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池一生进过无数扇门。

    对他来,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是踏入朱守成家门的那次。

    门内门外, 一开一合，就改了他的一生。

    在他踏入这扇门前, 门里门外的人，谁也不知道这扇门再度被开时，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置身于光流如瀑的“须臾之间”内, 池池把角角落落都量了个遍，还特意抓了一段空气中漂游的记忆尘埃来看，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浮沉在房间中央缓缓蠕动、硕大的暗红色主脑之上。

    他对那颗脑子了个招呼：“你就是主神？”

    主神俯视着这个让他吃了无数瘪的蝼蚁，佯装心平气和：“你听过我？”

    “主神大人人如其名。”池池点评道, “真像脑花。”

    主神并不想同他多逞口舌功夫, 平白拉低自己的身份：“出你的要求。”

    池池踱了两步，四下张望：“不给我搬把椅子吗。”

    主神冷冷的：“你有很多话讲？”

    没有娄影管束的池池也没有必要伪饰自己骨子里的恶劣, 他抬起脸, 懒洋洋道：“未必。我只是不喜欢站着讲话。”

    主神扫了一下池池身后。

    无数飞散的数据在他身后凝聚成一把椅子的形状。

    池池坐了上去，潇洒地跷了个二郎腿, 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地称赞道：“真方便啊。”

    主神知道，“须臾之间”内的任何谈话都不会传到外界去, 但为保险起见，还是检查了池池身上所携带的东西。

    这一检查，它险些背过气去。

    一整个仓库的卡片, 不论是什么功能的, 全部被他点亮, 他甚至还建立了必要卡片的备用卡仓，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玩意儿，烟、酒、睡袋、帐篷、照片、平安结、戒指、虾条，什么都往里头放，活脱脱一个百货市场。

    主神的语气倒是控制得很好，听不出什么喜怒来：“你倒是把东西收集得全。”

    “我走了十个世界。”池池的食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只要有时间，什么都能做到。”

    “那你知道，在你执行任务时，你的世界过去了多长时间吗？”

    池池对答如流：“三年零一个月。”

    “三年。”主神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在床上瘫痪三年，连重新学会走路恐怕都很难了。”

    池池轻笑：“您这么关心我啊。”

    “当然。”主神道，“我关心每一个宿主。”

    池池撑住下巴：“感觉得出来。农场主也会关心今天牛挤了多少奶，猪又肥了几斤。”

    主神皮笑肉不笑：“我听不懂你在什么。我很忙，请你尽快出你的心愿。你要去哪个世界？”

    池池把指节抵在唇边：“啊，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是得好好想想。”

    他靠上了椅背，若有所思：“第一个世界，是程沅的世界。对我来很普通，难度也不高，世界线类似我原本的世界。不过，那个世界也蛮有纪念价值的。——我有了一个猜想，在原主体内，宿主和原主是同时存在的。”

    主神悚然一惊：“……胡八道！”

    池池摆了摆手：“我就是那么一，您随便那么一听，不用往心里去。”

    主神沉吟。

    它知道，“须臾之间”对外是封闭的，061也已和池池脱离主宿关系，且池池权限远低于他，根本无法动用任何一张卡片，谅他也搞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反正，他今天是不可能再从“须臾之间”里出去了。

    如果不是总系统设置了专门针对宿主的人身保护条例，主神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不用，就能把池池碾成数据碎片。

    就让这只蚂蚁暂时得意一会儿吧。

    池池似乎对它的心绪起伏不很感兴趣，继续道：“我只把这个猜想告诉了娄哥。于是，我很快来到了第二个世界，遇上了——按道理完全不该在第二个世界里出现的——A级难度。”

    “刚开始，我以为你有能力窃听每一个系统，而A级难度的世界，就是针对我的一个惩罚，一个警告。但我又不敢完全确定，因为如果你有这种把手伸到每一个世界的信息收集能力，在我发现这个秘密后，你应该不会只在难度上动手脚，完全可以直接杀掉我，再抹掉娄哥的记忆。”

    “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是因为你权限不足，还是因为你在忌惮着什么？再或者，两者都有？”

    “不过，你的举动也让我确信，我的判断有可能是正确的：我触犯到了你的某条底线，不算很严重，但是让你生气。”

    “然后，第三个世界进一步印证了我的想法。”

    话间，池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冬歌的世界，B级难度。相比第二个世界，难度回落了不止一星半点。”

    “多亏你的提醒，经过那个世界，我可以确定，你不是想要单纯通过有难度的世界折磨我。你让同样姓娄的娄思凡出现，让他莫名其妙拥有了一段和娄哥相同的记忆。你想让我惧怕，让我难受，让我眷恋——你是想让我产生某种与悔意值近似的能量。”

    “想通这一点，再结合娄哥跟我讲述的其他宿主的遭遇，我想明白了大半。”

    “有可能，你不止从攻略对象身上获取悔意值，还算从宿主身上获取，甚至……从原主身上获取。”

