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后传
一晃而过,到了成亲前的第三日。
成婚前男女不得相见,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富察傅恒了,半月内都是待在光线灰暗的闺房里,支着头看着窗外的柳树。日子像是许多张一模一样的画稿,每日翻来翻去,也不见得有任何变化。
喜答腊府的其他人倒全是满满的喜悦之情。有时,她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很想对他们“别想着能富贵了,你家姐都快当寡妇了。”
今日,依旧是微微燥热,窗外有流风吹过,柳枝的软叶轻轻打着颤。
尔晴难得在镜子前细细梳妆。这日下午她和喜答腊夫人定好去白马寺上香合八字。按照所计划的,也该是她遇上刺客的日子。
阴谋诡计,后宫女人做起来并不困难。太妃还是怯了,于是她便是自导自演。
马车一路颠簸,尔晴静静思索着那些脏事的时候,突然有些叹息。
人确实还是无情无义些好,没有软肋就不会死得有怨气,也不会感受到难过和背叛。
她不是为傅恒惋惜,只是自觉这并不是一个非死不可的选项,甚至连生死的可能性都不是一半一半。
这么想着,在安排的人撩开帘子委屈她去山洞里呆一会儿时,她摆了摆。
“我不去了,你随意找个婢女罢。”
她从不相信他会来救她。对于他厌恶自己这件事,像是刻进骨子里。或许她根本不能借此杀了他,不过嘲讽一番他的虚情假意也是挺好。
之后,她便是在西市的客栈里,坐在榻上,就着窗外的树看了一下午。直到伸不见五指。
世上最难琢磨的就是人心。有时候,人明明知道一件事做起来毫无意义甚至会让自己利益受损,却还是愿意去做。这似乎是一种不做,便会后悔终生的感觉。
像是为爱人殉情的男女,像是为了自由一跃而下的皇后。
尔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想让那种被厌恶的认知更深刻一些。
总之那晚她从客栈出来,还是走了去荒山的道。
将近半夜,空荡的林子里没有人烟,听见那树叶被吹得哗哗响的声音。
以往她并不害怕走夜路,但上次假山出事后,她还是有了些防备。命不能总是让别人保护的。她默默将袖子里的匕首拔了出来,背在后。
这是她今日从墙角堆着的聘礼里随意拿的,不上喜不喜欢,就是镶满了宝石,看起来俗得富贵。
这晚倒很是安稳,一路走至山洞处。
四处安静得诡异,半点不像有人的迹象。
顿了顿,她还是撩开藤蔓,内里黑洞洞一片,迎面还扑过浓烈的血腥味,地上有几个躺着的人。
该是那些官兵来过了,傅恒确实没有过来,否则,这里该是只有他的一具尸体。
其实这局她本来就做得不好。没有贼人会特地留下腰牌,还放一个婢女去报信。他不笨,当然就不会过来。
但并不妨碍她心里的嘲弄。
看,当日海誓山盟着保护的人,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虚伪至极。
再次嘲讽一番自己一时脑热过来的举动,她垂下,转身离开。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她也没有带灯笼。抬头看着天和低头看着地皆是一片漆黑。
回过身,却是撞上一个什么东西。
鼻子碰上坚硬,她痛得捂住。眯着眼辨认这黑影是人还是什么的时候,一股血味就涌过来裹住她。
已经可以确定这是一个人,他身上有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一把抱着住她,其实更该是钳制,她额头被硬靠在他胸膛处,温度很是熟悉。
在他话时,她算是彻底认出了他。
“你”
隔得很近,眼睛适应黑暗后,勉强能看见些什么。她昂头,就看见他瞪着的眼睛,是一种很不甘的眼神。
心绪有些复杂,她想到了很多可能,就是从没想过他来了,却没有死。
能为了一个人不要命地过来,最后发现是一个陷阱,确实是该生气的。如果他知道连让他过来的孩子都是不存在的,怕是会直接掐死她。
傅恒张口,想继续什么,但下一瞬,耳边就是刀刃刺进肉里的声音。
尔晴袖子里的匕首没进了他的腹部。
她面上半点没有变化,还是那么无辜地看着他,“你还没死啊?”
