
池池不一样。
他是真的不爱读书,但是却真的足够聪明。
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池池在一年的时间内,成绩坐火箭似的上升,考入了娄影生前所在的高中。
好笑的是,当池池再不希求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时,机运却偏偏找上了他。
一个职业的模特经理人,在陪自己妻子和姨子来服装街淘货时,看到了落地窗前充当模特的池池。
后来,池池结束了一整年的服装街模特生涯,告别了老板娘,跟那位经理人走了。
物价在涨,租房的价格在涨,他也该找个新工作了。
填写模特卡时,经理人问他,他条件这么好,要不要考虑全职。
池池话已经有了大人的腔调:“没必要。”
经理人也知道他成绩不坏,退学搞这个,有点暴殄天物,于是提过一嘴就罢了。
池池的笔,在“英文名”一栏停下了。
经理人:“这个最近比较时兴,有了英文名,出去时髦。不过有就填,没有就算了。”
池池:“我有。”
着,他在这一栏里填下了他的英文名。
……July·Chi。
经理人好奇:“七月?你是七月生的?”
池池微微歪着头,答:“不,我是在七月死的。”
经理人听得一头雾水,索性当做自己听错了。
对于好看的人来,性格和行为古怪一点也不太要紧。
经理人知道,池池这个人怪癖很多,年纪,烟也能吸,酒也能喝,像是台永远不需要休息和睡觉的永动机,知道听人安排,懂得人情世故,却不怎么爱话,还经常跑去一个公立中学附近等人。
经理人想,也许是他的女友在这里念书吧。
经理人就住在那座公立中学附近,有好几次开车下班,他都能看见下了晚自习的池池在附近晃悠。
穿白衬衫的少年斜靠斑驳的白栏杆上,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里夹着烟,望着马路对面的公立中学,神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吸两口烟,他就低下头来,单手把习题簿压在栏杆上做题,一时叫人难以区分他到底是混混还是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