    “而你之所以针对我，未必是因为我猜到了你的秘密，而是因为，我第一个世界过得太通畅，并没有产出你需要的东西。”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在第二个世界，你突然提升了难度；第三个世界，难度降低了，你却扔给我一个娄思凡。”

    “第四个世界，是个很有趣的世界。”

    到此处，池池抿嘴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一位亲密友人。

    “如果，第三个世界，我发现了原主存在的蛛丝马迹，到了第四个世界，我终于可以完全确定，原主的确与是宿主共存一体的。”

    “为了挑选第四个世界，你也是煞费苦心了。一方面，那是个存在着虫族、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ABO世界，另一方面，展雁潮的确是个可以拯救的人。你希望我沉溺，希望我像其他宿主一样扮演上帝。”

    “可惜，我扮演过那么多角色，对出演上帝没有任何兴趣。”

    主神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对池池这一系列推论不置可否，还是为着掩饰心虚。

    “再然后，我到了第五个世界。”

    “我推演过你的心态，如果你要的是悔意值一类的负面能量，第五个灵异世界无疑是最合适的。而且，你开始失去耐心了，你希望我死。”

    “既然如此，我也需要适时地抛出一些警告了。”

    “所以，在第五个世界结束时，我特地在进入交换空间时，出了我所有猜想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个：你会在每个世界制造出幻影、想引诱我留在某个世界。”

    “我是想警告一下你，并想看看你接下来会采取什么举动。毕竟，我已经经历过S级的世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第六个世界，我进入了一个末世。”

    “这件事后，我可以确定，你并不知道我知道原主仍在的秘密，否则在第二个世界，你就会这样干——你是真心想让我死。”

    “不过，真是不好意思，没死成。”

    “第七个世界，你的动作更多了。你把一个穿书系统和娄哥放在一起，你想从娄哥身上下手，削弱我，再杀掉我。”

    着，池池抬手按住胸口，挺真诚地向蠕动幅度明显增大的主神鞠了一躬：“还真是谢谢你了。”

    “这个世界还修正了我的一个认知误区。起先，我是真的以为冬飞鸿、布鲁、甘家兄妹都是你安排的人，想用善意麻痹我，让我留恋某个世界。谢谢你让我知道，那些人都是娄哥。”

    “你发现来太硬的不行了。所以，有了第八、第九个世界。”

    “古战场世界，大逃杀世界。你想要我体验亲手杀人的滋味，你想让我和原来的世界渐行渐远。”

    “第八个世界，我杀了南疆兵；第九个世界，我亲手杀了魏十六。你一定非常高兴，因为这样，你就方便为我安排最后一个世界了。”

    “最后，第十个世界，你给了我一个再和平不过的平行世界。”

    “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想让我在这里疗上一辈子的伤，为此甚至给娄哥指定了一个身体。我拥有真正的娄哥，拥有未来，拥有一切……多好啊。”

    着，池池目露出显而易见的怀恋之情。

    主神一语双关：“你真应该在最后那个世界里多留一段时间。”

    十个世界的教训，让主神不得不意识到，它根本无法掌控池池这样的怪胎。

    既然如此，就让池池滚回去他的原世界，好好做他的瘫子，一辈子等盼着娄影回去吧。

    左右，有了那份未经报备的保密协定，061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回得去了。

    主神不容许任何人逃出它的掌控。

    它会记住池池现在这张得意忘形的脸，然后时时回他所在的世界线，观赏他久等娄影不回时，是怎么样的一副表情。

    想到此处，主神心情愉悦了许多。

    它道：“你了这么多，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不想知道。”

    出乎他意料的，池池拒绝了继续猜心下去：“我对杀人犯的心路历程毫无兴趣。”

    “那么，你也应该够了。”主神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幸灾乐祸，“你选择哪个世界？回到原来的世界吗？我明白……”

    孰料，池池断了它：“抱歉，我不回去。”

    主神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什么？”

    池池：“我，我不回去。”

    主神颇感诧异：“那你要去哪个世界？”

    池池舒服地向后倚了倚：“我哪里都不去。”

    “你……”

    不再给主神任何开口的机会，池池径直道：“我要做你。”

    主神：“……什么？”

    在主神被滔天的不安席卷心神时，池池完善了他的回答。

    “我的心愿，不是去往任何一个世界，也不是回到原来的世界。”池池抬起手，“我的心愿是，我要你的位置。我要做这里的主神。”

    主神：“……”

    短暂的沉默后，主神放声大笑。

    池池由得他笑去，安坐椅上，戴着一枚银戒的手指反复甩弄着一个平安结，红穗在他掌心徐徐拂动。

    主神笑过之后，一阵尘烟腾过，房间内巨大的脑子不见了踪迹，而一只冰冷的手，毒蛇一样缠上了池池的脖颈。

    椅子周缘延伸出细长的数据触爪，轻轻松松地将池池禁锢其中。

    化为人身的主神一手扶住椅子扶手，一手掐住池池的脖子，并不很用力，只压迫着他的呼吸，故作优雅的神态间，浮动着无法被完全压制下去的暴戾。

    “你知道你蠢在哪里吗。”主神向身后一点，现出十一道光门，十道通往他经历过的十个世界，一道通往池池原本的世界。

    “……你不该来我面前挑衅。放聪明点儿，选择一个世界，我放你走。”