现在尔晴可以坦然解释自己的一时兴起了,那就是女人的知觉,为了彻底杀死他。
他捡了条命不走,还敢过来找她,不就是送死吗?其实从那天她将簪子刺进他脖子里,他还敢和她私通,就已经是找死了。
里慢慢染上湿润的液体,血腥气更加浓郁。她想着要不要,再来一刀,那颀长的身影已然直直向内倒去,两人一齐摔在地上。
山洞无愧于它的称呼,地上并没有什么杂草软物,全是硬石。脑袋撞到地上的咚声,和刀刃再次深入血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或许,一切故事就是在山洞里开始又在山洞里结束,血腥的往事便是这样子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地想起来。
并不像话本中那般头痛欲裂,很平静,后脑勺缓缓淌出血,她看着身上人的眼睛,桩桩件件晃过脑际。
明白了那汹涌杀意的来源,也猜出了他喜怒无常的理由。
她当时想,她真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人。再来一次,为什么还敢见她。
晚风习习,从石缝中吹入,声音像是技艺不精的歌姬弹的琵琶,呕哑嘲哳。
点上地上的灯笼,洞内亮堂了些。
有些人,命确实很硬。
尔晴迷迷糊糊都要昏过去了,傅恒除了脸上没什么血色却还是神色清明。最后将她挪到了茅草边。
她和他靠在石壁上,隔着几尺的距离,望着那暖黄的光,谁也不话。
尔晴是头昏沉,不想浪费力气话。傅恒则是对于上辈子的人不知道什么。
一无所知的人,他还可以重话。
那个救姐姐死在荒山的人,他想不出可以的话。好话,坏话都不合适。
这般,两人便静静和尸体坐了几个时辰。
傅恒合上眼,想歇一会儿时,却被冰凉的器物戳了戳。
“知道我想起来了,你不想杀我吗?”尔晴将里还带着血的匕首递过去。
“我也挺想杀你,可是没力气了,不如我们猜拳吧,谁输了谁自绝。”
对于这段恩怨情仇确实很难谁更过分,或许天知道。
她话音轻飘飘的,像棉花一般是很没力气。
傅恒仍是靠着墙没答话。尔晴便当他同意了。
“那开始了。”
她在袖中握住拳头,数三二一后,晃晃比出一个剪刀。
只是刚伸出,就被一只冰凉的握住,那两根指又被按了回去。
“你不累吗?”傅恒睁开了眼,没有焦点地看着洞外,“我很累了。”
活了太久,那些激烈的情感就是很疲惫。
尔晴看了他一眼,他眼睛虽是睁着,但里面却空洞得没什么感情了。他已经和她很像了,像一个行尸走肉。
她不话了,将匕首扔给他,躺了回去。
她一向不能去想以前的傅恒,那是她曾经喜欢的人,想一想,就会带出一种负罪感。
后脑勺还是泛着痛感,只是血已经不流了。她歪在茅草上,准备睡一会,却又听见那个话声。
“还回去吗?”傅恒朝她伸出。已经快到第二天了,一夜不知所踪,对名声很不好。只是她似乎一贯都不在意这些。
尔晴顺着那掌看去,从红色的血迹扫到袖口,再到他的下颔,上面已经长出黛青的胡茬。
这个角度的画面像极了那天她躺在石床上看着他帮她洗衣角的样子。
扔匕首时,她想过,若是他敢一句“我原谅你了”“我不恨你了”之类的话,就一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负罪与否是她的事,便是她错了,也绝对不需要他的原谅。
太虚伪和无私,只会显得别人更肮脏。他自己也不是半点错都没有,凭什么站在制高点宽恕她。
但是,他没有那些话。他“回去”。
这似是代表了很多层意思。
还回去吗?
还和他成亲吗?
还要杀他吗?
她问了问自己,好像是不能拒绝的。她也不想拒绝。
时间在静悄悄的山洞里缓慢地流逝,他仍是静静看着她。最后她没去牵那只,却抬脚踢了下他的腿。
“脚崴了,背我回去。”
树林里的乌鸦被浅浅的脚步声惊得从枝头跳起。
傅恒身形也不是特别稳,但还是蹲下将她背了起来。
靠在他肩膀上,尔晴拿着从死人腰上顺来的酒,一口口抿着。
他走得算是平稳,但她的视线还是摇摇晃晃,酒也洒出不少。
路过她死时的那片林子时,她偏头看着他,问了之前就疑惑的问题:“这次你怎么过来了?”
她不再认为他是在乎孩子,上辈子也没见他在乎。
因为,我很担心再一次看见你死在那儿啊。
傅恒这么想着。
在看见报信的婢女时,他就知道她在骗他了。
只是一点点的可能也是会成真的,当时他不觉得她会死,她便是死了,死得很惨。他已经不再愿意去赌那种可能。
但这到底不必让她知道,半响,他只是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来荒山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尔晴想了会儿,没答,继续灌了口酒。
一直走到西市的路口。傅恒才又开口:“上次”
他想同她一下那个雨天的事,那是他很多年没能的话,但只吐出两个字就被截住话头。
带着酒气的话:“你上辈子活到多少岁了?”
他顿了下,道:“六十多。”记不清了。
尔晴陡然笑出来:“你猜猜我活了多久了?”
她有些醉了,掰着指数像是和人比谁更厉害:“几百岁了,我比你活得长好多。”
所以,那天发生了什么,今天发生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这并不是很圣母地原谅,那些事横在中间,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对方。
只是太久了,久到那些人都不在了,生命漫长而无趣,这些爱恨真的很不值一提了。杀不死,就算了。
“这辈子,只有你记得我了,也只有我记得你。”她侧头压在他脖颈边,轻声道,“所以要是这次回去我们都活着,这辈子我对你好一点,你也对我好一点,好不好?”
无关爱与不爱,只是这个时候的感觉真的很好,那就没错了,就这么一直下去,一千多年能有多少这种安稳的时候呢?她们都经不起折腾了。
很久,没听见傅恒的回答。她合上眼,有些想睡了。
这时,脸却是一阵微麻。
“嗯。”
声音的震动从他的脖颈传到她的脸侧。
她想自己可能是真的脑子摔坏了,心里像是很轻,她呵呵笑出来,但最后又觉得好难过,趴在他肩头就哭了出来。
但没有声音,傅恒感觉到衣裳有点湿润,才发现她哭得凶猛。
“怎么了?”他问。
抬眼是一派模糊,男子侧过来的脸也看不清,她摇了摇头,再次将头埋衣服里。
过了会儿,闷闷道:“我在想,下辈子再也不想遇见你了。”似乎人生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她为了那个人变得很恐怖,她并不是不想成为那种善良的人。
远处药房外悬的灯笼轻轻晃着,傅恒看着那光亮道:“我也不想再遇见你了。”他们的相遇确实只是给彼此带来痛苦。
所以他们只有这一世的几十年了。
尔晴听着却不生气,蹭干了眼泪,将酒壶递过去:“那下辈子我们都不要见面了。”
话没有任何情感的修饰,是真心话。可能是哭过的原因,微光下她眼睛难得有些晶亮。
傅恒将酒壶接了过来,喝了口,道:“好。”
相爱的恋人们在定下心意后总是互相许诺永生永世。只是他们许诺死后再也不见。
爱情吗?似乎是吧。没有一对恋人比他们还要痛恨对方但又以彼此为活下去的依靠。
像极了抽鸦片的瘾君子。
肮脏,沉迷。
盖着月亮的乌云终于散了,圆月高悬,惨白的光很是凄冷。
正是三更半夜,街道上行人寥寥,男子背着女子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可能是真的觉得下辈子两人都能解脱,他们开始肆无忌惮着以后的事,像挚友一般。
“你下辈子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啊?”她问。
“温柔,善解人意,善良的。”
“那你呢?”他回问。
尔晴眯着眼,仔细想着,很久才道:“温柔,有钱有势,长得好看,对我好。”
这样的人似曾相识,那是曾经的富察傅恒,除了最后一点。
但好像很早就不在了。现在背着她的人,却是少了第一点。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你想要一样东西,就要放弃另一样东西。
傅恒似是也想到了这一点,神情有些怪异,但最后也只是道:“真好。”
他想,没有他的存在,下辈子她能找到这样一个人的。
他也会和自己印象里善良的姑娘厮守到老。
他们会在死后彻底忘了对方。
作者有话要: 咳,两人类似于,地球上只剩下两个人类的那种互相依赖。
没有结束,几个甜日常最后虐。最后一章会打结束章。
不喜虐的这就是结局。