    “那你知道你蠢在哪里吗。”池池挑眉，含着笑意将原话奉还，“其实，你根本杀不了我，也没办法随便扔我进哪个门。”

    主神脸上的狞笑有点僵硬了。

    “你要是能杀我，你在刚才就可以拧断我的脖子。”池池道，“同样的道理，我可以猜想，每个宿主选择最后要去往的世界时，都必须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去的吧，不然你大可以扔我进去。”

    言及此，池池礼貌地一点头：“谢谢你，又告诉了我两个很重要的信息。”

    主神哈了一声，挥散了身后光门：“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是，我有限制，杀不了你，但我可以把你关在‘须臾之间’里一辈子，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都去不了。就是不知道，你是会先在笼子发疯而死，还是因为缺乏食物和水而死呢。”

    池池却反应淡淡，言辞间甚至难掩遗憾：“你真不愿意满足我的要求啊。满足我的心愿，主动卸任，对你来，可是最好的结局了。”

    “哦？是吗？”主神哼了一声，“那我真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你是得谢谢我。”池池脸皮极厚地接受了它的赞美，“不然，等你的事情传到上层的监察机构和主系统耳朵里，就不知道你的结局会是什么了。”

    主神低下头来，逼视池池，故作镇静，但透白的皮肤下跳动的青筋却难以压住：“你以为你还出得去？”

    池池：“当然啊。”

    主神笑问：“你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池池：“我有物证，也有人证。”

    “……物证？人证？”

    主神这下是真的想笑了。

    池池认识的，不过一个061而已。

    所谓的物证和人证，合二为一，就是061吧。

    即使主神厌恶池池到了极点，也不得不承认，池池的确聪明。

    但是，娄影，061，是他绝对的软肋。

    池池对061的盲目信任，很快就会化为泡影浮沙。

    等到自己的证据提交上去，061就会被格式化个彻彻底底。

    什么物证，什么人证，都是池池的痴心妄想而已。

    主神故意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什么物证？”

    池池动了动身子，像是被绑得不很舒服：“这怎么能拿给你看呢。”

    主神循循诱之：“那人证呢？就在‘须臾之间’外吗？”

    池池歪着脑袋想了想：“差不多吧。”

    只逗弄他两句后，主神便受够了他这老神在在、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表情。

    它想要裂池池这张微笑着的脸，从缝隙里窥见他的恐惧：“不管什么物证、人证，那也得递得上去才行。你以为，监察系统会因为某个系统的一面之词，就来这里——”

    话音未落，主神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巨声锐响，震得构成它心脏的数据都跟着一悸。

    主神骇然而起，询问AI：“外面怎么了？！”

    AI马上给出了回答：“……安全系统又被突破了！”

    “又……”

    这个答案令主神一个倒噎，面目铁青：“是哪里被入侵了？！又是档案室？！”

    AI的回答竟有些结巴：“不，是……主神大厅……而且，这次，似乎是正面入侵……”

    在破碎的信息壁上，手状的机械外骨骼握紧了涡流旋动的裂口边缘，活动了一番，发出机械关节扭动的喀喀声。

    有透明的信息碎片从来人指间簌簌滑落。

    季作山全副武装的精神体自外踏入，略略舒了一口气，面对早已呆若木鸡的众系统们，温和躬身道：“请各位冷静。这不是入侵，是应邀拜访。我来找一名叫池池的宿主，以及一名叫做061的系统。请问，他们在吗？”

    “须臾之间”内。

    池池戴着纳曼金属特制戒指的手指，依旧在椅子扶手上不轻不重地叩击着。

    他轻声道：“我的人证来敲门啦，主神大人，不去迎接一下吗？”

    慌乱之间，主神丢下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池池，挥开“须臾之间”的门扉，正欲奔出，整个人便僵立在了原地，面色逐渐由铁青转为青灰。

    “须臾之间”能隔离外界大部分的声响，永远安静得惊人。

    方才，主神把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池池身上，丝毫不觉，扩音系统竟然不知何时被人干扰和入侵了。

    扩音有一点延时，因此当主神开“须臾之间”的大门时，一道属于池池的声音正回荡在广袤且死寂的主神空间：“我的人证来敲门啦，不去迎接一下吗？”

    所有身在主神空间内、不明真相的系统，包括023，009，都震愕地望向了主神站立的方位，就连负责安全系统的那位，也只是沉默而立，没有对徒手破防火墙的季作山采取任何防卫措施。

    在无数目光沐浴间，主神宛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惊怒之余，回头望向“须臾之间”内——

    娄影早在“须臾之间”大门洞开时，便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池池的身边。

    被娄影松了一半绑的池池转过身来，回望着它，单臂搭在椅背上，神态轻松：“现在，主神大人，你是要把你手下所有系统都格式化掉，还是要猜猜看，你们的监察系统，大概多长时间会赶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